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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风雨京华

2024-07-20 〔苏东坡新传〕 李一冰 第八章 京华 新传 苏东坡 风雨

一 元祐更化

宋神宗赵顼在位十八年(治平四年至元丰八年),既薨,太子赵煦嗣位,是为哲宗。哲宗嗣位时,年只十岁,不能亲政,于是遵照宋室传统,尊神宗母后高氏为太皇太后,是为宣仁,权同听政。

宋朝自太祖、太宗、真宗三朝而后,因故不得不由母后暂行摄政者,非自宣仁始。第一次是仁宗即位时,年只十三岁,真宗后章献明肃刘氏垂帘临朝者十一年,至景祐元年方自亲政。

仁宗无嗣,以濮安懿王赵允让第十三子赵曙嗣位,是为英宗。英宗多病,仁宗后慈圣光献曹氏暂摄,方才归政。

神宗接位的时候,年纪虽轻,但已二十一岁,朝气蓬勃,果敢有为,确是一个英主,不料得年却只三十八岁,西征失败,赍恨而殁。哲宗冲龄践祚,就又不得不由祖母英宗后、宣仁圣烈高氏垂帘摄政。真宗朝后六十年间,这已是第三度母后临朝了。

历史上母后当政时代,常见朝纲不振,大权旁落的现象,或则奢逸享乐,有政失修明之弊,唯有宋朝摄政的这三位母后,却都知人善任,精勤政事,以厚德深仁,著誉后世。

宣仁太后且有女中尧舜之称,这也是宋史上的一大特色。

宣仁太后尊重祖宗成法,厌闻革新,是个稳健保守的老太太。她虽深处宫闱,但历经她的丈夫英宗、儿子神宗的两朝政事,又非常向往公公仁宗嘉祐时代的太平安乐,嘉祐时代那种宽厚雍睦的政风,所以定年号为元祐。她认为神宗皇帝用王安石、吕惠卿变成法,行新政,显然已经失败了,对于边臣无端挑起征西夏的军事,招来败战的损伤,使神宗惊悸悔咎,夺走了他正在英年的生命,更是痛苦难忘。所以,一旦临朝摄政,这位老太太早已成竹在胸,她要立即召用熙(宁)、(元)丰时代的旧臣,恢复熙丰以前的旧政。她的国策是一切遵循祖宗成法,她的目标是要重拾大宋帝国如嘉祐时代一样的和平与安乐。

宣仁太后的恢复工作,最重要的是如何着手废止不合传统的新法,要做这件大事,唯有熙丰时代的元老旧臣,才能帮她去新复旧,实现她的理想。

旧臣中最初被考虑到的,是仁宗朝名相吕夷简的儿子,现以资政殿大学士知扬州的吕公著,诏兼侍读,命即乘传赴阙,来京陛见。公著,字晦叔,东莱人,初以进士通判颍州,与当时的郡守欧阳修,交谊很好。神宗朝,做过翰林学士、开封府尹、御史中丞。因为反对新法,才被出知外郡。

次为退居洛阳,在独乐园中努力著述的司马光,朝廷依照例定的起复程序,第一步诏知陈州。

太后追念神宗皇帝的遗意,先已复官苏轼为朝奉郎,随又诏知登州。

太后部署人事,非常稳重,一面按照程序,起复旧臣;一面因王珪病卒,乘机将现任大臣,互作调动,稳住原来的朝局。五月间,以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蔡确,调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以知枢密院事韩缜,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以门下侍郎章惇知枢密院事;同时召司马光过阙入见。

司马光于熙宁三年(1070),因与王安石议新政不合,坚辞枢密副使的诏命,出为西京留台。他在洛阳私宅中,网罗了一代史学好手,专心编撰不朽巨著《资治通鉴》,甫于上年(元丰七年),脱稿进呈。三月间,自洛入京,专程吊唁大行皇帝之丧。为避免政治嫌疑,既吊即归,不敢在京逗留。太后来不及召见,他已匆匆离去,只得特遣内侍梁惟简和劳光二人,一路追踪前往,口传谕旨就询:目前为政何所当先?

司马光复奏:请广开言路,不论有官无官,均许将朝政缺失及民间疾苦,封状进闻。太后接受此一建议,诏求直言。短短时间内,收到封事数千件,而内容几乎全部都是指摘前朝实行新法的不当,诉陈新政下的民生疾苦。

这是一个被鼓励起来的不满现实,人心求变的舆论浪潮,也可以看作是国策将变的一个政治讯号,以这样开明的态度,揭开元祐更化的序幕。

接着,太皇太后毅然先以中旨遣散修造京城的役夫,停止制造军器,放宽民间保马户原先苛刻的规定,罢京城逻卒,免行钱等,作为接纳舆论、与民休息之始,为停罢新政,开其先河。

六月,吕公著应召至京,诏授尚书左丞。

入见后,立即上疏荐举人才,实即网罗熙丰以来,因与新政不合而散在四方的旧臣。他举:

孙觉方正有学识,可充谏议大夫;范纯仁刚劲有风力,可充谏议大夫或户部右曹侍郎;李常清直有守,可备御史中丞;刘挚资性端厚,可充侍御史;苏轼、王岩叟并有才气,可充谏官或言事御史。

太后深知人才是政治的根本,同时为尊重司马光起见,特将上述札子密封,专差送往洛阳,要司马光详再审核,将所陈更张利害,直书以闻。

司马光复奏,特别保荐者六人:刘挚、赵彦若、傅尧俞、范纯仁、唐淑问、范祖禹,认为可处台谏,或侍讲读,必有裨益。其中刘挚、范纯仁二人,与吕公著推荐者同。

另外则作一般的推荐,其人选为吕大防、王存、李常、孙觉、胡宗愈、韩宗道、梁焘、赵君锡、王岩叟、晏知止、范纯礼、苏轼、苏辙、朱光庭等,请求太后记其名姓,各随器能,随时任使。

最后他说:文彦博、吕公著、冯京、孙固、韩维,都是国家的元老,应该命令他们各举所知,以便参考异同,无所遗逸。

从这两份奏状所列的名单来看,绝大部分是仁宗、英宗两朝的老臣,为反对新政致被排斥或消极退让,于熙丰年间陆续退出中枢政治的保守分子。他们之中,大多数人都有极好的家世背景,而个人立身处世,品德谨严,学问渊博,都是以尊重传统为重要立场,视疏减民生疾苦为自己本分的君子。所以历史家笼统地称誉他们为元祐贤者,称元祐为贤人政治。

不过这班元祐朝士,不是没有缺点,缺点在于过分持重,守成有余,进取不足,诚如当时论者所说:元祐执政,类丰于忠信而廉于才智。不足以符时代的要求。因为宋室到了元祐朝时,经历多年边患,被契丹和西夏交相剥削和侵略,大宋帝国实在已经只剩了一个掏空的壳子,军备不足,国库空虚,民生穷困,士气低落,早已失去了从前那样的国力,所以消极的保守,既不足以振奋宋室的贫弱,也不足以匡救天下的凋敝。

司马光受命知陈州,过阙入见,当即被太皇太后留为门下侍郎。

司马光名满天下,他来京师,轰动社会,老百姓跟着他的行踪,叠足聚观,壅塞道路,竟使马不能行。在他们质朴的心地里,认为司马光应该是真正的宰相。

司马依礼往谒现任宰相时,老百姓爬上相邸对面人家的屋顶,骑在屋脊上,爬到树上看他,相府的卫士们阻挡不了,老百姓说:我们并不要看你家相公,我们只要瞻仰司马相公的风采。那些附近人家的屋瓦都被践碎,树枝都被踏断。 1

苏轼于十月下旬自登州还京,途中也遇着上千老百姓,拦住他的马头,向他呼吁:请您转告司马相公,不要离开朝廷,好自珍重,才可以活我百姓。老百姓都相信苏轼会替他们讲话。 2 苏轼旧有《咏独乐园》诗:先生独何事,四海望陶冶。儿童诵君实,走卒知司马。确是实言。

司马光一入中枢,便被朝廷倚为柱石,太皇太后对他言听计从,一切大政赖他擘划。眼前即将更新的政治,将为怎样一个局面?全国都在注视着司马相公的举止,仰望他的创造。

政治革新,自以人事调整为先。以后数月间,朝廷便陆续起复旧臣,如八月以苏辙为校书郎,九月以秘书少监刘挚为侍御史,十月二十日告下,以朝奉郎知登州苏轼为礼部郎中等。这使得苏轼到登州任只有五天,就又匆匆进京,投身到这个热烘烘的政治洪炉中来了。

十月,以中旨诏范纯仁为谏议大夫,唐淑问、苏辙为司谏,朱光庭、范祖禹为正言。除目(授官文书)已经由宫里发出来了,太皇太后问宰执道:这五个人怎么样?大家都说:甚洽众望。

当时,继续留任中枢的新政派章惇,认为这个样子的除官方法,违背祖制,破坏相权,挺身反诘道:

故事:谏官皆由侍从推荐,然后由宰执禀奏。现在除目既然用中旨发出,不知陛下从何得知此五人可用。莫非左右所荐?此门不可开。

实皆大臣所言,无关左右内侍。太皇太后说。

如主意出于大臣,应该公开奏举,为何密荐?章惇反问。

至此,吕公著因为范祖禹是他的女婿,司马光、韩缜因与范纯仁各有亲戚关系,立刻起来自动声明。

章惇说:台谏之设,是朝廷用来纠绳执政之不法的,所以按照制度,执政初除时,凡是他的亲戚或他从前所保举过而现任台谏者,都该转徙其他官职。现在,天子冲幼,太皇太后同听万几,一切都该按照制度行事,不可违背祖宗成法。

司马光忍受不住,接着奏道:纯仁、祖禹做谏官,甚合众望,不可因臣之故,妨碍贤路,臣宁愿避位。

韩缜、司马光、吕公著必不至于徇私,但如他日有怀奸当国者据此为例,引用亲党做台谏,恐非国家之福!章惇理直气壮地奏说。

这场争论的结果,改范纯仁为天章阁侍制,范祖禹为著作佐郎,其他三人顺利通过。苏辙于他老哥奉旨起复时,先已移知歙州的绩溪县,不久又以校书郎自绩溪被召入京,至此则已跻登谏垣了。苏辙初得校书郎时兴奋非凡,作《初闻得校书郎示同官》诗:读书犹记少年狂,万卷纵横晒腹囊。奔走半生头欲白,今年始得校书郎。这也难怪,苏辙十九岁成进士,廿三岁登制科,淹滞于九品小官者达二十余年,到此才稍扬眉吐气。

章惇所争的,是政府重要人事的任命,不经过宰相的审核进拟,径由宫廷除目,显属侵害了相权,并非没有道理,无奈说话的态度有欠庄敬,台谏们就抓住这一弱点,对他开始攻击起来。

后来王岩叟有奏:风闻章惇于帘前问陛下御批除谏官事,语涉轻侮。又问陛下从何而知,是不欲威权在人主也,乞行显黜。

刘挚和朱光庭则攻击蔡确于神宗皇帝灵驾发引时,既不遵礼入宿幕次,复先驰数十里之远以自便,为臣不恭,莫大于此。

虽然,太皇太后对此弹章留中不报,然而朝中的御史官和台谏们认为国家安危,系于大臣。而现在执政大臣中,奸邪过半,如蔡确为左仆射,韩缜为右仆射,张璪为中书侍郎,李清臣为尚书左丞,章惇为知枢密院事,实际政权完全在他们手上。旧派的一二元老何以得行其志?这是当时热衷更化的朝士们一致的认同,他们在积极酝酿,只侍时机成熟,非要伐倒这几棵敌派的大树不可。

二 从调和到冲突

司马光为门下侍郎,章惇知枢密院,几个月间,两府之间的关系,已经搞得非常不好。司马光的脾气,虽然不如王安石的拗,但也十分固执;而章惇则秉性豪强,从不让人,共事未久,摩擦已经很深,几已到了冰炭不能相容的地步。每遇口舌相争的场合,司马光是个恂恂儒者,拙于言辞,而章子厚则躯干修伟,实大声宏,再加口齿锋利,咄咄逼人,弄得司马光真已不堪他的百般虐侮。苏轼与章惇多年老友,现在身当两大之间,义不容辞,应该挺身出来,做这个调人。

于是往见章惇,对他侃侃言道:司马君实时望甚重。从前许靖因为虚名无实,为蜀主刘备所轻视。法正说:靖有虚名播于四海,若不礼遇,他人以为我们贱视贤者。刘备立即接受他的建议,以许靖为司徒。您想,许靖尚且不可轻侮,何况君实?章惇认为苏轼的话对,以后对司马的态度,缓和了不少。

苏轼抵京才半个月,朝廷降告命:迁起居舍人。苏轼起于忧患未久,不愿骤然跻登清禁重地,两上章请辞,皆不许,他只得亲往谒见宰相蔡确,恳切面辞。

蔡确说:公回翔已久,论资望,朝中无人更出公右。

苏轼坚决辞谢。

今日谁当在公前者?蔡确问。

前与林希同在史馆,他年龄比我长。他举林希来代替自己。

林希真的应该在你之先吗?蔡确略作沉吟,摇头不应。

苏轼举以自代的林希,字子中,福建人,与苏轼、顾临、胡宗愈等,都是开封府举人试的同年。治平三年曾与苏轼在史馆共事,现在外任。苏轼推他自代,虽未获许,不过因此也被执政方面注意到了这个人,不久召回中枢,补了记注官。

宋制:起居郎、起居舍人谓之左右史,职掌宫廷记注和机要政务,俗谓小侍从。苏轼既任起居舍人,元祐元年二月以七品服入侍延和殿,蒙恩改赐银绯。

宋朝官员的服式,有严格的规定,文臣自入仕时起,着绿袍,满二十年才赐换绯袍和银鱼袋,换穿绯袍后再过二十年,才能赐换紫袍、佩金鱼袋。苏轼入仕,如以仁宗嘉祐六年(1061)中制科授大理评事起计,至元祐元年(1086),为时则已二十五年,但因中经顿挫,所以直到此时才得换绯挂银,并获诏赐对衣、金带、金镀银鞍辔马。

司马光执政后,一方面大刀阔斧地调整人事,一方面陆续废止熙丰年间实施的新法。元丰八年七月罢保甲法,十一月罢方田法,十二月罢市易法、保马法。元祐元年闰二月,被人反对得最激烈的青苗法,也告罢废。

当司马光、吕公著二人,积极推翻一切新政,彻底清除新政所生的积弊时,新政派的大将韩缜、蔡确和章惇,仍然高踞在原来的相位上,冷眼窥伺得失。蔡确既为公论之所不容,而章惇跋扈如故。

元祐元年二月间,司马光上言:免役法有五害,请求恢复差役。章惇力加驳斥,上章累数千言,笔下一点不为司马稍留余地。这还不算,更在太后帘前与司马光觌面争论起来,态度非常豪横,说得冲动,竟在殿上大声咆哮道:它日安能奉陪吃剑!如此狂妄,太皇太后也按捺不住,大怒起来。于是刘挚奏言:章惇佻薄险悍,谄事王安石,以边事欺妄朝廷。再附吕惠卿,又为蔡确所引,横议害政,请除恶务尽。

当时,尚书左仆射蔡确已先罢政,出知陈州,旋改亳州,朝廷即以司马光接替蔡确所遗的相位,仍兼门下侍郎原职,所以王岩叟更奏曰:惇见陛下以司马光做相,躁忿忌嫉,所以如此。

章惇帘前争论,惹怒太后后不久,因孙觉议论边政,不合其意,他便公然骂道:议者可斩。对于任何一个上书言事的人,一律蔑视为不逞之徒,于是满朝怨毒,群起而攻,并于同月罢官,以正议大夫知汝州。钱勰(穆夫)时为中书舍人,制行词,有怏怏非少主之臣,悻悻无大臣之节句,非常尖刻。 3

但是,关于罢废免役法,持反对意见者却不仅是章惇一人。朝列中头脑比较冷静,不太意气用事的人,也都认为从前施行的差役法,流弊很多。改行免役以来,已经十几年,确比差役进步,法无新旧,以良为是,何必一定要恢复旧法。如与司马光非常亲密的范纯仁,便婉转劝他道:为治之道,去其太甚者即可。差役一事,尤须仔细考虑,不然,徒为民病。又道:宰相的职责,在求人才,变法不必太急。愿公虚心以延众论,不必一定要谋自己出。谋自己出,则谄谀逢迎的小人,便得乘虚而入。司马光默不作声,纯仁无奈,只好退一步说:假使相公决意要这样做,不妨挑择一路,先作试验,看看恢复之后的利弊如何?

司马光为人,有强烈的自尊心和执拗的责任感,坚持已定的主张,不肯接受任何人的建议。范纯仁出来叹道:凭这个样子的态度,只是使人不再说话而已。我如只欲媚公以取容悦,不如少年时迎合王安石,早就既富且贵了。

当王安石变差役为免役时,苏氏弟兄都是激烈的反对论者。苏辙当时曾说:役人之不可不用乡户,犹官吏之不可不用士人。苏轼更曾坚持差役决不可变,但是后在地方上亲经历练,有了实际的体认,便完全改变了原来的观点,认为王安石新法中,免役确是比差役进步的一个良法。

熙宁初年,苏轼到底还只是一个得意太早的书生,缺乏实际的政务经验,只因读书较多,才气充沛,率然放言高论,不免未尽事实。等他有了几年地方政务的实际经验,才明白从前所行的差役法,积弊很深。主要的原因是应差服役的老百姓,不懂官府衙门的规矩,遂被胥吏们颠倒捉弄,很多人因此破产亡家。原先认为无可取代的差役,事实上是便利胥吏为害百姓的恶法。

免役法比较简单,按照老百姓的户产高下,分等出钱雇役,颇合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原则,可以断绝胥吏勒索的机会,只须把该收的实费之外,另有许多滥加名目的苛杂严格禁革,这已经实行了十六年的办法,没有改回差役的必要。

司马光尽罢熙丰新法,罢到差役法时,最不为朝列所同情。范纯仁诤劝无效,苏轼便贾勇往见,向司马相公说道:

相公所要施行的,都是上应天心、下合人望的事,唯有役法一节,不可轻议。差役免役,各有利害。免役之害,在于掊敛民财。在上的人聚敛,在下的老百姓便有钱荒之患。差役之害,在于民常在官,不得专力农事,而胥吏从中作奸。两害相权,轻重略等,现在要以彼易此,人民未必欢迎。

苏轼很婉转地说开了一个头,还没提出正面的意见,司马光便愕然问道:那么,如你所说,计将安出?

法相因则事易成,事有渐则民不惊。苏轼先举原则,然后以兵役作例来做说明:三代之法,兵农合一,到秦时才分而为二;唐朝中叶,把府兵废为长征卒,从此民不知兵,兵不知农,农人拿出谷帛来养兵,兵用性命来保卫老百姓的身家,天下称便。我想,即使圣人复出,怕也不能变易。现行的免役法,与此相同。公欲骤罢免役,改行差役,恰如要罢佣兵而恢复民兵一样,恐怕不很容易。

苏轼稍稍停顿,看司马光不开口,接续说道:

先帝本意,按民户大小出钱雇役,使老百姓可以专力农作,虽有贪吏滑胥,无所施其暴虐。坊场河渡,官自出卖,用这笔钱来雇用衙前,则人民可免仓库、纲运等破家之患。此万世之利,决不可变。

不过,其中也有两项弊端,一是把这笔钱移作别用,二是拿宽剩役钱来争购坊场河渡,想赚不实在的涨价利益。这是王安石、吕惠卿的办法,并非先帝本意。

相公如能彻底消灭这两项流弊,不必变法,则老百姓必然拥护相公,事亦易成。

至于宽剩役钱,名为十中取二,事实上却已加半征收。相公如能把这额外的浮收全部豁免,同时准许老百姓用布帛谷米折纳役钱,各从其便,那么钱荒的毛病也就没有了。

司马光听后,默不作声,苏轼只得讪讪说道:若照这样去做,天下称便,相公尚有何求。如其认为现在还不是时候,那么慢慢再斟酌,也不嫌迟。

司马光成见很深,仍无言语。

苏轼后来调换话题,和他谈熙宁年间曾经实施过的给田募役法,那是用官田及宽剩役钱买民田来募役人,大略如边郡雇用弓箭手的办法一样。苏轼说他曾在密州推行过,人民称便。所以劝司马光恢复先帝曾行的此一办法,不过必须请发内帑,补足全国宽剩钱斛至三千万贯石,用以推行此法于河北、河东、陕西三路。数年之后,三路役人,可以减少一大半,如此培养民力,可备边境缓急之用。

司马光听了,尤不赞成。

这天谈话没有结果,但是苏轼不肯死心,第二天直接找到政事堂去,再向司马相公公开陈述他的反对意见。司马光心里不耐烦,脸上就不免忿然作色起来。苏轼也很气恼,反转来诘责他的态度:

从前韩魏公(琦)创议于陕西路刺义勇,家有三丁者刺一丁,民情惊惧,军纪也受影响。当时公为谏官,极言不便,魏公怒形于色,公亦不顾,略无一言假借,这是苏轼以前听公亲口告知的。莫非公今做相,就不容苏轼尽言了吗? 4

表面上,司马相公只好强笑表示歉意,心里不免存了芥蒂。

司马温公面黄貌癯,而枯瘦自如,目光炯炯峻厉,鼻梁挺直,稀稀朗朗的胡子已经花白了,两只耳朵的耳轮,阔厚外向 5 ,使他整个神态,显得坚强而有劲力,很少有人敢于在他面前争论,争亦无用。

役法,在宋代政治制度中,是件大事,朝廷为了详定役法,设了一个专门机构的役局,负责研讨役法的改订,苏轼也是被诏派参加的一员。在会议中,他屡与局中官员如孙永、傅尧俞辈激烈辩论,感情弄得很坏。至政事堂说司马丞相失败后,他就以与大臣主张不同为理由,乞罢此一兼差,状言:臣既不同,决难随众签书,乞早赐罢免,俾议论归一。虽然表露了他的硬汉作风,但也从此得罪了相门。

政事堂的争论,司马相公的脸色,是众目所共见的,负气请辞役局的差使,更加造成双方关系的恶化。

雇役法终于依照司马光的主张,明令罢废了,而且,命令限期五日之内,恢复已经停废了十六年的差役。一般朝臣看到这个命令,都觉得限期那么迫促,实在不合情理,独有开封府尹蔡京,居然如期报办。司马光大喜,嘉奖他道:使人人能奉法如君,何不可行之有!

谋自己出,适便小人逢迎,不幸而为范纯仁所言中。更不幸的是古往今来,凡是拥有权势的大人物,几乎很少有人伟大到能够排斥小人的阿谀奉承,贤如司马温公,亦属不免,可为浩叹。

苏轼喜欢戏谑,朝中公卿,一个一个都给起了诨号,独于司马光,一向敬服,不敢造次。这次争论役法,碰了一个大钉子,心里非常气愤,争罢回家,一面卸巾弛带,一面恨恨地连声呼叫:司马牛!司马牛! 6

据说,还有一次,苏轼与司马光论事不协,轼说:相公此论,故为鳖厮踢。司马听不懂他说什么,还问:鳖何能厮踢?

是之谓鳖厮踢!苏轼冷冷作答。 7

三 不到中书不是官

元祐元年三月,以吏部侍郎李常为户部尚书;以中书舍人胡宗愈为给事中;以苏轼接替胡宗愈的遗缺,特诏:免试为中书舍人。

宋朝的政制,以二府中书省和枢密院及计省三司使为中枢政治的中心,直接隶属于皇帝。枢密院主管天下军马,计省三司使掌理全国财政,除此以外的一切庶政,全部集中于中书省,而中书省又设于禁中。所以中书舍人的职责非常重要,宋朝官制大抵沿袭盛唐,《唐百官志》:

中书舍人参议表章,百官奏议、考课皆预裁焉。

宋代亦然。凡事先经给事中书读,并经中书舍人书行者,才将原本留省,录黄过尚书省给札施行。不过唐制只有给事中始得封驳,而宋朝则中书舍人认为不可行时,亦可不书而执奏,称为缴驳,实际上,具有除军马财经外的全国政务之审核的权力,所以宋有俗谚说:不到中书不是官。

苏轼在还朝三四个月的时间内,扶摇直上,一再升迁,这事即使他本人勇于自用,不怕权高责重,但也不能不凛于官场中树大招风的忌讳,所以颇为踧踖不安,立即具状恳辞,有曰:

起知登州,到任五日而召以省郎,半月而擢为右史。今又冒荣直授,躐等骤迁,非唯其人既难以处,不试而用,尤非所安。

中书舍人这一职务,不但是宰相的属官,而且例兼知制诰,代拟王言。所以按照宋朝的定制,知制诰必先考试而后任命。宋朝开国百余年来,免试任命者,只有陈尧佐、杨亿、欧阳修三人而已,现在苏轼也得特旨免试而用,使他十分不安,同时更畏惧政治圈子里的时忌。 8

但是他辞不掉,只得拜表就任,仍改赐章服。上表谢曰:右史记言,已尘高选;西垣视草,复玷近班。皆儒者之至荣,岂平生之所望。

中书舍人这职务,最难的是写作外制。自唐至宋,有个惯例,中书舍人承受词头后,就须在省中起草付吏,一直到写成告命,从不耽搁到第二天。担任这个工作的人,自非具有捷才不可。 9 苏轼纵然笔快,但文件太多,仍是苦事。到后来白天来不及写时,也只好开夜车把词头留到灯下来写,常常写到半夜才睡。这时期,曾布(子宣)托他作篇塔记,他复信诉苦道:

塔记非敢慢,盖供职数日,职事如麻,归即为词头所迫,卒以夜半乃息。五更复起,实未有余暇。乞限一月,所敢食言者有如河。愿公一笑而恕之。

四月,以吕公著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诏起元老文彦博平章军国重事,班列宰相之上,以辅助多病的司马光。

新任御史吕陶上章弹劾司农少卿范子渊,元丰时提举河工,靡费巨万,而所筑护堤崩塌,溺死无算,堤工卒无所成,乞行废放。多少年来,中枢实施错误的治河方法,浪费国帑,牺牲民命,是苏轼一再激烈反对的政策之一,看了吕陶的弹章,对于这种漠视人民生命财产的官僚,激起了如火的愤怒。他挥笔作《范子渊改知峡州敕》,有曰:

汝以有限之财,兴必不可成之役;驱无辜之民,置诸必死之地。横费之财,犹可以力补;而既死之民,不可以复生。

痛快淋漓,成为传诵一时的名言。

苏辙初任右司谏,以为自王安石变法以来,台谏官过分嚣张,朝士们一言被及,马上就逐出中枢,政风因此大败。他倡言朝廷应加约束,使台谏们亦知自律。

苏辙开始行动,首上《乞选用执政状》,同时弹劾左右二相,指左仆射蔡确出身狱吏,更新于:2个月前

译文

苏东坡,天赋异禀的大文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 他的标签很多,却难以被标签定义。居高处为翰林学士,落低谷为狱中囚犯,一生波澜曲折都在诗里见。本书即以东坡诗词为主线,兼及东坡文集、后人笔记等百余种资料,以坚实的考订和热情的笔触,呈现出一个立体的东坡形象。

基础介绍

李一冰

李一冰

苏东坡新传第八章,京华,新传,苏东坡,风雨李一冰第八章 风雨京华_第八章 风雨京华小说阅读,一 元祐更化宋神宗赵顼在位十八年(治平四年至元丰八年),既薨,太子赵煦嗣位,是为哲宗。哲宗嗣位时,年只十岁,不能亲政,于是遵照宋室传统,尊神宗母后高氏为太皇太后,是为宣仁,权同听政。宋朝自太祖、太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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