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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2024-06-06 〔老古玩店〕 狄更斯 十五章 狄更斯 古玩店

从那时起,老人开始对女孩子担起心来,这种思想从不静止也从不离开他。人类本来有一些奇怪而变化莫测的心弦,只在一种无意的拨动下发音;平时它们对于最热情和最诚恳的呼吁也是沉默而无感觉的,但是后来却因为一个极轻微的偶然接触而起了反应。在感觉最不敏锐或者最幼稚的心灵上,也有一连串的回忆,它们的发现,不是靠什么艺术的引导,也不是靠什么技术的协助,常是和最大的真理一样,自己显示出来,很偶然,谁也不是有意去寻求它。从那时起,老人便无时无刻忘掉女孩子的衰弱和忠诚;从那个小小意外发生时起,他才了解她一向经过千辛万苦和他一起苦干,知道她是他所遭受的一切灾殃的难友,一方面自己伤心,一方面又替她难过,便感到他多么对不起她,又给她招致了多少痛苦。从那时起一直到最后的结局,他不曾,一次也不曾,只注意他自己,只想到他自己的舒服,或者有什么自私的考虑或念头,分散了对他所爱的人儿的关切。

他跟着她跑上跑下,直等到她疲劳地倚在他手臂中休息;他经常在炉角下和她对面坐着,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凝望着,直到她抬起头来和往常一样向他微笑了为止;他经常偷偷处理那些使她过分劳累的家务;他经常在又冷又黑的夜间爬起,倾听她睡眠中的呼吸,有时蹲在她的床边几个钟头,只是摸摸她的手就满意了。唯有了解全人类的上帝,才能了解在那一个混乱的头脑中装的是些什么希望、恐惧和诚挚的爱,只有上帝才能了解在那个老人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

有时又是好几个星期过去了女孩子没有力气了,虽然还不感觉疲乏,她便在火炉旁边的睡椅上度过整个的黄昏。在这些时候,教师会带几本书来,为她高声朗诵;也很少有一天那位光棍学士不来,和教师轮流着读。老人坐在那里倾听着,但是不了解念的是什么,眼睛只是死盯着女孩子;如果故事使她脸上露出笑容或者泛起了光辉,他便说那是一个好故事,对那本书也发生了一种好感。在他们黄昏夜话中当光棍学士讲出一些使她高兴的故事的时候(而他的故事是常常有这种效果的),老人一定要辛辛苦苦地试着把它记在心里;不仅如此,甚至当光棍学士要离开他们的时候,他常常溜了出去追上他,低声下气地请求他把那一段再向他重说一遍,使他也能赢得耐儿的笑容。

幸而这情形并不多见,因为女孩子还是愿意常在户外,在她那肃静的花园里行走。一些团体也常来教堂参观;来过的人又对别人谈起女孩子,又招来更多的人;因此便是在那样一个季节里,来客还是几乎天天都有。老人常常跟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后面,穿堂越室,听他所最爱的声音说话;当客人离开并且和耐儿告别时,他便混在他们中间,记住他们所谈的一言半语,或者是不戴帽子露着斑白的头顶,立在门口望着他们出去,还想听到一些什么。他们老在称赞女孩,称赞她的聪明和美丽,他听到这话觉得骄傲极了!但是在他得意之余,什么绞着他的心,使得他独自一个人在僻静的旮旯里呜咽哭泣呢?哎呀!即便是这般漠不经心的陌生人他们对她并没有什么同情,只是为了一时的兴趣他们还是要离开,过了一个星期便会忘记还有这样一个人儿活在世上即便他们看到过她即便他们可怜她即便他们同她告别时充满了怜悯,一路走一路低声谈论着。看到这种情形,他怎能无动于衷呢?

村庄里面的人也几乎没有一个不喜欢耐儿,甚至在他们中间也有同样的感情体贴她,怜悯地关切她,与日俱增着。便是那些学生,他们本是无思无虑也毫无牵挂的,对她也很照顾。便是其中最鲁莽的几个,如果在上学的路上没有在老地方看到她,也会感到惆怅,他们一定要离开小路,到格子窗下问问她怎么啦。如果她正在教堂里面坐着,他们大概还要在门口悄悄地向里面探望一下;但是他们从不和她谈话,除非她站起来走了过去向他们开腔。这一类的感情流行着,把女孩子抬得超出凡尘了。

于是到了星期日。教堂里面全是穷苦的乡民,因为世家大族所住过的宫殿已经成了废墟,七里内外都是这般贫苦的人了。在教堂里,和其他地方一样,他们也对耐儿发生了兴趣。在做礼拜之前和做完礼拜之后,他们总是在走廊里包围了她;儿童们聚在她的裙下,上了年纪的男女也中止了谈话,向她和蔼地致候。不论老幼,其中没有一位肯从她身边走过而不亲切地说句话的。许多从三四里以外来的人都带给她一些小小的礼物;最寒微的和最粗鲁的人们也向她祝福。

她已经找到最初那些在公墓上游戏的儿童。其中之一就是谈到他哥哥的那个成了她最喜欢的小朋友了,在教堂里他常常坐在她的身边,或者陪她爬到塔顶。他的最大快乐就是帮助她,或者他心里以为是在帮助她,他俩不久便成为亲密的伴侣。

有一天,她独自一个人在老地方读书,这个男孩子眼泪汪汪地跑了来,把她拉过去恳切地望了她一会儿,然后热情地用他一双小手紧紧地搂住她的脖子。

怎么了?耐儿安慰他说,怎么回事?

她还没有成了他们中间的一个呢!男孩子叫道,把她抱得更紧了,不,不。还没有呢。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把盖在他脸上的头发向后拨了拨,吻吻他,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可不能成了他们中间的一个呀,亲爱的耐儿,男孩子叫道,我们看不到他们。他们不能到这里同我们一道玩,也不能同我们谈话。你要留在这里。最好你留在这里。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女孩子说,告诉我你是什么意思。

怎么,他们说,男孩子答道,仰着头望着她的脸,他们说在春天小鸟歌唱以前你将成为一个天使了。但是你不会,会吗?不要离开我们,耐儿,尽管天上是光明的。不要离开我们!

女孩子低下头,用手捂住脸。

她也不愿意这样!男孩子叫道,高兴得流出泪来,你不会去的。你知道你去了我们会多么难过呀。亲爱的耐儿,告诉我你要留在我们中间。唔!请你告诉我你要留下来。

那个小人儿合上他的手,跪在她的脚下。

你只要看看我,耐儿,男孩子说,告诉我你要留下,那么我就知道是他们错了,也就不会再哭。你肯不肯答应,耐儿?

女孩子仍然低着头捂着脸,非常沉默,只听见她呜咽。

过一些时,男孩子接着说着,想要拉开她的手,仁慈的天使们即便知道你不去他们那里,而仍然在这里同我们一起,也会高兴的。威里[1]到他们那里去了,但是我相信,如果他知道我在晚上睡到我们的床上是多么想他,他也就不会离开我了。

然而女孩子竟不能回答他,呜咽得好像心要爆出来了似的。

你为什么要走呢,亲爱的耐儿?我知道你听到我们哭你,你也不会幸福的。他们说威里现在住在天堂里,那里一年四季都是夏天;但是我相信,当我睡在他的花园床上时,他不能翻过身来吻我一下,他一定很苦恼的。不过你一定要去的话,耐儿,男孩子说着,抚慰她,把脸贴到她的脸上,为了我,你要喜欢他。对他说我还是多么爱他,又是多么爱你;当我想到你俩要在一起,很幸福时,我也就想法忍受下去了,并且绝对不会做错事使你痛苦真的,我绝不会的!

女孩子让他拉着她的手,放在他的头颈上。两个人含着眼泪沉默着;但是一会儿工夫她便微笑着注视他,用一种又温柔又平静的声音答应他,她要留下来,做他的朋友,上帝允许她留多久就多久。他快乐得拍手,对她谢了又谢;她又嘱咐他不要把适才讲的事情告诉别人,他也诚恳地答应了。

他的确,如女孩子所知道的,没有对人讲过,在她散步和冥想时,他成了一个沉默的同伴,从没有再提到过那个问题,他认为再提会使她痛苦,虽然他不了解是什么原因。但是一种疑云仍然缭绕着他;因为他还是常常前来,甚至在黑暗的夜晚,在门外用一种怯懦的声音叫着,想知道她是否平安,等她答话了,请他进来,他便搬一个矮凳放在她的脚下,耐心地坐在那里,直到最后家里的人寻到他把他带走。早晨一到,他一定会逗留在房子附近,问她是否很好;并且不论是早晨,中午,或者晚上,随便她去哪里,他也要抛开他的游伴和游戏,陪她一道走。

他真是一个很好的小朋友呢,一次年老的教堂管事对她说了,当他的大哥死了以后大字用起来很刺耳,因为他才七岁我记得这小家伙伤心得要死。

女孩子想起教师对她说的话来,感到甚至在这个幼童身上那种真理也会隐约地显示出来。

那件事使他变得沉静了,我想,老头儿说,尽管有时他还是够快活的。我敢打赌你和他在老井旁边听过吧。

真的,我们没有听过呢。女孩子答道,我害怕走到井旁边;因为我不常去教堂的那一部分,我不熟悉地下面的情形。

跟我来,老头儿说,我从小就熟悉它。来呀!

他们沿着通往地下室的狭窄台阶往下走,在朦胧的圆拱底下一块又黑又暗的地方停步。

这就是那个地方,老头儿说,先让我拉住你的手,你再把盖子揭开,我怕你滑倒了会跌下去的。我太老了我是说害了风湿病弯不下腰了。

一个又黑又可怕的地方!女孩子喊道。

向里面望望。老头儿说着,伸出手指头指着下面。

女孩子答应着向下望那井坑。

它本身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坟墓。老头儿说。

它很像。女孩子答道。

我常常有一种想法,教堂管事说,当初挖掘它的时候,可能是要使这个地方更显得幽暗,老和尚们更显得虔诚。它要封盖起来了。

女孩子仍然站在那里心思重重地向墓道里望着。

我们会看到,教堂管事说,什么样的快活的人又会埋在地下,那时这里也就看不到光明了。上帝知道!明年春天他们就会把它封盖起来的。

春天小鸟就又歌唱了。女孩子想道,她倚在她的窗口,注视着西落的太阳,春天!一个又美丽又幸福的季节!

* * *

[1] 威里,是那个男孩子死去的哥哥的小名。

更新于:5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