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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黄州五年

2024-07-20 〔苏东坡新传〕 李一冰 五年 第六章 新传 苏东坡 李一冰

一 出狱赴黄

苏轼自元丰二年(1079)八月十八日在湖州任上被捕,囚禁于御史台狱,直至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才获开释,历时一百余天。出狱之日,已经年尽岁除,迎头碰上了元丰三年的新岁。

虽说已经出狱,然而他所获得的自由,也极有限。贬谪黄州,诏令规定本州安置,恰如现行法上的限制居住,不得擅离州境。这且不说,即以出狱当时而言,按照规定,被贬谪的罪官,必须奉诏即行,不得逗留京城,而苏轼更被裁定:令御史台差人转押前去。此身更不自由。然而人经苛酷的锻炼之后,但得生出狱门,不啻重见天日,像是在陷阱边缘,挣扎得了自己的性命,其他一切都可完全抛开,禁不住内心充满这一阵子的兴奋,一口气做了两首诗。其一曰:

百日归期恰及春,余年乐事最关身。

出门便旋风吹面,走马联翩鹊啅人。

却对酒杯浑似梦,试拈诗笔已如神。

此灾何必深追咎,窃禄从来岂有因?

苏轼此行,以谪官被责授为检校水部员外郎,尚书省六部内,郎中之下置员外郎,那是十九品官阶中最低的一级。职名虽是黄州团练副使,应该是佐理该州兵役事务的小官,然而附有规定,不得签书公事,所以也只是一个空衔而已。虎口余生的苏轼,对于这些,满不在乎,自誓将来如有完全恢复自由的一天,再也不能矜才使气了。这时候,心里最大的疙瘩,一是如何安顿寄住在苏辙那里的家眷,二是苏辙为他赎罪,被贬江西筠州监酒的遗憾。所以次章诗说:

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

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

休官彭泽贫无酒,隐几维摩病有妻。

堪笑睢阳老从事,为余投檄向江西。

写完后,念了一遍,然后掷笔叹道:怎还不改?

出狱后忽忽过了一天,元丰三年(1080)的新正元旦,汴梁城中,家家都在欢度新年,繁华满眼,苏轼却必须检点行囊,只有长子迈陪从,被御史台的差役押着,匆匆忙离开京城,踏上了严寒的征途。

兄弟两家,同时面临播迁的***。发难当时,苏轼家小二十余口都送到南都老弟家去寄住了。小苏家庭负担一向很重,欠了很多债,现在又须贬官筠州,做老哥的是决不能再将眷口继续拖累他的了。第二件心事是他们的亲戚又是好友的文同,上年正月在陈州任所病故,至此已将周年,只因没有盘费,无法运柩回蜀,一家人流寓陈州,停灵在堂,束手无策,苏轼认为这是他们的责任。

眼前这几桩心事,必须与他的弟弟当面商处。苏轼倩人通知,约他赶来陈州文家相会。陈州即今河南淮阳,距离京城约有三四天的路程,是去黄州的中途站。苏轼于正月初四到达文家,一进门,只见素帷穗帐,一片凄凉,苏轼拜祭了灵堂,对文同的遗孤包括娶了苏辙女儿的文家老四务光(逸民)一一加以抚慰。虽然生死存亡的悲哀在咬啮着他的胸膛,但总不忍在痛苦的人前,轻易把自己的眼泪流出来,他和文逸民携手河堤,赠诗作别时说:君已思归梦巴峡,我能未到说黄州。此生聚散何穷已,未忍悲歌学楚囚。在这细微处,都可体会一个饱经忧患者的用心深处。

他在文家等了六天,初十日苏辙从南都赶两百里路来到,兄弟祸后重见,自然有说不尽的感慨。他们共同商量了家计的安排,筹定了文同归丧的办法除了这些辛苦的计议外,做哥哥的很高兴看到老弟面色清润,两目炯炯有光,健康情形显然非常良好。夜间同卧一室,听见他在行气,腹间隆隆作雷声,知他养生有得,欣然道:子由必先我得道!

苏辙推究这场祸患的来由,不得不竭力劝说他的老哥,今后务须力戒口舌,慎重笔墨,以免再惹是非。赢得他老哥自责道:

至言难服久,放心不自收。

悟彼善知识,妙药应所投。

贬谪去处当然是个荒僻落后的地区,苏辙更为他老哥今后的生活起居担忧,但是苏轼却有他的奇想,以为我们兄弟两人,一个住在长江的西头,一个住在长江的东头,同在一水之上,倒也没有什么不便。他又安慰他的弟弟说:今后一定畏蛇不下榻,睡足吾无求,从此安分守己,做个黄州老百姓,并无不好。

他们兄弟叔侄在文家聚晤三日,各人身上有事,不能再耽延了,遂于正月十四日与苏辙等人别了,父子二人被解差押着,策马径向黄州进发。十八日到了蔡州(今河南汝南),碰上一场大雪,朔风怒号,道途泥泞,这一路上的辛苦,自不待言。过新息(今河南息县东),顺道往访曾任黄州通守的世交前辈任师中(伋),未遇,就一马来到分界豫鄂边境的淮水,渡过淮河,才进入湖北境内。

渡淮,至加禄镇,天色已经向晚,苏轼父子就到镇上的驿所去歇马投宿。

在这样雪后阴寒的天气里,残破昏暗的驿所,到处发散着霉蒸的臭味,纵使是最能随遇而安的苏轼,也禁不住脊梁上一阵阵凛冽的寒意,而更使他冷彻骨髓的,是淮河一水相隔,从此与他所熟悉的中原和在中原的一切人事完全隔绝了。麏鼯号古戍,雾雨暗破驿。回头梁楚郊,永与中原隔。一种千里投荒的悲哀,不禁油然而起。不过,偶一回顾随行的儿子,那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神情非常坚定,似乎有一副铁石心肠足以面对任何残酷的现实,使这做父亲的人,心里安顿不少。

次日,继续旅程,行至光山县,听说县南四十里,有座唐神龙年间建造的净居寺,为光黄之间有名的胜迹,苏轼不免芒鞋竹杖,登山一游。竹影溪声里,顿觉四肢百脉,一身都是轻快,回顾狱中恐怖,想不到此生还有重游名山的今日,心里还很轻松。然而一到进入净居寺的大殿,向世尊菩萨低头下拜时,他的两眼却又毫没来由地流出泪来。

二十日度关山,山上有座春风岭,清溪回绕,梅花夹岸,这时候花开正盛,但半被东风吹落溪水中,冉冉流去。苏轼在这凄凉的旅路中,从来不言寂寞,但作《春风岭梅花诗》却说:

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

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

当他们过麻城,转入岐亭以北二十五里地方时,远远望见山上有人骑匹白马,张着青盖,奔驰而下,待到近前,只见此人头戴方耸高帽,在马上频频招呼,却是他的老朋友陈慥季常。

陈慥是苏轼任凤翔签判时的老长官陈希亮的幼子。陈氏有四个儿子,唯陈慥生性豪迈,自少就只歆羡朱家、郭解的侠行,挥金如土,不愿读书出仕,他是父亲心目中的浪子,却和苏轼最好。苏轼与他订交于岐山,其时他正与朋友骑马射猎,出入长林丰草之间。马上慷慨谈兵,意气如虹,自谓是一世的豪士。苏轼还记得一桩他的故事:某年,陈慥从洛阳回到家乡眉州青神县,携来一双艳丽如花的侍姬,让她们穿上戎装,青巾玉带红靴,各跨骏马,招摇过市,青神县是个非常保守的小城,没有见过这种场面,惹得乡人啧啧称奇。阔别多年,岂料在此穷途中,会与他不期而遇,难怪要惊喜得大叫起来:啊,这是我的老友陈季常,怎么会在此地呢? 1

陈慥也是一脸的诧异之色,转问苏轼为何来此。苏轼把遭遇情形,简略地告诉了他。陈慥听了,低头不作一声,然后仰天一笑,就此不提这事,但只邀请苏氏父子到他家去盘桓几日时间变更一个人,可以使他脱胎换骨,今日的陈慥,已经不复是当年饮酒击剑的游侠儿,更不是当年携伎浪游的花花公子。他就住在这岐亭山上,学道求长生,过着十年不见紫云车,龙丘新洞府,铅鼎养丹砂的隐士生涯。

陈家只是山上一栋简陋的木屋,自号静庵。室内环堵萧然,绝对不能相信这是陈四公子的家宅。陈家原很有钱,河北有田,年可收帛千匹,洛阳的园林邸第,富丽不亚于王侯所居,现在何以忽然一寒至此,苏轼实在不解。然而陈慥本是奇士,一切不能以常理推度,且不说它。

陈慥好客有名,何况今天的来客是落难中的苏轼,全家上下,忙着张罗酒食,抚掌动邻里,绕村捉鹅鸭。房栊锵器声,蔬果照巾幂。如此热情招待,苏轼永远记得。 2

苏轼好酒,然而酒量并不好,何况本是一个旅途劳顿的人,饱食薄醉后,就坐在椅子上沉沉睡去,连头上的巾帻跌落了都浑然未觉,一直睡到天已向晚,才蓦然惊醒,醒来第一个烦恼是:黄州并不算远,可惜就是没有朋友!

苏氏父子在陈家休息了五天,不得不别了陈慥,继续上路。

自岐亭至黄州城,计程二日,必须在中途过宿一晚,他们寻到一座荒庙禅智寺里去投宿。这座庙里的和尚都不知到哪里去了,阒无人迹。夜半,空洞而昏暗的佛殿中,老鼠到处吱吱地叫,殿外又萧萧瑟瑟地下起雨来。苏轼脑子里胡思乱想,辗转不能成眠,记起少年时,曾在一家村院壁上,见过一联断句:夜凉疑有雨,院静似无僧。 3 觉得深合此时此地的情景,便在铺上自作一绝:

佛灯渐暗饥鼠出,山雨忽来修竹鸣。

知是何人旧诗句,已应知我此时情。

二 初到黄州

苏轼父子于元丰三年(1080)二月初一日到达目的地,走在路上的时间,足足有半个月。

黄州在大江之湄,北附黄冈,地形高高下下,颇不平坦,公府居民,极其萧条。不过既为贬谪之所,自然是大不胜处,所以也毫不诧异。 4

一路来时,看见黄州城外江浒群山上,连绵不断的尽是竹林,俯望绕郭长江,风平浪静,心里便在盘算:这地方竹林那么多,竹笋一定很香很嫩,长江里活活泼泼的鱼鲜,不愁吃不到。吃的既然有了,其他都好办。至于做官呢?既已身为逐客,但还拥有一个水部员外郎的虚衔,他想到梁朝的何逊,唐朝的张籍,这两位前代诗人都曾做过此官,我又何尝辱没,作《初到黄州》诗,感觉非常满足,只有开头两句,可以解释为他平生只为口食奔忙,但也不妨解读为一生皆因口舌遭殃。原诗: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妤竹连山觉笋香。

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

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5

苏轼新来乍到,没有落脚处,只得仍求寺院暂住黄州的定惠院。定惠院坐落城中,不像禅智寺那样破落荒凉,院中薄有花木修竹的栽植,住持和尚颙师也很看重这位住客,给予种种方便。因为住在庙里,苏氏父子即在寺内搭伙,跟着和尚们一同用斋。

被贬谪的罪官,到达贬所,有两件正事要做:一是立即去向当地的长官谒告,有如现在的所谓报到,当时的黄州知州是东海人徐大受,字君猷,对他非常礼遇,一点没有遭受奚落;第二件事是要进上谢表,苏轼写得小心翼翼,但能将他自己的立身本末,不亢不卑地说得一清二楚,毫不沮丧。如言:

伏念臣早缘科第,误忝缙绅。亲逢睿哲之兴,遂有功名之意。亦尝召对便殿,考其所学之言;试守三州,观其所行之实。而臣用意过当,日趋于迷。赋命衰穷,天夺其魄,虽至仁屡赦而众议不容。岂谓尚玷散员,更叨善地。投畀麋鼯之野,保全樗栎之生,臣虽至愚,岂不知幸。

苏轼见过徐太守后,黄州无一熟人,没有地方要去,他在定惠院里,竟自实行陈州对苏辙说的那句话:畏蛇不下榻,睡足吾无求。关起门来,大睡其觉。人逢喜事精神爽,闷倒头来瞌睡多,大家都有过同样的经验,昏昏觉还卧,辗转无由足 6 。纵然勉强起来,出门走走,头脑还是昏沉沉的,醒不过来。

起初,他是白天睡觉,到了晚上,才一个人悄悄跑到寺外去散散步,有时也买杯淡而无味的村酿来润润喉咙。他竭力不使自己喝醉,只怕醉后乱说话。看似平静的生活,心里隐藏着恐怖的创伤,还在那里隐隐作痛。

先生食饱无一事,总不能整天整夜都睡在床上,就不免常到城中随处闲逛,但他的出入,不过如《与王定国书》所说:

某寓一僧舍,随僧蔬食,感恩念咎之外,灰心杜口,不曾看谒人。所云出入,盖往村寺沐浴及寻溪傍谷,钓鱼采药以自娱耳。

沐浴是苏轼日常生活中的癖好之一,此来黄州,常去城南安国寺洗澡,他在《安国寺浴》中别有感触:尘垢能几何,翛然脱羁梏。披衣坐小阁,散发临修竹。心困万缘空,身安一床足。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默归毋多谈,此理观要熟。甚至像这样淡泊的感慨也不敢多谈,苏轼当时的精神生活,还一直在被禁制的状况中,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除此以外,他只得毫无目的地到处闲逛,不问是私家花园或是寺庙,他都拄杖敲门,要求进去看看。其中有两座私家园林,他最欣赏:一是尚氏园,园中竹林花木,修治得最好,藂枳花尤其出色,苏轼曾亲为此花图写;一为柯姓林园,倚山辟园,山上有一片老枳树林,开白花,香味清淡,颜色绝俗,常常使他徘徊树下,为之忘情。

更有一天,他漫步走到定惠院东的土山边,在某家杂花满开的篱落间,忽然发现花丛中竟有一株海棠,在春风中嫣然含笑,使他非常诧异。苏轼当年,海棠是西蜀濯锦江独有的名卉,成都燕王宫碧鸡坊的海棠尤为繁盛,范石湖词所谓碧鸡坊里花如屋,只为海棠,也合来西蜀,别地向无此花,像黄州这样偏僻的地方,土人又不知此花的名贵,怎么会有呢?这样想看,不知不觉就从海棠花的溷落黄州,移情到自己的身世上来了。他好像做梦一样,以为一定是天上的鸿鹄把海棠花的种子从西蜀衔到了黄州,遂使这空谷佳人,落入江城瘴地里,自苦幽独了。不轻易伤感的苏轼,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海棠的艳影,一一化作自己的身形,对此不免流露了天涯流落的悲哀。据说,日后苏轼常常书写这首海棠诗来送人,先后不下数十本之多,可见这首诗中蕴藏着他深邃的感情。

从陈州回去后的苏辙,立即依照兄弟商定的办法,赶忙结束南都的工作,办完交代,然后携同两房眷口,自南都登舟,泛汴泗,出淮扬,过金陵,溯皖江,然后泊舟九江,叫自家眷口就在九江等待,他则亲自护送嫂氏、侄子以及哥哥家其他眷属人等,仍循水路前往黄州。

苏轼计算着他们的行程,也忙着准备接眷。虽说家眷来了,可以不再寄寓庙宇,但他却担心偌大一份家口的生活负担,所以心里实在也很怕他们到来,与章惇书中,坦白说道:

黄州鱼稻薪炭颇贱,甚与穷者相宜。然轼平生未尝作活计,俸入所得,随手辄尽。而子由有七女,债负山积,贱累皆在渠处,未知何日到此。现寓僧舍,布衣蔬食,随僧一餐,差为简便,以此畏其到也。

穷达得丧,粗了其理,但廪禄相绝,恐年载间,遂有饥寒之忧,不能不少念。

转眼已是榴花照眼的季节,消息传来,苏辙率领的一家人都已到了磁湖(今湖北大冶),但为巨风大浪所阻,只得停船稍待。苏轼追怀陈州之别,几已半年,兄弟俩又将在黄州重见,一切恍恍惚惚,如在梦中,作诗代简,倩人往迎:

惊尘急雪满貂裘,泪洒东风别宛丘。

又向邯郸枕中见,却来云梦泽南州。

暌离动作三年计,牵挽当为十日留。

早晚青山映黄发,相看万事一时休。

苏辙答诗说:黄州不到六十里,白浪俄生百万重。自笑一生浑类此,可怜万事不由侬。一番被命运播弄的感慨。两天后,听说风浪过去了,苏轼即于五月二十七日黎明,坐船到离黄州二十里地的市集巴河口去接他们。

坐在船上,细细欣赏晨光曦微中的江水,浩淼的水面上笼罩着蒙蒙烟雾,显出一片宁静,小舟轻盈前进,犹如划破千顷碧绿色的玻璃。置身在这样自由美好的天地里,禁不住想起去年在御史台狱囚房里的生活,去年御史府,举动触四壁。幽幽百尺井,仰天无一席。他就在这井底,战战兢兢过了一百多天余生复何幸,乐事有今日。他可以和家人团聚了,他几乎愿意在这江城终老了。 7

他曾有一个不切实际的空想,假使苏辙也愿意住到黄州来,他将设法筹点钱,把柯氏园买下来兄弟共居,这个构想虽然美好,但不是现在的能力所做得到的。家眷来了,他不得不弄个住处,遂于二十九日搬进临皋亭去住。

临皋亭在回车院中。回车院是公家建筑,为三司按临黄州时所居的官邸,本来不是一个被谴谪的罪官可以住得的。据苏轼于迁住临皋亭后与鄂守朱寿昌书:

已迁居江上临皋亭,酌江水饮之,皆公恩庇之余波。

似是寿昌向有关方面代他关说,才弄到手的。但这房屋并不宽大,他又家口众多,住得非常拥挤。如同年夏,陈慥要到黄州来看他,他就曾为招待客人住宿,大伤脑筋,写信告陈说:临皋虽有一室可憩从者,但西日可畏。承天(寺)极相近,或门前一大舸亦可居,到后相度。要借僧舍,甚至是门前停泊的旧船来接待宾客,苏家房屋的迫促,实已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临皋亭住屋虽然狭小,但是门外的风景却非常美。亭在江边水驿上,亭下八十余步便是大江,滔滔江水,自上游乱流西下,浪击江岸,涛声昼夜不绝。对岸就是樊口,景色幽美如画,苏轼闲常策杖江边,独自一人眺望天空渺渺的流云和江上起伏的浪涛,不能不使他感到天地何等寥廓,而人却这样的渺小与无助。

苏轼《与范子丰书》说:

临皋亭下,八十余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嵋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问子丰新第园池,与此孰胜?所以不如君者,上无两税及助役钱耳。

粗看他对于这种闲散的隐居生活,似已非常满足,其实那只是生活之艺术精神的一面。作为一个儒学者,淑世是其生命的本分,虽云走仁义,未免违寒饿,他可以毫不怨悔。但是丈夫重出处,不退要当前,满怀用世的热情又怎能轻易放下?所以当他的好友李常寄诗来慰问他的不幸时,他却大不以为然,复书直道儒者的责任时,又另是一副铁石心肠。如言:

示及新诗,皆有远别惘然之意,虽兄之爱我厚,然仆本以铁石心肠待公,何乃尔耶?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若见仆困穷,便相于邑,则与不学道者,大不相远矣。兄造道深,中必不尔,出于相好之笃而已。然朋友之义,专务规谏,辄以狂言广兄之意尔。虽怀坎壈于时,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祸福得丧,付与造物。

非兄,仆岂发此!看讫便火之,不知者以为诟病也。

身在冤诬谪废中,而犹有如此生气凛然的言语,这是苏轼道德勇气之所在,亦是其性格中坚忍不拔之一面。

苏辙将嫂氏一行送到黄州,顺从老兄的心愿,在黄州住了十天。在此短短十日中,兄弟俩去武昌游玩了寒溪西山寺,武昌县令招待了他们酒食。苏辙全家老小还在九江等他,不得不于六月初九,匆匆告别,苏轼相送至刘郎洑,饮别于王齐愈家。苏辙既行,空洞与寂寞又如浓雾一样,向苏轼重重包围过来,黄州又变成一片荒茫的沙漠了。

三 孤立于风雨沙洲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前举这阕《卜算子》,为苏轼初到黄州,寓居定惠院时所作。黄山谷论为: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上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推美虽然绝至,但非真正知音,此作实是苏轼的忧患之词。当他寄居定惠院时,心理状态尚未恢复平静,每天必须等到夜晚,才独自溜出寺门,到附近走走,心如惊弓之鸟一样的惶惑和孤独。

人须有所不为而后才能有为,这是一个自由人所必须具有的品格。与一个过度世俗化的人不同,他不追求利禄,不在意世俗的荣辱,他只坚持他的价值观念和精神的自由。

忠于自己观念的人,不肯苟与人同,才能拣尽寒枝不肯栖,在一片诺诺声中,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遭遇排斥和放逐,几乎是必然的命运,这命运,就是寂寞沙洲冷。

残酷的政治迫害,使苏轼的心灵流血不止。这些时间里,他有意把自己封闭起来,宁愿忍受孤寒与寂寞的惩罚。

初到黄州寄居寺院那段时间,他是如此,后来虽然全家团聚,安居临皋亭了,而他那劫后余生的紧张心理,并不能够马上有所改善,依然在惶惧的情绪压迫下,自愿孤立于一切人事之外。《答李端叔书》说:

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

亲友不与他通问,是因为他的罪名太大,怕惹是非。即使他自己,亦何尝不怕文字为累。如此信之尾,他还再三叮嘱端叔:自得罪后,不敢作文字。此书虽非文,然信笔书意,不觉累幅,亦不须示人,必喻此意。

不敢作文字,也是一种孤立的刑罚。如当时曾有某人请他写篇燕子楼记,徐州为苏轼旧游之地,燕子楼又是那么凄艳的名迹,若在平时,苏轼如何能不援笔而起?现在毕竟无可奈何,只得很诚恳地辞了他的朋友,向他诉苦道:只要出口落笔,便被憎恶他的人们,拿来做笺注的依据,所以不能不牢闭口,莫把笔了。充分显示了在这种张眼便是荆天棘地的处境里,一个被迫害者的战栗与惶恐。

苏轼庆幸自己能够混迹渔樵,不被别人认识,每于酒后,则独自一人,布衣芒屩,出入阡陌,到各处漫游,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得旷然天真之乐(《答言上人》)。有时,他会在袖筒里笼着许多石弹子,到江边与人比赛投击江水,看谁能使石弹滑出水面最远。 8 有时在路边凉亭里歇脚,也会要求别人讲个鬼故事听听,假使那人说,没有鬼故事可讲,苏轼就求他:姑妄言之也好。旁人听他此言,无不哄然大笑。 9

距黄州知州官邸数百步,少西山麓有一片壁立的断崖,传说是周瑜大破曹军的古战场赤壁,断石堆云,惊涛裂岸,风景最是优胜。是年八月六日夜间,天朗气清,他兴致特别好,便带了苏迈,划只小船,第一次夜游赤壁,其时适有杭州的辩才、参寥两位僧人所派的使者来黄州向他问候。游罢归来,他即乘兴写了一篇非常美的短记,当作复书,寄与参寥:

予谪居黄州,辩才、参寥遣人致问。时去中秋不十日,秋潦方涨,水面千里,月出房、心间,风露浩然。所居去江无十步,独与儿子迈棹小舟至赤壁,西望武昌山谷,乔木苍然,云涛际天,因录以寄参寥。使以示辩才,有便至高邮,亦可录以寄太虚(秦观)也。

自此,每遇风日晴和、江面浪静的日子,他就常常独自划船到那儿去捡沙滩的细石子。这地方的细石,往往温莹如玉,有深浅红黄各色,或有细纹如人指纹者,非常可爱。自己捡拾不足,又用饼饵换取这一带孩子们所拾来的,一共搜集了二百九十又八枚,大者如枣栗,小者如芡实,用古铜盆盛起来,注入清水,色彩缤纷,苏轼称之为怪石供,赠予在庐山归宗寺的了元禅师,这了元即是后来的佛印和尚,他们间的缔交似即在此时期。

苏轼在黄州最爱这个地方,数游之后,曾作《赤壁记》一篇,此为后来名作前后赤壁二赋的滥觞。

当一个人在行为上或意识里,一点也没有罪过的自觉,而忽然遭逢横祸时,就无法拒绝命运弄人的观念。命运这个观念,可以做受难者的精神避难所,相信命运就能相信宇宙确有一个超人的力量存在,这种力量具体而微的表征,即是世俗所说的鬼神,苏轼此时此际,乐于谈狐说鬼,并非是不可理解的迷信。

梁宗懔《荆楚岁时记》:

正月望日,作豆糜以祀门户。先以柳枝插门,随枝所指,以酒脯饮食及豆粥,插箸而祭。其夕,迎子姑神以卜。

这不但是荆楚地方的迷信,而且已经成了当地的节令行事。苏轼有个黄州新识的朋友潘丙来告诉他:本地有家郭姓侨户,扶乩降神最称灵验,苏轼还在来黄途中的这年正月十五,神已透露消息说:苏公将至。到了次年正月十五,苏轼便约潘丙陪他同去郭家参观。降坛的乩神,名叫何媚,字丽卿,莱阳人,生为寿阳李景之妾,被大妇于正月十五夜暗杀于厕所,天帝悯怜她,命为厕神。有问必答,如响斯应。她居然知道苏轼已经在座,乩言:请苏公稍留,她将赋诗作舞娱公。一霎时作诗数十篇,不但敏捷立成,而且皆有妙思,杂以笑谑。苏轼问:某欲做一黄州百姓,可乎?

神在粉盘上写出一首绝句:朝廷方欲强搜罗,肯使贤侯此地歌?只待修成云路稳,皇书一纸下天河。

再问:予欲置一庄子,不知如何?

神答:学士功名立身,何患置一庄不得。

子姑神也很好名,在应歌作舞后,再拜以请道:公文名于天下,何惜方寸之纸,不使世人知有妾乎?

苏轼果然为她作了《子姑神记》。

另有一次,他去汪若谷家,看箕帚穿上衣服的子姑,自称天神李全,以箸为笔,置笔口中,书写篆字。字虽不可识,但苏轼还是赞他笔势奇妙,为作《天篆记》。

郭家观乩后数日,苏轼到岐亭去看望陈慥,须在途中过夜,乃宿于团风镇,梦见一个和尚,破面流血而来,好像有话要讲,但又不说。醒来,不明何兆。到了岐亭,将这夜梦告诉了陈慥,次日与他相将入山,半路上见一庙宇,中有古塑阿罗汉一尊,仪状甚伟,但面目为人弄坏。苏轼还不曾联想到昨夜的梦兆,陈慥已先悟到:这莫非就是你所梦见的和尚吗?苏轼后来就将这尊罗汉运回黄州,嘱托安国寺的住持僧继莲雇工重新装修,左龙右虎,赫然是第五尊者的造像,就供奉在安国寺中,苏轼并出资斋僧,作《应梦罗汉记》。

此外如梦中采食古井上的石芝,还记得味如鸡酥,却比鸡酥甜;梦黑肥吏请他作《祭春牛文》;梦一美人给他雪水烹的团茶喝,为作回文诗;梦到西湖等,各各付诸吟咏,低徊不已。

梦和迷信,以现代人的理解,都是精神反射作用所产生的潜意识活动。梦是现实生活中缺憾的补偿,而迷信行为,则有填充心灵内部空虚的妙用。每个人暗中都有自己的梦,梦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人在游离现实内外的梦境中,获得一切意愿的满足。迷信神异,不但使彷徨无主的心神,得所寄托。人所遭遇的神异,往往只是自己痛苦的经验混合热烈的想象,在精神恍惚下所产生的情景。苏轼离群孤立,彷徨失措中,独多神异梦幻的奇遇,正是他心灵空虚,热情无所归着的反映。

然而,他到底受过严格的儒家训练,静定下来,反求诸己,检讨祸患所生,只归咎于自己的鲁莽与无知,不怨天,不尤人。《答李端叔书》云:

轼少年时,读书作文,专为应举而已。既及进士第,贪得不已,又举制策,其实何所有?而其科号为直言极谏,故每纷然诵说古今,考论是非,以应其名耳。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为实能之,故更新于:2个月前

译文

苏东坡,天赋异禀的大文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 他的标签很多,却难以被标签定义。居高处为翰林学士,落低谷为狱中囚犯,一生波澜曲折都在诗里见。本书即以东坡诗词为主线,兼及东坡文集、后人笔记等百余种资料,以坚实的考订和热情的笔触,呈现出一个立体的东坡形象。

基础介绍

李一冰

李一冰

苏东坡新传五年,第六章,新传,苏东坡,李一冰李一冰第六章 黄州五年,一 出狱赴黄苏轼自元丰二年(1079)八月十八日在湖州任上被捕,囚禁于御史台狱,直至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才获开释,历时一百余天。出狱之日,已经年尽岁除,迎头碰上了元丰三年的新岁。虽说已经出狱,然而他所获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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