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略传
老子的事迹,已不可考。据《史记》所说,老子是楚国人(《礼记曾子问》正义引《史记》作陈国人),名耳,字聃,姓李氏(今本《史记》作姓李氏,名耳。字伯阳,谥曰聃,乃是后人据《列仙传》妄改的。 《索隐》云:许慎云,聃,耳曼也。故名耳,字聃。有本字伯阳,非正也。老子号伯阳父,此传不称也。王念孙《读书杂志》三之四引《索隐》此节,又《经典释文序录》《文选注》《后汉书桓帝纪》注,并引《史记》云老子字聃。可证今本《史记》所说是后人伪造的。后人所以要说老子字伯阳父者,因为周幽王时有个太史伯阳,后人要合两人为一人,说老子曾做幽王的官,当孔子生时,他已活了二百五十岁了)。他曾做周室守藏室之史。《史记孔子世家》和《老子列传》,孔子曾见过老子。这事不知在于何年,但据《史记》,孔子与南宫敬叔同适周。又据《左传》,孟僖子将死,命孟懿子与南宫敬叔从孔子学礼(昭公七年)。孟僖子死于昭公二十四年二月。清人阎若璩因《礼记曾子问》孔子曰:昔吾从老聃助葬于巷党,及堩,日有食之。遂推算昭公二十四年,夏五月,乙未朔,巳时,日食,恰入食限。阎氏因断定孔子适周见老子在昭公二十四年,当孔子三十四岁(《四书释地续》)。这话很像可信,但还有可疑之处:一则曾子问是否可信;二则南宫敬叔死了父亲,不到三个月,是否可同孔子适周;三则曾子问所说日食,即便可信,难保不是昭公三十一年的日食。但无论如何,孔子适周,总在他三十四岁以后,当西历纪元前五一八年以后。大概孔子见老子在三十四岁(西历前518年,日食)与四十一岁(定五年,西历前511年,日食)之间。老子比孔子至多不过大二十岁,老子当生于周灵王初年,当西历前五七〇年左右。
老子死时,不知在于何时。《庄子养生主》篇明记老聃之死。《庄子》这一段文字绝非后人所能假造的,可见古人并无老子入关仙去莫知所终的神话,《史记》中老子活了百有六十余岁二百余岁的话,大概也是后人加入的。老子即享高寿,至多不过活了九十多岁罢了。
上文说老子名耳,字聃,姓李氏,何以又称老子呢?依我看来,那些生而皓首,故称老子的话,固不足信(此出《神仙传》,谢无量《中国哲学史》用之);以其年老,故号其书为《老子》(《高士传》)也不足信。我以为老子之称,大概不出两种解说:
一、老或是字。《春秋》时人往往把字用在名的前面,例如叔梁(字)纥(名),孔父(字)嘉(名),正(字)考父(名),孟明(字)视(名),孟施(字)舍(名),皆是。《左传》文十一年襄十年,《正义》都说:古人连言名字者,皆先字后名。或者老子本名聃,字耳,一字老(《老训寿考》,古多用为名字者,如《檀弓》晋有张老,《楚语》楚有史老)。古人名字同举,先说字而后说名,故战国时的书皆称老聃(王念孙《春秋名字解诂》及《读书杂志》俱依《索隐》说,据《说文》:聃,耳曼也。《释名》耳字聃之意。今按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聃字下引汉《老子铭》云:聃然,老旄之貌也。又《礼记曾子问》注:老聃古寿考者之号也。是聃亦有寿考之意,故名聃,字老。非必因其寿考而后称之也)。此与人称叔梁纥、正考父,都不举其姓氏,正同一例。又古人的字下可加子字、父字等字,例如孔子弟子冉求字有,可称有子(哀十一年《左传》),故后人又称老子。这是一种说法。
二、老或是姓。古代有氏姓的区别。寻常的小百姓,各依所从来为姓,故称百姓万姓。贵族于姓之外,还有氏,如以国为氏、以官为氏之类。老子虽不曾做大官,或者源出于大族,故姓老而氏李,后人不懂古代氏族制度,把氏姓两事混作一事,故说姓某氏,其实这三字是错的。老子姓老,故人称老聃,也称老子。这也可备一说。这两种解说,都可通,但我们现今没有凭据,不能必定那一说是的。
《老子》考
今所传老子的书分上下两篇,共八十一章。这书原本是一种杂记体的书,没有结构组织。今本所分篇章,绝非原本所有。其中有许多极无道理的分断(如二十章首句绝学无忧当属十九章之末,与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两句为同等的排句)。读者当删去某章某章等字,合成不分章的书,然后自己去寻一个段落分断出来(元人吴澄作《道德真经注》,合八十一章为六十八章。中如合十七、十八、十九为一章,三十、三十一为一章,六十三、六十四为一章,六十七、六十八、六十九为一章,皆极有理,远胜河上公本)。又此书中有许多重复的话和许多无理插入的话,大概不免有后人妄加妄改的所在。今日最通行的刻本,有世德堂的河上公章句本,华亭张氏的王弼注本,读者须参看王念孙、俞樾、孙诒让诸家校语(章太炎极推崇《朝非子解老》《喻老》两篇。其实这两篇所说,虽偶有好的,大半多浅陋之言。如解攘臂而仍之,生之徒十有三,带利剑等句,皆极无道理。但这两篇所据《老子》像是古本,可供我们校勘参考)。
***家之老子
上篇说老子以前的时候,和那种时势所发生的思潮。老子亲见那种时势,又受了那些思潮的影响,故他的思想,完全是那个时代的产儿,完全是那个时代的反动。看他对于当时政治的评判道: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轻死。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敦敢?
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这四段都是很激烈的议论。读者试把《伐檀》《硕鼠》两篇诗记在心里,便知老子所说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和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的话,乃是当时社会的实在情形。更回想《苕之华》诗知我如此,不如无生的话,便知老子所说民不畏死,民之轻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轻死的话,也是当时的实在情形。人谁不求生?到了知我如此,不如无生的时候,束手安分也是死,造反作乱也是死,自然轻死,自然不畏死了。
还有老子反对有为的政治,主张无为无事的政治,也是当时政治的反动。凡是主张无为的政治哲学,都是干涉政策的反动。因为政府用干涉政策,却又没干涉的本领,越干涉越弄糟了,故挑起一种反动,主张放任无为。欧洲十八世纪的经济学者政治学者,多主张放任主义,正为当时的政府实在太腐败无能,不配干涉人民的活动。老子的无为主义,依我看来,也是因为当时的政府不配有为,偏要有为;不配干涉,偏要干涉,所以弄得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国家滋昏;法令滋彰,盗贼多有。上篇所引《瞻卬》诗说的:人有土田,女反有之;人有民人,女覆夺之;此宜无罪,女反收之;彼宜有罪,女覆说之。那种虐政的效果,可使百姓人人有匪鹑匪鸢,翰飞戾天;匪鳣匪鲔,潜逃于渊的感想(老子尤恨当时的兵祸连年,故书中屡攻击武力政策。如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兵者不祥之器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皆是)。故老子说: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
老子对于那种时势,发生激烈的反响,创为一种***的政治哲学。他说: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所以他主张: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
这是极端的破坏主义。他对于国家政治,便主张极端的放任。他说:
治大国若烹小鲜(河上公主:烹小鱼不去肠,不去鳞,不
敢挠,恐其糜也)。
又说:
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其政闷闷,其民醇醇;其政察察,其民缺缺。
又说:
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乃也)。犹兮其贵言(贵言,不轻易其言也。所谓行不言之教是也),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
老子理想中的政治,是极端的放任无为,要使功成事遂,百姓还以为全是自然应该如此,不说是君主之功。故太上,下知有之,是说政府完全放任无为,百姓的心里只觉得有个政府的存在罢了;实际上是天高皇帝远,有政府和无政府一样。下知有之,《永乐大典》本及吴澄本皆作不知有之;日本本作下不知有之,说此意更进一层,更明显了。
我述老子的哲学,先说他的政治学说。我的意思要人知道哲学思想不是悬空发生的。有些人说,哲学起于人类惊疑之念,以为人类目睹宇宙间万物的变化生灭,惊欢疑怪,要想寻出一个满意的解释,故产生哲学。这话未必尽然。人类的惊疑心可以产生迷信与宗教,但未必能产生哲学。人类见日月运行,雷电风雨,自然生惊疑心。但他一转念,便说日有日神,月有月神;雷有雷公,电有电母;天有天帝,病有病魔;于是他的惊疑心,便有了满意的解释,用不着哲学思想了。即如希腊古代的宇宙论,又何尝是惊疑的结果?那时代欧亚非三洲古国,如埃及、巴比伦、犹太等国的宗教观念和科学思想,与希腊古代的神话宗教相接触,自然起一番冲突,故发生宇宙万物的本源究竟是什么的问题。并不是泰尔史(Thales)的惊奇心忽然劈空提出这个哲学问题的。在中国的一方面,最初的哲学思想,全是当时社会政治的现状所唤起的反动。社会的阶级秩序已破坏混乱了,政治的组织不但不能救补维持,并且呈现同样的腐败纷乱。当时的有心人,目睹这种现状,要想寻一个补救的方法,于是有老子的政治思想。但是老子若单有一种***的政治学说,也还算不得根本上的解决,也还算不得哲学。老子观察政治社会的状态,从根本上着想,要求一个根本的解决,遂为中国哲学的始祖。他的政治上的主张,也只是他的根本观念的应用。如今说他的根本观念是什么。
老子论天道
老子哲学的根本观念是他的天道观念。老子以前的天道观念。都把天看作一个有意志、有知识,能喜能怒、能作威作福的主宰。试看《诗经》中说有命自天,命此文王(《大明》);有屡说帝谓文王(《皇矣》),是天有意志。天监在下,上帝临汝(《大明》),皇矣上帝,临下有赫,临观四方,求民之莫(《皇矣》),是天有知识。有皇上帝,伊谁云憎?(《正月》)敬天之怒,无敢戏豫;敬天之渝,无敢驰驱(《板》),是天能喜怒。昊天不佣,降此鞠凶;昊天不惠,降此大戾(《节南山》);天降丧乱,降此蟊贼(《桑柔》);天降丧乱,饥馑荐臻(《云汉》),是天能作威作福。老子生在那种纷争大乱的时代,眼见杀人、破家、灭国等等惨祸,以为若有一个有意志知觉的天帝,决不致有这种惨祸。万物相争相杀,人类相争相杀,便是天道无知的证据。故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仁字有两种说法:第一,仁是慈爱的意思。这是最明白的解说。王弼说:地不为兽生刍而兽食刍,不为人生狗而人食狗。无为于万物,而万物各适其所用。这是把不仁作无有恩意解。第二,仁即是人的意思。《中庸》说:仁者,人也;《孟子》说:仁也者,人也;刘熙《释名》说:人,仁也;仁,生物也;不仁便是说不是人,不和人同类。古代把天看作有意志、有知识、能喜怒的主宰,是把天看作人同类,这叫作天人同类说(Anthropomorphism)。老子的天地不仁说,似乎也含有天地不与人同性的意思。人性之中,以慈爱为最普通,故说天地不与人同类,即是说天地无有恩意。老子这一个观念,打破古代天人同类的谬说,立下后来自然哲学的基础。
打破古代的天人同类说,是老子的天道观念的消极一方面。再看他的积极的天道论: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
老子的最大功劳,在于超出天地万物之外,别假设一个道。这个道的性质,是无声、无形;有单独不变的存在,又周行天地万物之中;生于天地万物之先,又却是天地万物的本源。这个道的作用,是:
大道汜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
道的作用,并不是有意志的作用,只是一个自然。自是自己,然是如此,自然只是自己如此(谢著《中国哲学史》云:自然者,究极之谓也。不成话)。老子说: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道的作用,只是万物自己的作用,故说道常无为。但万物所以能成万物,又只是一个道,故说而无不为。
论无
老子是最先发现道的人。这个道本是一个抽象的观念,太微妙了,不容易说得明白。老子又从具体的方面着想,于是想到一个无字,觉得这个无的性质、作用,处处和这个道最相像。老子说: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无即是虚空。上文所举的三个例,一是那车轮中央的空间,二是器皿的空处,三是窗洞门洞和房屋里的空处。车轮若无中间的圆洞,便不能转动;器皿若无空处,便不能装物事;门户若没有空洞,便不能出入;房屋里若没有空处,便不能容人。
这个大虚空,无形、无声;整个的不可分断,却又无所不在;一切万有若没有他,便没有用处。这几项性质,正合上文所说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的形容。所以老子所说的无与道简直是一样的。所以他既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方面又说: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道与无同是万物的母,可见道即是无,无即是道。大概哲学观念初起的时代,名词不完备,故说理不能周密。试看老子说吾无以名之,强名之,可见他用名词的困难。他提出了一个道的观念,当此名词不完备的时代,形容不出这个道究竟是怎样一个物事,故用那空空洞洞的虚空,来说那无为而无不为的道。却不知道无是对于有的名词,所指的是那无形体的空洞,如何可以代表那无为而无不为的道?只因为老子把道与无看作一物,故他的哲学都受这种观念的影响(庄子便不如此。老庄的根本区别在此)。
老子说: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且看他怎样说这无中生有的道理。老子说: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
又说: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这也可见老子寻相当名词的困难。老子既说道是无,这里又说道不是无。乃是有与无之间的一种情境。虽然看不见,听不着,摸不到,但不是完全没有形状的。不过我们不能形容他,又叫不出他的名称,只得说他是无物;只好称他做无状之状,无物之象;只好称他做恍惚。这个恍惚,先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故说惚兮恍兮,其中有象。后来忽然从无物之象变为有物,故说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这便是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的历史。
名与无名
中国古代哲学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名实之争。老子是最初提出这个问题的人。他说:
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王弼本原作说。今刊本作阅,乃后人所改)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然(王本今作状,原本似作然)哉?以此。
这一段论名的原起与名的功用。既有了法象,然后有物。有物之后,于是发生知识的问题。人所以能知物,只为每物有一些精纯的物德,最足代表那物的本性(《说文》:精,择也。择其特异之物德,故谓之精。真字古训诚,训天,训身,能代表此物的特性,故谓之真。)即所谓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这些物德,如雪的寒与白,如人的形体官能,都是极可靠的知识上的信物。故说其中有信(《说文》:信,诚也。又古谓符节为信)。这些信物都包括在那物的名里面。如说人便可代表人的一切表德;说雪,便可代表雪的一切德性。个体的事物尽管生死存灭,那事物的类名,却永远存在。人生人死,而人名常在;雪落雪消,而雪名永存。故说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众甫即是万物。又说:吾何以知众甫之然哉?以此。此字指名。我们所以能知万物,多靠名的作用。
老子虽深知名的用处,但他又极力崇拜无名。名是知识的利器,老子是主张绝圣弃智的,故主张废名。他说:
道可道,非常道(俞樾越说常通尚;尚,上也)。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常无常有,作一顿。旧读两欲字为顿,乃是错的。)
老子以为万有生于无,故把无看得比有重。上文所说万物未生时,是一种绳绳不可名的混沌状态。故说无名,天地之始。后来有象有信,然后可立名字,故说有名,万物之母。因为无名先于有名,故说可道的道,不是上道;可名的名,不是上名。老子又常说无名之朴的好处。无名之朴,即是那个绳绳不可名的混沌状态。老子说:
道常(常,尚也)无名朴。(五字为句。朴字旧连下读,似乎错了。)虽小,天下不敢臣。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此八字既失韵,又不合老子哲学。疑系后人加入的话)。民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之(王弼今本之作止。下句同。今依河上公本改正。之、止古文相似,易误)。知之所以不治。(王弼本所作可,治字各本皆作殆。适按王弼注云始制官长,不可不立名分以定尊卑,故始制有名也。过此以往,将争锥刀之末,故曰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也。遂任名以号物,则失治之母也。故知止所以不殆也。细看此注,可见王弼原本作夫亦将知之,知之所以不治;若作知止,则注中所引叔向谏子产的话,全无意思。注中又说任名则失治之母,可证殆本作治。注末殆字同。后世妄人因下文四十四章有知止不殆的话,遂把此章也改成知止可以不殆。又乱改王注知之为知止,所以不治为所以不殆,却忘了失治之母的治字,可以作证。不但注语全文可作铁证也。)
这是说最高的道是那无名朴。后来制有名字(王弼训始制为朴散始为官长之时,似乎太深了一层),知识遂渐渐发达,民智日多,作伪行恶的本领也更大了。大乱的根源,即在于此。老子说:
古之为治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
民之难治,以其智多,即是上文夫亦将知之,知之所以不治的注脚。
老子何以如此反对知识呢?大概他推想当时社会国家种种罪恶的根源,都由于多欲。文明程度越高,知识越复杂,情欲也越发展。他说: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这是攻击我们现在所谓文明文化。他又说: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读现)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
这一段是老子政治哲学的根据。老子以为一切善恶、美丑、贤不肖,都是对待的名词。正如长短、高下、前后等等。无长便无短,无前便无后,无美便无丑,无善便无恶,无贤便无不肖。故人知美是美的,便有丑的了;知善是善的,便有恶的了;知贤是贤的,便有不肖的了。平常那些赏善罚恶,尊贤去不肖,都不是根本的解决。根本的救济方法须把善恶美丑贤不肖一切对待的名词都消灭了,复归于无名之朴的混沌时代,须要常使民无知无欲。无知,自然无欲了。无欲,自然没有一切罪恶了。前面所引的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和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也都是这个道理。他又说: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欲是名词,谓情欲也),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夫亦将无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
老子所处的时势,正是化而欲作之时。故他要用无名之朴来***。所以他理想中的至治之国,是一种: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人之器而不用(什是十倍,伯是百倍。文明进步,用机械之力代人工。一车可载千斤,一船可装几千人。这多是什伯人之器。下文所说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正释这一句)。使民重死而不远徒。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欲。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这是无名一个观念的实际应用。这种学说,要想把一切交通的利器,守卫的甲兵,代人工的机械,行远传久的文字,等等制度文物,全行毁除。要使人类依旧回到那无知无欲老死不相往来的乌托邦。
无为
本篇开篇说老子对于社会政治有两种学说:一是毁坏一切文物制度;一是主张极端放任无为的政策。第一说的根据,上节已说过。如今且说他的无为主义。他把天道看作无为而无不为,以为天地万物,都有一个独立而不变、周行而不殆的道理,用不着有什么神道作主宰,更用不着人力去造作安排。老子的天道,就是西洋哲学的自然法(Law of Nature或译性法非)。日月星的运行,动植物的生老死,都有自然法的支配适合。凡深信自然法绝对有效的人,往往容易走到极端的放任主义。如十八世纪的英法经济学者,又如斯宾塞(Herbert Spencer)的政治学说,都以为既有了无为而无不为的天道,何必要政府来干涉人民的举动?老子也是如此。他说:
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这是说自然法的森严。又说:
常有司杀者杀。夫代司杀者杀,是谓代大匠斫。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伤其手者矣。
这个司杀者,便是天,便是天道。违背了天道,扰乱了自然的秩序,自有天然法来处置他,不用社会和政府的干涉。若用人力去赏善罚恶,便是替天行道,便是代司杀者杀。这种代刽子手杀人的事,正如替大匠斫木头,不但无益于事,并且往往闹出乱子来。所以说: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所以又说: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所以他主张一切放任,一切无为。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人生哲学
老子的人生哲学(旧称伦理学,殊未当)和他的政治哲学相同,也只是要人无知无欲。详细的节目是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
他说:
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儽儽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别人都想要昭昭察察的知识,他却要那昏昏闷闷的愚人之心。此段所说的贵食母,即是前所引的虚其心,实其腹。老子别处又说圣人为腹不为目也是此意。老子只要人肚子吃得饱饱的,做一个无思无虑的愚人;不愿人做有学问知识的文明人。这种观念,也是时势的反动。《隰有苌楚》的诗人说: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老子的意思,正与此相同。知识愈高,欲望愈难满足,又眼见许多不合意的事,心生无限烦恼,倒不如无知的草木,无思虑的初民,反可以混混沌沌,自寻乐趣。老子常劝人知足。他说: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罪莫大于可欲(孙诒让按,《韩诗外传》引可欲作多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但是知足不是容易做到的。知识越开,越不能知足。故若要知足,除非毁除一切知识。
老子的人生哲学,还有一个重要观念,叫作不争主义。他说:
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夫唯不争,故天下莫与之争。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天下柔弱莫过于水,而攻坚胜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
这种学说,也是时势的反动。那个时代是一个兵祸连年的时代。小国不能自保,大国又争霸权不肯相下。老子生于这个时代,深知武力的竞争,以暴御暴,只有更烈,绝没有止境。只有消极的软工夫,可以抵抗强暴。狂风吹不断柳丝,齿落而舌长存,又如最柔弱的水可以冲开山石,凿成江河。人类交际,也是如此,汤之于葛,太王之于狄人,都是用柔道取胜。楚庄王不能奈何那肉袒出迎的郑伯,也是这个道理。老子时的小国,如宋,如郑,处列强之间,全靠柔道取胜。故老子提出这个不争主义,要人知道柔弱能胜刚强;要人知道夫唯不争,故天下莫与之争。他教人莫要为天下先,又教人报怨以德。他要小国下大国,大国下小国。他说暂时吃亏忍辱,并不害事。要知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强梁者不得其死。这句话含有他的天道观念。他深信自然法的天网恢恢,疏而不失,故一切听其自然。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都是天道之自然。宇宙之间,自有司杀者杀,故强梁的总不得好死。我们尽可逆来顺受,且看天道的自然因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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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
中国哲学常识胡适,第三章,中国,老子,哲学胡适第三章 老子,老子略传老子的事迹,已不可考。据《史记》所说,老子是楚国人(《礼记曾子问》正义引《史记》作陈国人),名耳,字聃,姓李氏(今本《史记》作姓李氏,名耳。字伯阳,谥曰聃,乃是后人据《列仙传》妄改的。 《索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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