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仕凤翔
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十一月十九日的黎明,朔风凛冽,地冻天寒的晓色朦胧中,郑州城里出来一簇旅人,约有六七匹乘骑,跟着一辆大车,来到西门外。
这一行中,三匹马并辔联行在前面,中间那匹马上,坐着一个高颧大耳、浓眉插鬓、双目炯炯有神的青年,即是要赴凤翔府出任签书判官的苏轼;紧靠在他身旁骑着一匹瘦马的那个瘦长个子是他的弟弟苏辙;稍微落后一步的马上,则是年岁相若,但留着一把大胡子的他的朋友马梦得;后面那辆车上,是从行的内眷王弗夫人、不满三岁的儿子迈和两三个婢仆。
苏氏两兄弟,二十余年的生命中,从来形影不离,未曾分开过一日,如今行至郑州的西门郊外,蓦然惊觉,必须于此告别,就情不自禁地惶恐起来。
苏轼骤然勒住马头,看了那清瘦的弟弟一眼,脸色突然变得非常苍白,嘴角抽动了一下,差点流下泪来。
一路来,无论是在屋子里的,或是走在路上的行人,个个都很安详快乐,随行的僮仆们非常诧异,何以这位去上任做官的主人,却要这么悲伤。
兄弟俩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苏轼的头脑里,忽然变得茫茫的一片空白,骑在马上,心神恍惚,摇摇欲坠。今儿早上明明没有喝过酒,何以虚飘飘地直有晕眩的感觉?仿佛看见弟弟挥挥手,急急忙忙回去了,他还策马高冈上,一直眺望那个骑在瘦马上的颀长的身影。
忽然间,连这个熟悉的背影,也被无情的坡垄隔断了,只看到他头上那顶乌帽,一耸一耸地,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隐没到山坡后面不见了。
苏轼定定神,转上荒茫的驿路,然后,他就在马上构想一篇诗作,要寄给苏辙:
不饮胡为醉兀兀,此心已逐归鞍发。
归人犹自念庭闱,今我何以慰寂寞。
登高回首坡垄隔,但见乌帽出复没。
苦寒念尔衣裘薄,独骑瘦马踏残月。
路人行歌居人乐,童仆怪我苦凄恻。
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
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
这次,苏轼把朋友马梦得带到凤翔去,原因起于喜欢涂墙抹壁,写题壁诗。
杞人马梦得,字正卿,原在京师里做太学正的学官,生活清苦,性情耿介,所以学生既不喜,博士亦忌之。有一天,苏轼去访他未晤,随手抓起笔来在他书斋壁上,题了杜甫《秋雨叹》的三首之一。苏轼自己说是初无意也,但那首诗却是以资质明丽的决明草,将在风雨中随百草一同烂死,用来比喻书生的命运,感慨最深的一章。 1 原诗是:
雨中百草秋烂死,阶下决明颜色鲜。
著叶满枝翠羽盖,开花无数黄金钱。
凉风萧萧吹汝急,恐汝后时难独立。
堂上书生空白头,临风三嗅馨香泣。
写者无意,读者有心,马梦得看了,决心不做这终身坐冷板凳的学官,宁愿跟从苏轼到凤翔府去做幕僚。
从汴京陆行到凤翔,重过五年前旧游的渑池,再访奉闲的精舍。不料从前接待过他们的那位老和尚已经死了,变成庙后一座新造的墓塔;兄弟俩曾经题诗在上面的寺中墙壁,也已颓坏,更无字迹可循。苏轼觉得人生变幻无常,不过如天上飞翔的鸿鸟,偶然在雪地上留下一二爪痕,一忽儿便又各自西东飞散,了无踪影。作诗告诉苏辙: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这满怀孤独的旅人,心里只是一片苍茫。
来自京华的苏轼,行程所经的关中地区,尽是地方残破、村落萧条的景象,这还是仁宗康定、庆历年间,西夏兵连年入寇陕甘,所造成的破坏和灾害,到现在仍未恢复元气。
宋代两大外患,契丹之外,就是西夏。
契丹本来亦是游牧民族,其富以马,其强以兵。但自五代时,辽太祖阿保机立国后,竭力倡导耕织,已渐次进为农业社会。宋辽关系亦自改观,澶渊和谈后,辽每岁坐得大宗银绢,建设内部,似已无意南侵,所以北宋当前之患,实为西夏。
西夏的祖先,原是唐末庆州党项族的酋长李思恭,当时做夏州(今陕西靖边)节度使。至宋,他的儿子虽曾一度叛离中朝,但至李德明继位后,一方面受宋朝西平王的封号,一方面又受契丹大夏国王的册封,身事两朝,相安无事。
然而,李德明的儿子李元昊,野心勃勃,不以他父亲的保守态度为然,屡屡劝他不必臣事宋朝。德明说:吾族三十年衣锦绮,都是宋朝的恩赐,不可负!元昊却说:穿皮毛,事畜牧,这是我们番人的本等。天生英雄,应当自为帝王,何必要穿别人赏赐的锦绮。他也确有能力,率兵西破吐蕃、回鹘(纥),夺甘州,尽取河西的土地,因此被立为太子。仁宗明道元年,德明病死,元昊继立,他便整军经武,建立政治体制,大力发挥他的抱负,国势日强。不久,就据有了现在的宁夏、陕西、甘肃的大部分和内蒙古西南部分的领土,分立一十八州,奠都兴庆(今宁夏银川),实现了自当皇帝的野心。立国后,遣使奉表宋朝,说他已自建国,国号大夏,建元天授,要宋朝许以西郊之地,册为南面之君。仁宗不能忍受元昊的公开叛逆,便下诏削夺他的官爵,断绝双方的互市,并且揭榜边城,重赏缉购元昊的头颅,于是西夏兵便连年入寇陕甘了。
康定元年,元昊引兵攻保安军,破金明寨(今陕西安塞),直薄延州城下,宋兵大败。朝命韩琦安抚陕西,韩又举荐范仲淹知永兴军,同负经略招讨之责。不料韩主集中兵力,先发制贼;而范则稳重,主张屯兵营田,备边观衅。主帅的意见不同,政策遂不一致。至庆历元年二月,西夏倾全国之力,入寇渭州(今甘肃陇西县西南),好水川一役,宋军又是大败,于是朝廷将陕西分为四路,以韩琦、王㳂、范仲淹、庞籍各领重兵,都二十万人环边守御,以抑西夏凶焰。但是庆历二年之秋,西夏兵又再度入寇渭州,幅员六七百里之间,焚荡抢掠,几成赤地,自泾邠以东,各地都只闭垒自守,莫能救御。
西夏军虽然年年入寇,屡屡得胜,但其人马的伤亡也很严重,财用亦复不继。而宋朝既于西边布下重兵,韩范两人虽然战守意见不同,但其治军严明,风纪大振,则是一样。更重要的是他们两人倾全力收拾边疆的人心,诸羌畏威怀恩,不敢轻犯。所以西夏兵于大肆焚杀掳掠之后,无力长期占领,就撤兵自去。
基于此一情势,宋与西夏终于庆历四年,达成和议,由宋朝册封元昊为夏国主,岁赐币帛,西边自此才得安静。事距苏轼之去凤翔,已经相隔十八九年了,但是陕甘两地,经历那种野蛮的焚烧劫掠,原始性战争的杀戮和破坏,西夏兵所至城邑,不但庐舍田地都变成了废墟,所有壮丁牲畜又全被掳劫而去,连资以恢复生产的人力、畜力和工具也都没有了。劫后荒原,亘二十年而不得恢复。苏轼一路所见,地旷人稀,萧条满目,处处都还是战争留下来的残迹,以及苟活在残迹上赤贫的百姓。
嘉祐六年(1061)十二月十四日,苏轼到凤翔府签判任。
现任太守宋选,字子才,郑州荥阳人,进士出身,早年在京,曾与司马光、韩宗彦、沈遘同为三司僚属,做地方官又一向声望甚好,温文尔雅,颇能敬礼同僚。他也是今年八月才来凤翔的,待苏轼尤其温厚,使初次出仕的这个青年人颇有幸遇之感,如《和子由除日诗》说:兄今虽小官,幸忝佐方伯。《东湖诗》说:予今正疏懒,官长幸见涵。日后与宋选的儿子,画家宋汉杰书说:某初仕即佐先公,蒙顾遇之厚,话及畴昔,良复慨然!
凤翔县令胡允文,在蜀时曾从老苏问学,至此方才识面,相得甚欢。
苏轼住居官舍,在府衙之东北,为州长官官邸之西邻,府衙的后圃,高柯乔木,森荫繁茂,城北的终南山色都为这丛丛树木所遮蔽。而他的园内,却只有一株老槐,一株榆树,一株不够大的枣树,非常荒伧。苏轼在廨北葺一小园,开辟一方隙地,筑一亭,亭前为横池,分堂屋北厦的一部分,装置轩窗曲槛,可以俯瞰池水。堂屋南边,加建回廊,廊之两旁各凿一池,引府廨的水注入池中,种莲养鱼于池内。
池端造一板桥,以达池北,手植桃杏松桧三十余本,使与原有的槐榆相映带,老槐树上有野鹤巢居,又买了一丛牡丹花,种在池北。
苏轼辛辛苦苦经营这个小园,只为临池饮酒而已,但一想到任期有限,三年辄去岂无乡,种树穿池亦漫忙,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
抵任之初,时逢新年假期,苏轼得有闲暇,遍游凤翔附近的名胜,浏览古物。
首谒孔庙,参观了保藏在那里的石鼓。这十个石雕的大鼓,表面刻有铭文,唐时出土,当时大家认是周文王时代的石刻,但据最近研究,推定为战国时代秦灵公(?前415)或秦襄公(?前766)时的制作。很多唐代诗人为此古石刻作诗,而以韩愈的《石鼓歌》为最知名。初时这批石刻还随便散置在原野的露天里,雨淋日晒,无人看顾,还是韩愈的朋友郑余庆将它搬进凤翔县的孔庙里保存起来。
石鼓上的铭文,欧阳修录时存四百六十五字,磨灭不可辨识者过半,但仍是古文字学和考古学上非常重要的资料。苏轼用心辨认,在所作《石鼓歌》中,说他旧闻石鼓今见之,文字郁律蛟蛇走。细观初以指画肚,欲读嗟如钳在口。初寻偏旁,再一点一画地推详,只能认得十之一二,其余的文字,像雾里的月,稂莠间的禾,见面不识,它似乎只是轩辕、仓颉的朋友,李斯、李阳冰的前辈,苏轼虽有余生也晚的惆怅,但当面对这个古代战鼓的形象,禁不住要缅怀周代的王化政治,而慨然谴责暴虐的秦政,对帮凶法家李斯更投以无情的讽刺,如言:自从周衰更七国,竟使秦人有九有。扫除诗书诵法律,投弃俎豆陈鞭杻。当年何人佐祖龙(始皇),上蔡公子(李斯)牵黄狗。登山刻石颂功烈,后者无继前无偶。皆云皇帝巡四国,烹灭强暴救黔首。六经既已委灰尘,此鼓亦当遭击掊。 2 自古以来,野心家一旦拥有权力,便都挂起救国救民的招牌而无所不为,也不愁没有人来歌功颂德。
苏轼游城北街开元寺,看了先秦的诅楚文碑,观赏了吴道子画的佛像和王维的画竹。吴道子画的是双林树下,朝暾晕彩,中有菩萨正在讲说寂灭之理,很多人在听道。王维画竹两丛,交柯乱叶,飞动若舞,而一枝一叶都有来处。
在性情上,苏轼很喜欢吴道子雄放得浩如波翻的笔墨,称他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王维本是诗人,以诗心写竹,苏轼称其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两者比较,苏轼认为吴道子的画虽然妙绝,但总还是画工之画,而对于王维所写的竹,则衷心倾倒,说道: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
长安,从前有座故藏经龛,唐明皇所建,四边各有一门,门各两扇,门板的两面,都是吴道子画佛像真迹,阳面是菩萨像,阴面是天王像,共十六躯。
广明之乱时,藏经龛遭贼兵焚烧,有个和尚抢下四扇门板从兵火中舍命逃出。奔至半途,力竭不支,他想了一个办法,将门板各穿一洞,套在头颈上跑路,如此辗转来到凤翔,寄住在乌牙僧舍里。他死后,这四扇门板留在那里已经有一百八十多年了。
有人花十万钱将它买了下来,恰巧给苏轼看到。其时,他已经做了一年多的官,身边稍有积蓄,想到父亲平生别无嗜好,就只喜欢书画,收藏一百余件,但没有吴道子的真迹,他就和这个画主商量,照原价购买,以此献与父亲,这四扇门板就成了老苏收藏中天字第一号的珍品。 3
苏轼再游凤翔东北郊的天柱寺,参观了杨惠之雕塑的维摩像。维摩的造型,显得病骨支离如枯龟。苏轼不禁生出一个感想,天下的至人,本来已将生死置于度外,人的肉体像天上的浮云一样,随时变灭,全不足恃,只有心灵才是主宰的永恒。世上尽多体格非常壮硕而心病独多的人,宛转人间,才堪悲悯。
岐山风物,实在不堪入目,有山秃如赭,有水浊如泔。苏轼老是怀念他家乡澄碧的蜀江,后来发现东门外,有个东湖,为古饮凤池的旧迹,入门便清奥,恍如梦西南,才使他的休沐假日,有个去处,一游再游。
以上诸游,各有诗篇,连同《真兴寺阁》《李氏园》及《秦穆公墓》三诗,合为《凤翔八观》。
苏轼到底年轻,又是一个文人气质偏重的人,被派到这荒凉的凤翔来,不免时有尔来走尘土,意思殊不堪人生营居止,竟为何人卜的慨叹。趁着新年假期,游山玩水,访古、读画、写诗,是他的兴趣,而扶风古三辅,政事岂汝谙则又是初仕当时的心理压力,但见别人都很忙碌,只能独自一个,往东湖去寻求一醉,借求片刻的解脱。
所幸者,王弗夫人贤淑,使他由衷敬爱;与弟辙虽然远别,但是还可通信。诗成十日到,谁谓千里隔。一月寄一篇,忧愁何足掷。
二 怀乡念弟
嘉祐七年(1062)正月,到任谢执政启,述其任务曰:
所任签署一局,兼掌五曹文书。内有衙司,最为要事。编木筏竹,东下河渭;飞刍挽粟,西赴边陲。大河有每岁之防,贩务有不蠲之课。破荡民业,忽如春冰。于今虽有优轻酬奖之名,其实不及所费百分之一。救之无术,坐以自惭。惟有署置之必均,姑使服劳而无怨。过此以往,未知所裁。
上面所说的,都是苏轼在签判这个职务上该做的工作。核判五曹文书,虽已甚繁,但是本等的工作,且不说它。凤翔府有两大特别任务,一是终南山特产的木材,每年均须编成木筏,自渭水放入黄河,运往中央,供皇家土木建造之用;二则凤翔是对西夏边防军的兵站基地,要负责集运粮米和刍秣,供给军需。这两大事务,且都以衙前被征召的老百姓来义务工作,困难重重,何况黄河堤防,每年要修,贩务征课,更是繁杂。苏轼是甚不耐烦的人,苦于被事务工作所困。
衙前之役,始自五代,而宋承之,是由政府征召百姓义务担任官物之供给或运输的一种制度。老百姓服役衙前,费时失业不说,更须担负运输中途的风险,如公物损失,就必须赔偿,这无穷无尽的负担,使老百姓几至无以为生的地步。凤翔这地方,原来土地富足,中产之家所有土地,不以亩计,而以顷为计算单位,上户不可以顷计而计以赋。但自西夏之变,经历战争以来,如汤沃雪,顿见消融,有产者残存不及十之三四。战争的伤残未复,而又重之以衙前重役,一般人民,既负劳役,更苦于赔偿,因而破产者,比比皆是。
苏轼遍问老校:何以至此?老校说:木筏之害,本来还不至于到此地步,假如政府能将时间安排得好,趁渭水黄河都未涨水时放筏操运,以时进止,费用省而危险少,衙前服役的老百姓负担就轻。目前的毛病,出在政府令不以时,叫木筏逆拒水势挽运,就造成数不清的灾难了。苏轼分析后,认为有理,就着手修订衙规,使衙前可以自择水工的运作时间,筏行不发生危难,老百姓就不必于出力冒险之余,再来承担公物的赔偿。此案经过宋太守的核可后实施,从此衙前之害,减了一半。
七年二月,诏令淹水诸州减决囚禁。凤翔所属共有十县,苏轼被派往宝鸡、虢、郿、盩四县,督饬减刑释囚的公事。至十七日事毕,回程朝谒盩厔东南二十余里的太平宫,瞻仰二圣御容,泛舟南溪,复游楼观、大秦寺、延生观,访玉真公主遗迹,观仙游潭,取中兴寺玉女洞的飞泉,从郿县归府复命,就整个游程,写成五百字的五排一首,寄与苏辙。
三月,因久旱不雨,苏轼赴郿,祈雨于太白山之上清宫。数日后,虽有微雨,父老以为不足,于是,再陪宋太守亲往祭祷,回程路上,便见道中有云气自山中来,如群马奔突而至车座左右,苏轼一时好奇心起,开笼收云归家,作《攓云篇》。
太守祭祷灵应,不久,大雨沛然而下,老百姓奔跃欢呼,垂枯的二麦,立见复起,生气洋溢。苏轼以北亭为喜雨之所,作《喜雨亭记》。凡是受过中等以上教育的人,对这篇名文,大多耳熟能详,所谓: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岁且荐饥,狱讼繁兴,而盗贼滋炽。
苏轼有位好夫人,王弗夫人非但精明干练,而且颇识大体。苏轼在外面做些什么,回到家去,夫人一项一项地要问个仔细,她说:你离开父亲远了,凡事没人指点,不可以不谨慎。她常引用公公说过的话来警戒苏轼。苏轼在家里见客,她就站在屏风后面,听他们说些什么,然后对丈夫说:某某这个人,说话模棱两可,一味逢迎你的意向,你何用与这种人谈天。有的人惯会拍马,跑来表示热络,夫人说:这种朋友,不会长久,交情套得那么快,其去也必速。苏轼非常佩服她的眼光和见识。 4
一年大雪,住宅庭前积雪甚厚,只见古柳树下约有一尺见方的地方,独无雪迹,等到天晴了,这方土地又高起数寸来,苏轼怀疑是古人窖藏丹药之处,丹药性热,所以地不积雪而土又坟起,他想发掘。王弗夫人说:假使先姑在,一定不会许可的。
这是引用程太夫人不许发掘纱縠行老宅中地下大瓮的故事,如此婉转谏阻,使苏轼觉得惭愧而止。 5
然而,西北的强风黄土,凤翔府的官吏生涯,处处都使苏轼感觉厌倦。重九日,他不愿参加群官欢聚的府会,独自一人跑到东门外的普门寺去玩,怀乡念弟,心情郁闷。作《壬寅重九不预会,独游普门寺僧阁,有怀子由》诗:
花开酒美盍言归,来看南山冷翠微。
忆弟泪如云不散,望乡心与雁南飞。
明年纵健人应老,昨日追欢意正违。
不问秋风强吹帽,秦人不笑楚人讥。
西北早寒,九月下旬,天已微雪,再作怀子由二首,如言愁肠别后能消酒,白发秋来已上簪江上同舟诗满箧,郑西分马涕垂膺。未成报国惭书剑,岂不怀归畏友朋等,情绪非常低落。
苏辙十九岁登第五甲进士第,二十三岁中制科,一鼓作气,可以算得其进也锐了,不料除命商州推官,被知制诰王安石驳回词头,不肯撰告,事情便在执政间琢磨拖宕了整整一年,弄得意气消磨殆尽。一直到今年七月,诰命才下来,而老苏在京,身旁别无侍子,苏辙便以这个理由,辞不赴任。
商州与凤翔毗邻,假使苏辙赴商,还可希望能来凤翔一聚,现在又落空,寄诗慰弟说:远别不知官爵好,思归苦觉岁年长。著书多暇真良计,从宦无功漫去乡。再说,商山也不是一个什么好地方,苏轼听商州县令章惇说,商州人说话像外国语,一句也听不懂,很多人生着大脖子(甲状腺肿),不辨肩颈,这个样子的地方,不去也罢,诗言:夷音仅可通名姓,瘿俗无由辨颈腮。答策不堪宜落此,上书求免亦何哉!
自秋徂冬,苏轼身体一直不好,十一月间,大雪数日,索性赖在床上不起来,年前年后,怀念故乡度岁的年中行事,作《馈岁》《别岁》《守岁》及《和子由踏青》《蚕市》诸诗。
八年正月十五,大家都在欢度元宵夜,只有苏轼在家,独坐无聊,一个人跑到城北街的开元寺东塔院去看王维的壁画。其时,夜色已阑,苏轼凝眸注视,但见残灯影下的画中僧人,个个都栩栩欲动的样子,竟是看得呆了,对于诗人画家的笔墨,自此便有更深一层的领悟。
三 陈希亮
嘉祐八年(1063)三月,仁宗皇帝崩于福宁殿,四月一日,皇太子赵曙即位,是为英宗。英宗自少体弱,时方卧疾,由光献太后曹氏权同处分国事。
是年正月,宋选罢凤翔太守,眉州青神县人陈希亮(公弼)自京东转运使来代。
陈希亮身材矮小、清瘦,而为人刚劲,面目严冷,两眼澄澈如水,说话斩钉截铁,常常当面指责别人的过错,不留情面。士大夫宴游间,但闻陈希亮到来,立刻阖座肃然,语笑寡味,饮酒不乐起来。他对待僚属,自然更加严厉,竟然有很多人吓得对他不敢仰视。
苏轼虽是以京朝官差充签书节度判官厅公事,简称签判,仍是幕职,有如现在地方政府的秘书长,职掌赞襄郡政,综理诸案文移,斟酌可否,签拟后报告***,或罢或行。他与长官公事上的关联,非常密切,而两个人的性格,却是如此的冰炭不相融合。
苏轼性豪阔,不会官僚滑头,而做事却勇于负责,意见不同时,便要据理力争。这二十七八岁的签判,年少气盛,就不免形诸辞色,一点不肯屈就退让。
陈希亮也有意要裁抑这个锋芒太露的后辈,对他也一样地端起架子,毫不客气,使苏轼更难忍受。
府衙中的吏役,为了对这位制科出身的判官表示敬重,大家尊称之为苏贤良,这颇类似现代人之称某博士者一样,实是一件平常小事。不料被陈知府听到了,大怒,愤然骂道:府判官就是府判官,有什么贤良不贤良的。把那吏役打了板子,这当然使苏轼十分难堪。
苏轼写的公事,他也毫不客气地涂抹删改,往返不休,此在以文章自负的苏轼,更不容易忍受。
陈希亮官僚架子很大,同僚晋见,任在客座中等候,久久都不出来接见,甚至有人在客位中打起瞌睡来。苏轼心生不平,作《客位假寐》诗,讽刺他:
谒入不得去,兀坐如枯株。
岂惟主忘客,今我亦忘吾。
同僚不解事,愠色见髯须。
虽无性命忧,且复忍须臾。
两人之间的摩擦,造成日深的成见。苏轼益发落落寡合起来。他不预府宴,中元节也不过知府厅。陈希亮抓住这一点,竟然上奏朝廷纠劾他,被朝廷罚铜八斤,苏轼也都不管,只是日后作谢馆职启中,才说:一参宾幕,辄蹈危机,已尝名挂于深文,不自意全于今日。
陈希亮于廨宇后圃,筑造一座凌虚台,以望南山,请苏轼作记,轼乘此机会浇了他一头冷水,如言: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日的荒草野田,岂知有今日的凌虚台?而从前秦穆王的祈年、橐泉,汉武帝的长杨、五柞,隋之仁寿殿,唐之九成宫,其宏丽坚固,将百倍于凌虚台,而今复为破瓦颓垣,又安在者?所以结尾狠狠地讽刺他道: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这是对陈知府奏劾一事,给予针锋相对的答报。
陈希亮是眉州人,苏陈两家原是数代世交,论辈分,且比老苏还长一辈,当他读过《凌虚台记》的稿子后,不易一字,吩咐上石,并且慨然道:吾视苏明允,犹子也;轼,犹孙子也。平日故不以辞色假之者,以其年少暴得大名,惧夫满而不胜也,乃不吾乐耶!
后来,苏轼因其子陈慥之请,为作《陈公弼传》,其中有一段说:
公于轼之先君子为丈人行,而轼官于凤翔,实从公二年。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形于言色,已而悔之。
原任凤翔法曹张琥,本与苏轼为进士同年,共事两载,曾同游真兴阁寺。嘉祐八年十一月,调职回京,苏轼作《稼说》送其行,其中有一段说:
吾少也有志于学,不幸而早得与吾子同年。吾子之得,亦不可谓不早也。吾今虽欲自以为不足,而众且妄推之矣。呜呼,吾子其去此而务学也哉!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吾告子止于此矣。子归,过京师而问焉,有曰辙子由者,吾弟也,其亦以是语之。
读此文所言,显见苏轼当时已经体谅到陈希亮这位老前辈,为要矫治他少年早达的弊害,所设下的苦心,因此说已而悔之,因此作《稼说》以赠同年张琥。但是赠文张琥,却真个是与非其人,此君阴险贪鄙,热衷利禄,元丰年间,改名张璪,官知谏院兼侍御史知杂事,诗狱案起,他与李定共治此案,必欲置苏轼于死地者,就是这个同年。
陈希亮于凤翔任上,因将他州馈送的公使酒,据为私有,坐赃去职,抑郁而殁。后人造作希亮之所以获罪,系由于欧阳修代轼报复的谣言,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妄人妄语。
希亮有四子,唯幼子陈慥(季常)不乐仕进,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苏轼在岐山碰到他,他正带了两个朋友,骑马携箭,在长林丰草间出入射猎。两人自此相识,高谈用兵及古今成败之事,陈慥自以为是一世豪士,苏轼很喜欢他的游侠气概,遂成莫逆之交。
仁宗崩,以韩琦为山陵使。兴筑皇陵,需用竹木,饬由凤翔供应,而编木筏竹,东下河渭,则为签判苏轼的专职。不幸其时天旱,渭河干涸,挽木不下;而山陵工期迫切,运材须于限定时日内到达,否则,这延误王事的责任,怎么担当得起。诗言:桥山日月迫,府县烦抽差。千夫挽一木,十步八九休。渭水涸无泥,菑堰旋插修。对之食不饱,余事更遑求。苏轼整日忙于督抽差役,集材付运,弄得寝食不安,整整忙了五个多月,直至是年秋间,才算交完差,透了一口气。
然而刚刚交完皇差,又逢地方大旱,苏轼祷雨于太白山,不验,再经虢县,渡渭水而祷于磻溪。回程自阳平入斜谷,九月至终南,住在太平宫的溪堂里,得遂一读《道藏》的宿愿。
自来凤翔,他对于这么许多牵连不断的吏事,厌倦不堪,以为除了浪费生命之外,身名两皆无益。案牍劳形,问囚理讼,不知所为何来,从前所学,完全抛弃,而一官在身,却又不得不奔走劳役,弄得心神俱疲。他在《和子由闻子瞻将如终南太平宫溪堂读书》诗中,大发牢骚:
役名则已勤,徇身则已媮。
我诚愚且拙,身名两无谋。
始者学书判,近亦知问囚。
但知今当为,敢问向所由。
士方其未得,惟以不得忧。
既得又忧失,此心浩难收。
然而,在这一年中,苏轼仍有出其所学,极论民生国是两篇大文章,一是《上韩魏公论场务书》,以所见凤翔老百姓为衙前之役所困,请求政府行宽大久长之政;二是《思治论》,指出嘉祐政治之弊,症结在于没有一定的国策,所以法弊而事无成。
关于前者,苏轼指陈凤翔的老百姓所最怕的,莫如衙前之役,而课役的标准,从每一人家的盘碗锅罐算起,长役十千,乡户及二十千者,都该占股一分。一分之役,名为十千可办,其实须十五六千至二十千,役重如此,老百姓焉能不穷。
课役本只限于上户,但事繁而役不足时,则递取其次,而现在家赀二百千者都须服役。事实上,连盘碗锅罐都计算在内,家赀不满二百千者,何以为民,则任何人已皆不免于衙前之役,困穷可知。
苏轼希望政府行宽大久长之政,以官榷优与人民,先裕民而后裕国。
苏轼作《思治论》,立论甚大。他说,世有三患,终莫能去:一是宫室祠祷繁兴,钱币茶盐法坏,加以庞大的军事费用,天下常患无财;二自澶渊之盟后,辽与西夏,日益骄横,而宋则战不胜,守不固,天下常患无兵;三则选举法严,吏不重视考功,考铨之法坏,天下常患无吏。
这三大问题的形成,是由于国家没有通盘的计划,没有一定政策之故。五六十年来,规模未立,虽有很多人对这三个重要问题,游谈聚议而上,但都各就个人的见解,做枝枝节节的议论,人心不同,好大者欲王,好权者欲霸,而偷者欲休息,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朝廷发一政,则曰姑试行之,成功与否不可知,前政尚未见效,而后政又发,政令纷纭而法日弊,故症结在于其始规模未立,其卒事功无成。
他的主张是政府应该于众论中从其可行者而规模之,发之以勇,守之以专,达之以强,日夜以求合于其所规模之内,而无务出于其所规模之外。其人专,其政一,然而不成者,未之有也。
苏轼虽然以最大的政治热忱上书时宰,力求稍解老百姓衙前之役的困苦,但是韩琦方欲持重,决不能用这新进的书生之言。
英宗即位,覃恩各有升迁,苏轼在凤翔,其本官为大理评事,是年晋升为从八品的大理寺丞。
翌年,改元为治平元年(1064)。
正月,苏轼自清平镇至盩厔县,商洛令章惇率同僚苏旦、安师孟自长安来谒,同游楼观,访老子出关时的关令尹喜的旧宅与授经台,经五郡城而至大秦寺、延生观;下山西行十余里而至黑水谷,谷中有仙游潭,潭上有南北二寺,倚峻峰,面清溪,林木深翠,怪石不可胜数;潭水深不可测,以绳缒下数百尺不得其底,以瓦砾投之,翔扬徐下,好久才不见;水深如此,而两岸万仞绝壁,山壁之间架一独木为桥,危险万分。章惇邀苏轼过桥去题字山壁,苏轼谢不敢,诗曰:犹有爱山心未至,不将双脚踏飞梯。
章惇说:你不去,我去。他平步过桥,乘索挽树,摄衣而下。以黑漆濡笔,在石壁上书大字曰:苏轼章惇来。再照样攀绳拊树而还,神色不动。苏轼拍拍章惇的背脊道:子厚他日必能杀人。
为何?惇问。
能自判(拼)命者,即能杀人。轼答。 6
苏轼既不敢过桥,遂与诸人向潭北循黑水而上,至南寺,以章惇远来,留他们在寺午餐,诗有野馈惭微薄,村沽慰寂寥句。饭后,章惇等将往渼陂,遂别。
苏轼还至岐山,与文同相遇于岐下。文同,字与可,梓州梓潼人,他们是西蜀的同乡。与可长得眉清目秀,而志气方刚,淡泊名利。他是画竹的名家,倾谈之下,苏轼称他有四绝,诗一、楚辞二、草书三、画四,为作《文同画竹赞》。与可向人说:世无知我者,惟子瞻一见识吾妙处。 7 自此订交,以后相见之日虽不多,却成为死生不渝的好朋友。
治平元年八月,西夏又大举犯边,入寇静边寨,围童家堡。仓猝之间,朝廷暂以当地的转运使摄帅事,而他却与军中的副总管发生严重的摩擦,军无纪律,民心惶恐,沿边各城,风声鹤唳,整个西北边区都为之动摇。
大军云集西边,凤翔为边军的粮秣供应中心,苏轼职掌所在,就日夜忙于飞刍挽粟,西赴边陲的任务,疲惫不堪。
幸而朝廷诏以端明殿学士王素再知渭州,自许州移镇平凉,泾原故老互相欢贺,沿边将士听说老将重来,踊跃传呼,从此旗帜鲜明,鼓角欢亮,军容大振。西夏习闻王素威名,闻讯立即撤兵,至素到任时,虏围已解,他不过宴劳将佐而已,而人心大定。
韩琦以派驻陕西的戍兵太多,军粮不足,请科陕西民户,三丁抽一,籍为义勇军,得十四万人。军粮不足而籍民为兵,因为义勇可以不必供食之故。当时的谏官司马光上疏累谏,不听。诏下之日,苏轼便须巡回所属各县,亲自提举这件刺勇的大事,而他所亲眼目睹的,则是愁怨之民,哭声振动。但这是诏令,地方官责在奉命行事,一点办法也没有。
幸而三年任期届满,苏轼遂于是年十二月十七日罢签到任。宋有磨勘之法,文资三年一迁,武资五年一迁,苏轼以磨勘得升官为殿中丞。宋吏,殿中省监、丞各一人,掌奉天子玉食、医药、服御、幄帟、舆辇、舍次之政。其实有官无职,只是衔名而已。
苏轼携家带眷,回开封去,自长安而至华阴,时又寒冬腊月,霪风凛冽,道路泥泞难行,只得全家留在华阴的旅舍里度岁,忍寒苦吟:
三年无日不思归,梦里还家旋觉非。
腊酒送寒催去国,东风吹雪满征衣。(《华阴寄子由》)
四 亡妻丧父
治平二年(1065)正月,苏轼返京,与父亲和弟弟一家团聚。旋奉诏命,差判登闻鼓院。
这登闻鼓院是谏官组织中的一个单位,隶属于司谏和正言,掌管收受官民投递的章奏表疏,不论是说朝政得失、公私利害,还是理雪冤滥等,皆许到鼓院来击鼓进状,如为告密或检举官吏,并许密封呈进。吏民如有冤屈,都可借此申告,是北宋政制中一个很好的制度。
英宗皇帝自在藩邸,久已习闻苏轼的文名,是时,便欲循唐朝的先例,特命召入翰林,知制诰。
宰相韩琦以为不可,对曰:轼之才,远大器也,他日自当为天下用。要在朝廷培养之,使天下之士,莫不畏慕降伏,皆欲朝廷进用,然后取而用之,则人人无复异辞矣。今骤用之,则天下之士,未必以为然,适足以累之也。
英宗说:且与修注,如何?
琦对曰:记注与制诰为邻,未可遽授。不若于馆阁中近上贴职与之,且请召试。
英宗说:未知其能否,则试之。如轼,有不能耶?
韩琦仍然坚持苏轼年少资浅,未经试用,不可骤与侍从之职,最后决定依照一般通例,召试学士院,且与馆职。
殿陛间这番讨论的言语,不免外传,欧阳修还怕执政官中有与韩琦不睦者(暗指曾公亮),借此挑拨是非,所以特地向苏轼解说,苏轼道:韩公所以于某之意,乃古之所谓君子爱人以德者。 8 对于韩琦此举,倒是后来的史论家有很多批评,以为韩琦号为名相,但面对杰出异能的人才,仍计寻常尺寸,不能破格擢用,认为他太官僚化了。
二月,召试学士院。试两篇论文,题一为《孔子从先进论》,一为《春秋定天下之邪正论》,轼复以最高分的三等入选,于治平三年(1066)二月乙酉,得以殿中丞直史馆。
宋设三馆集贤院、史馆与昭文馆,掌管校雠典籍,管理图书等事。馆职首重文才,故试论文,一经入选,便为名流,其职位高者为修撰,次为直馆,再次为校理,卑者曰校勘、检讨等。苏轼作《夜值秘阁呈王敏甫》诗,一时也颇有些许富贵气象:
蓬瀛宫阙隔埃氛,帝乐天香似许闻。
瓦弄寒晖鸳卧月,楼生晴霭凤盘云。
共谁交臂论今古,只有闲心对此君(藏书)。
大隐本来无境界,北山猿鹤谩移文。
苏轼既已回京供职,老父得人随侍,闲居南园已历三年的苏辙便开始活动,三月得为大名府推官。
但至五月二十八日,苏轼忽又逢丧妻之痛。夫人王弗时仅二十七岁,只有一个儿子,还不满七岁。他俩的婚姻生活只有十年,而这十年里面,正是丈夫出外求取功名,家庭残破,离合无常的艰难时期。她在家侍奉翁姑,勤俭谨肃,声闻戚党;到随夫游宦凤翔,深知她的丈夫缺乏社会经验,生性又大而化之,她就专心注意他在外面的每日行事,细心观察与丈夫交往的朋友,以她精明的头脑,帮他辨析人情事理,及时谏诤,避免上当。
王弗夫人的谨言慎行,正是苏轼所最缺乏的修养。她的精明干练,使苏轼对她产生很多依赖,隐然做了丈夫的护身神,而今一旦丧逝,怎不令他痛恸。
父亲也嘱咐儿子道:媳妇从你于艰难,将来,你必须要将她葬在其姑之侧。这在当时的家族观念里,是一种崇尚与敬爱的表征。所以苏轼作《亡妻王氏墓志铭》说:君得从先夫人于九泉,余不能。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君虽没,其有与为妇,何伤乎?呜呼哀哉!
苏轼对夫人王弗的敬爱,也永远不衰。后十年,熙宁八年(1075)的正月二十日,他在密州梦见夫人,犹是凄切难遣,作《江城子》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六月初六,殡王夫人于京城之西,后来运柩回籍,葬于翁姑茔墓之西北八步。
这些年来,苏氏的家运实在不好,死亡相继,骨肉凋零,苏洵《极乐院造六菩萨记》说:自长女之夭,不四五年而丁母夫人之忧。其后五年,而丧兄希白(苏澹),又一年而长子(景先)死,又四年而幼姊亡,又五年而次女卒。至于丁亥之岁,先君(父苏序)去世,又六年而失其幼女(嫁程之才之八娘),服未既,而有长姊之丧。悲忧惨怆之气,郁积而未散。越四年,轼、辙兄弟又丁程太夫人之忧,所谓三十年之间,而骨肉之亲零落无几,这也是促使老苏誓去远游四方的一个重要原因。
然而,曾不几年,丧母之后,苏轼又悼妻亡。距妻亡十一个月,治平三年(1066)之四月,老父忽又疾革,二十五日逝世,享年五十八岁。苏洵所编礼书,甫经脱稿,由欧阳修领衔,与礼官李柬之、宋敏求、陈绎、李育、姚辟、苏洵等联名奏上,尚未得报;而私撰《易传》,亦未完稿。临终前,苏洵遗嘱两件大事:未完成的《易传》,希望他们两兄弟续写成书;兄澹(希白)过世得早,子孙未立,要他们照顾;妹嫁杜氏,死而未葬,要轼负责葬事。苏轼涕泣受命。后于熙宁元年遵遗命为这个杜氏姑母茔葬于眉山,又当他官可荫补亲族时,奏请荫补大伯父(苏澹)的曾孙苏彭,都决定于这个时候。
苏洵逝世事,奏闻于朝,英宗诏赐银一百两,绢一百匹。苏轼辞赐银绢,为父求赐官爵。六月九日诰赠光禄寺丞,同时特饬有司备具船只,载送灵柩归蜀。
韩琦、欧阳修各致厚赙,均辞不受。
据欧阳修所撰墓志,苏洵的著述有《文集》二十卷、《谥法》三卷、又《易传》未成。另见于其他著录者则有《洪范图论》《皇祐谥录》(《宋史艺文志》)及《批点孟子》二卷。
六月,兄弟扶护父亲的灵榇和王弗夫人柩,一舟两棺,自汴入淮,溯江而上。
至江陵,初识他夙所敬佩、风骨嶙嶙的刘挚,其时他为江陵府的观察推官;在途中又与史馆的同事李师中相遇,其时师中方欲出守凤翔,赴任中山。
兄弟护丧还乡,遵礼在家守制。治平四年八月,合葬父母于武阳(彭山)县安镇(蟆颐)山之老翁泉;同时葬王弗夫人于其侧。
家居无事,苏轼在整理旧书中,发现父亲疏写数纸祖父(苏序)的事迹,似乎是想要写篇行状而并未完稿的残篇,于是决定代他父亲了此心愿,撰《苏廷评行状》。然后又将这篇行状抄录副本,写了信托人携交曾巩,求撰墓碣书。《曾南丰集》有《赠职方员外郎苏君墓志铭》,即是轼所求文。
居丧期间,听了许多道家的神秘故事,也看了不少名画,他的族兄僧惟简从成都来看他,以苏辙所得的河朔兰亭拓本交他带回寺去刻石,并为作跋。苏轼在凤翔所购得的四扇吴道子画四菩萨真迹的门板,这次也带回家来,就代他父亲施舍给惟简的庙中,要惟简造一大阁,专藏此画,且绘苏洵像于其上,以为永念。造这大阁预算需钱百万,苏轼认捐二十分之一。 9
熙宁元年(1068)七月除丧。十月,苏轼续娶王弗夫人的堂妹王闰之为继室。闰之夫人字季璋,青神县王介(君锡)的幼女,其弟王箴(元直)于苏轼前次母丧归乡时,两人尝同坐在庄门前吃瓜子炒豆者,现在则已长大,时从苏轼问学。
十二月,轼、辙兄弟再度携同家属还京,将乡中祖坟的修护照看,田宅的出纳经纪,亲戚家的酬酢等事,委托了老邻居而又总角之交的杨五哥(济甫),如遇大事,则要堂兄子安做主。
同乡的父执辈王淮奇(庆源)、蔡褒(子华)、杨宗文(君素)来送行,蔡褒在他纱縠行的老宅中为种荔树一棵,说待荔树长大,望能见他回来。
但是苏轼此去,过了二十二年,他还在杭州任上,不能还乡,《寄蔡子华》诗,无限惆怅:
故人送我东来时,手栽荔子待我归。
荔子已丹吾发白,犹作江南未归客。
五 荆公变法
宋代继承天下于唐之安史、黄巢之乱,五代十国的军人割据之后,国家经历长达六十余年的分裂和战争,民穷财尽,积弱已深,而开国不到二十年,外患又起,初受北方契丹族辽人的入侵,一败于高梁河,再败于歧沟,大小八十一战,宋只胜了太原一仗。太宗两次亲征,被辽兵包围,仅得身免,而股为箭伤,每年都要发病,自此签订了不平等的澶渊之盟,年输大宗币帛,暂得相安。
不料羌夏又崛起于西北,他们以游牧民族强悍的骑兵,环伺边境,年年入侵。沿边地方,遭受扫荡式的洗劫、掳掠和破坏,政府不得不在沿边设置重兵,又须消耗极大的军费和补给。后来虽稍平靖,但是宋朝每年均须输与白银一百二十五万余两,其他庆节、聘问、赂遗近幸诸费,几是正额的一倍。似此敲骨吸髓的剥削,使原本疲弱的国力,不但没有休养生息的机会,更是斫伤日甚,几至衰竭的困境。
何况辽居上游,俯以临宋,夏与辽结,托以自重,掎角之势已成,宋朝腹背皆是强敌,这是一个充满危机的时代,而年轻有为的神宗皇帝,适于是时践祚。
神宗赵顼,是英宗的长子,母为宣仁太后高氏,生于濮王府邸,嘉祐八年始侍英宗入居庆宁宫,隆准龙颜,仪表英伟,治平三年(1066)十二月被立为太子,四年正月正式即位。
神宗在藩邸时,留心国事,已知民穷财困,军政敝弛的情况,有志于富国强兵,而深患历来的执政皆非其人,譬如濮议,只是讨论如何尊礼他的祖父一事而已,无关国计民生,但是朝臣聚讼纷纭,数年不决,舍大论小,心里甚不谓然。
神宗好学深思,即位后,更欲奋发有为,心里隐藏着一段国恨家仇,曾于滕元发(范仲淹的表弟)陛见时,因他向以熟谙兵学出名,所以留他长谈天下事,语及北辽,神宗说:太宗自燕京城下兵败,被北虏穷追不舍,仅得脱身。行在服御的宝器,都为所夺。随行的宫嫔,皆沦陷虏中。太宗股上中了两箭,每年都要发病,其崩,也是箭创复发之故。像这样的不共戴天之仇,我们还要年年捐献金帛以事之,为人子孙者,应当这样的吗?
言下,不禁唏嘘哭泣起来。 10
宋太祖对于唐及五代藩镇之祸,亲身体验,非常警惕,所以建国之初,竭力裁抑兵权,建立一个文治国家,是其基本政策。文彦博对神宗说: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就是说明宋代行士大夫政治的特性。
士大夫十有九为文章之士,果于有为者少,乐于无事者多,尤其是出身高门华族的子弟,更缺乏淬厉奋发的志气;而且表面上国家承平百年,大家也就耽于苟安,但求逸乐,因而形成非常保守的政治风气,民心士气,也一样萎靡不振,这是神宗所不满意的现实。苏轼也说:
夫天下之未平,英雄豪杰之士,务以其所长,角奔而争利,惟恐天下一日无事也。是以人人各尽其材,虽不肖者,亦自淬厉而不至于怠废。天下既平,则削去其具,抑远天下刚健好名之士,而奖用柔懦谨畏之人。不过数十年,天下靡然无复往时之喜事也。于是能者不自激而无以见其能,不能者益以弛废而无用。当是之时,人君欲有所为,而左右前后皆无足使者,是以纲纪日坏而不自知。(本集策略第四)
神宗所面对的现实,就是这样一个墨守成规、无人乐有作为的朝局。神宗首先试探几个老臣。
一日,对文彦博说:天下敝事甚多,不可不革。
彦博对曰:譬如琴瑟不调,必解而更张之。但他并无具体建议。神宗认为国家当前最大的困难,在于欲举兵而兵不足,欲足兵而饷不济,所以政事之先,理财为急。过了几日,又试探他说:
当今理财,最为急务。养兵备边,府库不可不丰。大臣宜共留意节用。
神宗的心事,不便直讲,恐怕引起敌国注意,只好说养兵备边。文彦博的对答,就更不着边际。
四月,知汝州富弼入见,神宗与他从容坐语,竟至日昃。帝问以治道,富弼知道皇帝锐于有为,对曰:
人君好恶,不可令人窥测。可窥测,则奸人得以附会其意。陛下当如天之鉴,人之善恶皆所自取,然后诛赏随之,则功罪无不得其实矣。
久之,帝又以当前大事为问,则对曰:
陛下临御未久,当先布德泽,愿二十年口不言兵,亦不宜重赏边功,干戈一起,所关祸福不细。帝默然良久。
环顾盈廷朝士,几乎无人可以与言大计。神宗苦闷之中,马上想起一个夙所闻知,慨然有矫世变俗之志的王安石来。
在当时的政治社会里,大家心目中的王安石,是个馆阁之命屡下,辄辞不起的高士,朝廷数欲授以美官,他都辞不应召。嘉祐时,来朝为知制诰,未及大用,又因母丧而出居江宁,韩维和吕公著和他比较接近,非常佩服他的品德和学问,逢人便为称扬。北宋官场里面,人人勇于猎官,争权夺利,视为本等,像王安石这样耿介自重的人,实所罕见,使国之大老如富弼、文彦博、韩琦、司马光等都视之为圣人复出,非常钦重。
神宗在颍邸,韩维为太子记室,讲书时,如获神宗称许,便说:此非维之说,维友王安石之说也。韩维迁官庶子时,又荐王安石自代,因此,神宗对王安石这个名字印象很深,即位未久,便欲召见其人,而安石不至。神宗问辅臣道:安石历先帝朝,屡召不赴,人以为不恭;现在召又不至,果真是病还是有所要求呢?
其时左相韩琦专权,右相曾公亮很不服气,他就趁这机会力荐安石,想用他来离间韩琦,遂对曰:安石真辅相材,必不欺罔。
韩琦求去,以司徒兼侍中,判相州。入对,帝泣曰:侍中必欲去,今日已降制矣。然卿去,谁可属国者?王安石何如?
韩琦对曰:安石为翰林学士则有余,处辅弼之地则不可。
于是召王安石为翰林学士,安石迟迟其行,六七个月后,才到閤门报到。熙宁元年(1068)四月,越次召对。
帝问:治国以何者为先?
安石对曰:择术为先。
帝又问:唐太宗如此?
安石对曰:陛下当法尧舜,何以太宗为哉!尧舜之道,至简而不繁,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难,但末世学者不能通晓,以为高不可及耳。
帝曰:卿可谓责难于君,朕自视眇躬,恐无以副卿此意,可悉意辅朕,庶同跻此道。
接着一日,讲席终了,群臣告退,帝独留安石坐,说:有话欲与卿从容谈论。接下去说道:唐太宗必须有魏徵,汉昭烈必须有诸葛亮,然后可以有为。但魏徵、诸葛,都不是随时可有的人物。
安石对曰:陛下诚能为尧舜,则以天下之大,人民之众,百年承平,学者不为不多,而虑无人助治,是陛下择术未明,推诚未至。即有贤者,亦将为小人所蔽,卷怀而去。帝曰:何世无小人,虽尧舜之世,亦不能无四凶。惟能辨四凶而诛之,此所以为尧舜!
安石退而进《百年无事札子》,论曰:天下无事,过于百年。虽曰人事,亦天助也。伏惟陛下知天助之不可常,知人事之不可急,则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
这番话,针对神宗亟欲有为的兴奋心理,发生极大的作用。越日,遂再召安石问曰:卿条陈众失,想必已一一有所经画,试为朕详言设施之方。
安石对曰:天下风俗法度,一切颓坏,在于廷臣。庸人则安习故常而无所知,奸人则恶直丑正而有所忌,有所忌者创之于前,而无所知者和之于后,虽有昭然独见,恐未效功,早为异论所胜。陛下诚欲用臣,恐不宜遽,谓宜先讲学,使于臣所学本末不疑,然后用之,庶粗有所成。
神宗对于当时的保守政风及那些老成的旧臣,本不满意,一听安石变风俗、立法度的新论,有深得我心,契合非常之感。这情形,很像秦孝公之得商鞅,刘备之见孔明,君臣遇合,如鱼得水。
自此,神宗专任安石,而安石之主张变法,也确为时势之所急需。强敌压境,外患严重,幸无战争,但须年付北辽和西夏无穷的需索,割地献金,了无餍足。而庙堂内外,泄沓成风,人皆安于无事,不乐有为。按照实际,大宋帝国到这时候,早已民穷财尽,国用空虚,军备政事两皆窳败的衰颓局面,再不及时振奋求变,则未来的命运,恐怕就不堪设想了。
所以王安石倡言变法之初,朝中重臣莫不对他高远的理想寄以厚望,也都钦佩他那任劳任怨的政治勇气与抱负。不幸他自视过高,而个性又非常偏执,满朝臣士,在他眼中,不是庸人,就是奸人,目无余子,而独行其是。譬如与人论政,难免两议不合,他就当面骂人:公辈坐不读书耳。有人提出与他相异的意见,他就一概诋之为流俗之见。甚至对神宗说:陛下要以先王正道,胜天下流俗。故与天下流俗,相为轻重。流俗权重,则天下之人归流俗;陛下权重,则天下之人归陛下。
安石既目盈廷朝士皆为流俗,则这番话不啻是教皇帝与群臣对立。这种绝对排斥他人的态度,使人人对他不满,如御史中丞吕诲说他好学而泥古,不通世务;参知政事赵抃、唐介说他难当大任;侍读孙固认为他狷狭少容,没有宰相的度量。
然而神宗仍欲付以大政,对安石说:人皆不能知卿,以卿但知经术,不晓世务。
安石对曰:经术正所以经世务。
帝问:卿所设施,以何为先?
安石说:末世风俗,贤者不得行其道,不肖者得行无道,贱者不得行礼,贵者得行无礼。变风俗,立法度,最为方今之所急。
安石更揭橥人主制法,而不当制于法。人主化俗,而不当化于俗的大原则,来坚定神宗的信心,神宗也决心付与大政。熙宁二年(1069)二月,王安石遂除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开始执政。这个月里,苏轼、苏辙兄弟刚刚回到汴京。
安石在朝,得皇帝的专任于上,独行其是,大家只好暂时缄默,而整个行政中枢,几成瘫痪,只有王安石一人,在唱独角戏。当时人说中书省里的人物,有生老病死苦之分,盖指王安石生,曾公亮老,富弼病,唐介死,赵抃苦。
安石执政,神宗首从其议,诏设制置三司条例司,以安石与知枢密院陈旭(升之)共领其事。
宋朝本有三司使之设,包括户部、盐铁与度支三使,掌理全国财赋,而王安石所另设的这个制置三司条例司,其范围为掌经画邦计,议变旧法,实为一个最高国策的企划机关。这个议变法、定国策的组织,却以财经组织的形态而成立,则新法的目的,完全侧重财政需要,已经十分明白。宋朝老百姓的税负甚重,熙宁时全国的岁入,比唐代已经高出二三十倍,生产总额的增加有限,哪里还有增税的余地?如要在此之外设法搜括,其流于聚敛,实为必然的趋势,而聚敛造成民生的痛苦,也是持重的旧臣群起反对之最大原因。
苏轼还朝,依例请求注(派)官,以殿中丞直史馆判官告院。这官告院属于吏部,掌管官吏和将士的勋封、官告等事务。一般来说,这是一个储才之地;对苏轼来说,则是被投闲置散,所谓职务,不过司官方辞章的撰制而已。
苏辙到京后,闻神宗有养兵备边,府库不可不丰之语,因以上疏曰:所谓丰财者,非求而益之也,去事之所以害财者而已。事之害财者三:一曰冗官,一曰冗兵,一曰冗费。疏上,神宗批付中书说:详观疏意,知辙潜心当世之务,颇得其要,郁于下僚,使无所伸,诚亦可惜。即日召对延和殿,亲任为新设立的制置三司条例司的检详官。神宗面命,辙不敢辞。
安石又起用章惇为三司条例官,曾布检正中书五房公事,推荐吕惠卿同为条例司的检详文字。
惠卿,福建泉州人,自真州推官秩满入京,与安石论经义,大蒙赏识,即加延揽。从此事无大小,安石皆倚惠卿为主谋,凡所建请章奏,亦都由惠卿主稿,而苏辙与他却常议论不合,时生龃龉。
安石被命执政,御史中丞吕诲首先发难,袖章弹劾。当时司马光还说他:众喜得人,奈何论之。吕诲说:安石虽有时名,然好执偏见,轻信奸回,喜人佞己,将败国事。疏上,神宗不听,还其章,遂求去,出知邓州。
熙宁二年(1069)七月,立淮浙江湖六路均输法,使薛向主其事。均输本以从贵就贱,用近易远调节物资,平定物价为主,用意很好。不过此事如由政府来做,不免有官营买卖、与民争利之嫌,诚如苏轼所言:虽不明言贩卖,既已许之变易,变易既行,而不与商贾争利,未之闻也。苏轼更说,若官吏更从此中贪黩,则商贾之利未必可得,而整个政治风气,却将为之败坏。(《上神宗皇帝书》)
知谏院范纯仁奏言王安石变祖宗法度,掊克财利,民心不宁。又进所作《尚书解》,阐明尧舜禹汤文武的行事。神宗亟于求治,轻易延见小臣,纯仁谏曰:小人之言,知小忘大,贪近昧远,愿加深察。及均输法行于六路,纯仁奏曰:陛下欲修先王补助之政,今乃效桑弘羊均输之法,掊克生灵,敛怨基祸。疏中攻击王安石欲求近功,忘其旧学。尚法令则称商鞅,言财利则背孟轲。鄙老成为因循,弃公论为流俗。异己者为不肖,合意者为贤人。人才不可急求,积弊不可顿革。倘欲事功急就,必为更新于:4个月前
基础介绍
李一冰
苏东坡新传第二章,新传,苏东坡,李一冰李一冰第二章 变法与党争_变法与社会发展,一 初仕凤翔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十一月十九日的黎明,朔风凛冽,地冻天寒的晓色朦胧中,郑州城里出来一簇旅人,约有六七匹乘骑,跟着一辆大车,来到西门外。这一行中,三匹马并辔联行在前面,中间那匹马上,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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