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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别墨

2024-02-05 〔中国哲学常识〕 胡适 胡适 第七章 中国 哲学 常识

墨辩与别墨

墨学的传授,如今已不能详细考究(参看孙诒让《墨子间诂》附录《墨学传授考》)。《韩非子显学篇》说:

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

《庄子天下篇》说:

相里勤子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己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谲,崔云决也。訾,通呲。《说文》:呲,苟也。苛与诃同。摛即奇。《说文》:奇,不耦也。《释文》:仵,同也。应,《说文》云,当也。又雠,应也。相应即相争辩)。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

古书说墨家传授派别的,只有这两段。两处所说,互相印证。今列表如下:

最重要的是《天下篇》所说,墨家的两派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细看这几句话,可见今本《墨子》里的《经》上下、《经说》上下、《大取》《小取》六篇是这些别墨作的。有人说这六篇即是《天下篇》所说的墨经;别墨既俱诵《墨经》,可见墨经作于别墨之前,大概是墨子自著的了。我以为这一段文字不当如此解说。

《墨经》不是上文所举的六篇,乃是墨教的经典如《兼爱》《非攻》之类。后来有些墨者虽都诵《墨经》,虽都奉墨教,却大有倍谲不同之处。这些倍谲不同之处,都由于墨家的后人,于宗教的墨学之外,另分出一派科学的墨学。这一派科学的墨家所研究讨论的,有坚白同异觭偶不仵等等问题。这一派的墨学与宗教的墨学自然倍谲不同了,于是他们自己相称为别墨(别墨犹言新墨。柏拉图之后有新柏拉图学派。近世有新康德派,有新海智尔派)。别墨即是那一派科学的墨学。他们所讨论的坚白之辩(坚属于形,白属于色。两种同为物德,但一属视官,一属触官,当时辩这种分别甚明),同异之辩(名学一切推论,全靠同异两事。故当时讨论这问题甚详),和觭偶不仵之辞(《释文》说:仵,同也。《集韵》:仵偶也。《玉篇》:仵,偶敌也。《汉书律历志》注:伍,耦也。是伍仵两字古相通用。中国文字没有单数和众数的区别,故说话推论,都有不便之处。墨家很注意这个问题,《小取篇》说:一马,马也,二马,马也。马四足者,一马而四足也,非两马而四足也。马或白者,二马而或白也,非一马而或白也。此乃一是而一非也。这是说觭偶不仵最明白的例),如今的《经》上下、《经说》上下、《大取》《小取》六篇,很有许多关于这些问题的学说。所以我以为这六篇是这些别墨的书(《天下篇》仅举两派,不及相夫氏,或者相无氏之墨仍是宗教的墨学。别墨之名,只限于相里氏及南方的墨者如邓陵氏之流)。晋人有个鲁胜,曾替《经》上下、《经说》上下四篇作注,名为《墨辩注》。我如今用他的名词,统称这六篇为《墨辩》,以别于墨教的墨经(我对于别墨墨经墨辩三个问题的主张,一年以来,已变了几次。此为最近研究所得,颇可更正此书油印本及墨家哲学讲演录所说的错误)。

至于这六篇绝非墨子所作的理由,约有四端:

(一)文体不同。这六篇的文体、句法、字法,没有一项和《墨子》书的《兼爱》《非攻》《天志》诸篇相像的。

(二)理想不同。墨子的议论,往往有极鄙浅可笑的。例如《明鬼》一篇,虽用三表法,其实全无论理。这六篇便大不同了。六篇之中,全没有一句浅陋迷信的话,全是科学家和名学家的议论。这可见这六篇书,绝不是墨子时代所能做得出的。

(三)墨者之称。《小取》篇两称墨者。

(四)此六篇与惠施公孙龙的关系。这六篇中讨论的问题,全是惠施、公孙龙时代的哲学家争论最烈的问题,如坚白之辩,同异之论之类。还有《庄子天下篇》所举惠施和公孙龙等人的议论,几乎没有一条不在这六篇之中讨论过的(例如南方无穷而有穷,火不热,目不见,飞鸟之影,未尝动也,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之类,皆是也)。又如今世所传《公孙龙子》一书的《坚白》《通变》《名实》三篇,不但材料都在《经》上下、《经说》上下四篇之中,并且有许多字句文章都和这四篇相同。于此可见《墨辩》诸篇若不是惠施、公孙龙作的,一定是他们同时的人作的。所以孙诒让说这几篇的坚白同异之辩,则与公孙龙书及《庄子天下篇》所述惠施之言相出入。又说:据《庄子》所言,则似战国时墨家别传之学,不尽墨子之本指。

这六篇《墨辩》乃是中国古代名学最重要的书。古代本没有什么名家,无论哪一家的哲学,都是一种为学的方法。这个方法,便是这一家的名学(逻辑)。所以老子要无名,孔子要正名,墨子说言有三表,杨子说实无名,名无实,公孙龙有《名实论》,荀子有《正名篇》,庄子有《齐物论》,伊文子有《刑名》之论:这都是各家的名学。因为家家都有名学,所以没有什么名家。不过墨家的后进如公孙龙之流,在这一方面,研究的比别家稍为高深一些罢了。不料到了汉代,学者如司马谈、刘向、刘歆、班固之流,只晓得周秦诸子的一点皮毛糟粕,却不明诸子的哲学方法。于是凡有他们不能懂的学说,都称为名家。却不知道他们叫作名家的人,在当日都是墨家的别派。正如亚里士多德是希腊时代最注重名学的人,但是我们难道可以叫他做名家吗?(《汉书艺文志》九流之别是极不通的。说详吾所作《诸子不出于王官论》,太平洋第一卷七号。)

如今且说这六篇《墨辩》的性质。

第一,《经上》《经说上》。《经上篇》全是界说,文体和近世几何学书里的界说相像。原文排作两行,都要旁行读去。例如故,所得而后成也。止,以久也。体,分于兼也。必,不已也。须如下读法:

(1)故,所得而后成也。  (50)止,以久也。

(2)体,分于兼也。    (51)必,不已也。

《经说上》篇乃是《经上》的详细解释。《经上》全是很短的界说,不容易明白,所以必须有详细的说明,或举例设譬使人易晓,《经说上》却不是两行的,也不是旁行的。自篇首到篇中户枢免瑟一句(《间诂》十,页十七至二十二下),都是《经上篇》上行的解释。自止,无久之不止(页二十二下)到篇末,是《经上篇》下行的解说。所以上文举例故,所得而后成也的解说在十七页,止,以久也的解说却在二十二页上。若以两行写之,可得下式。

第二,《经下》《经说下》。《经下》篇全是许多定理文体极像几何学书里的定理。也分作两行,旁行读。《经说下》是《经下》的详细说明,读法如《经说上》。自篇首(页三十一下)到应有深浅大常中(适校当作大小不中页四十六止),说明《经下》上行的各条。此以下,说明下行各条。

第三,《大取》。《大取篇》最难读,里面有许多错简,又有许多脱误。但是其中却也有许多极重要的学说。学者可选读那些可读的,其余的不可读的,只好暂阙疑了。

第四,《小取》。《小取篇》最为完全可读。这一篇和前五篇不同,并不是一句一条的界说,乃是一篇有条理有格局的文章。全篇分九节。

(一)至不求诸人,总论辩。

(二)至吾岂谓也者异也,论辩之七法。

(三)至第一个则不可偏观也,论辟、侔、援、推四法之谬误。

(四)至非也共四十八字,衍二十二字。总论立辞之难,总起下文。

(五)论物或是而然。

(六)论或是而不然。

(七)论或不是而然。原文作此乃是而然,似有误。

(八)论一周而一不周。

(九)论一是而一非。

墨学结论

我们已讲了墨学的两派:一是宗教的墨学,一是科学哲学的墨学。如今且讲墨学的灭亡和所以灭亡的原因。

当韩非之时,墨学还很盛。所以《韩非子显学篇》说:世之显学,儒墨也。韩非死于秦始皇十四年,当西历前二三三年。到司马迁做《史记》时,不过一百五十年,那时墨学早已消灭,所以《史记》中竟没有墨子的列传。《孟子荀卿列传》中说到墨子的一生,只有二十四个字。那轰轰烈烈,与儒家中分天下的墨家,何以消灭得这样神速呢?这其中的原因,定然很复杂,但我们可以悬揣下列的几个原因:

第一,由于儒家的反对。墨家极力攻击儒家,儒家也极力攻击墨家。孟子竟骂墨子兼爱为无父,为禽兽。汉兴以后,儒家当道,到汉武帝初年竟罢黜百家,独尊孔氏。儒家这样盛行,墨家自然没有兴盛的希望了(参看《荀子》攻击墨家之语,及《孔丛子诘墨篇》)。

第二,由于墨家学说之遭政客猜忌。其实墨学在战国末年,已有衰亡之象。

那时战争最烈,各国政府多不很欢迎兼爱非攻的墨家。《管子》(是战国末年的伪书)《立政》篇说:

寝兵之说胜,则险阻不守。兼爱之说胜,则士卒不战。

又《立政九败解》说:

人君唯毋(唯毋二字合成一语辞,有唯字义。说详《读书杂志》。)听寝兵,则群臣宾客莫敢言兵。人君唯毋听兼爱之说,则视天下之民如其民,视国如吾国(语略同《兼爱上》)。如是,则射御勇力之士不厚禄,覆军杀将之臣不贵爵。

又《韩非子五蠹篇》说:

故不相容之事,不两立也。斩敌者受赏,而高慈惠之行;拔城者受爵禄,而信兼爱之说,举行如此,治强不可得也。

这都是指墨家说的。可见那时墨学不但不见容于儒家,并且遭法家政客的疾忌。这也是墨学灭亡的一个大原因。

第三,由于墨家后进的诡辩太微妙了。别墨惠施、公孙龙一般人,有极妙的学说。不用明白晓畅的文字来讲解,却用许多极怪僻的诡辞,互相争胜,终身无穷。那时代是一个危急存亡的时代,各国所需要的乃是军人、政客两种人才,不但不欢迎这种诡辩,并且有人极力反对。如《韩非子五蠹篇》说:

且世之所谓智者,微妙之言也。微妙之言,上智之所难知也。夫治世之事,急者不得,则缓者非所务也。今所治之政,民间夫妇所明知者不用,而慕上知之论,则其于治反矣。故微妙之言,非民务也。

又《吕氏春秋》说,公孙龙与孔穿论臧三耳(本作藏三牙。今据《孔丛子》正),明日,孔穿对平原君说:

谓臧三耳甚难而实非也。谓臧两耳甚易而实是也。不知君将从易而是者乎?将从难而非者乎?

又《韩非子问辩篇》说:

夫言行者,以功用为之的彀者也。乱世之听言也,以难知为察,以博文为辩。是以坚白无厚之辞章,而宪令之法息。

这都是说别墨与公孙龙一般人的论辩,太微妙了,不能应用。墨学的始祖墨翟立说的根本在于实际的应用,如今别家也用功用为标准,来攻击墨学的后辈,可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这不但可见墨学灭亡的一大原因,又可见狭义的功用主义的流弊了。

更新于:9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