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今作《克林威尔传》,吾请先论英雄之价值。
使英雄之价值而求之于行事之迹象耶,则冯道大圣,胡广中庸。古来工于作伪之小人,畴不能蒙假面具以欺饰一时之耳目。顾英雄之价值不在乎是者,则以英雄之建立事业,必有贯注其事业之真精神。精神而善,则迹象虽似乎恶,而仍不失其善;精神而公,则迹象虽涉乎私,而仍无碍于公。历览英雄传记,类多粗疏本色、大醇不掩小疵之人。而终不容乡愿的政治家占一席地,则精神之价值高于迹象故也。
使英雄之价值而求之于庸众之毁誉耶,则周公恐惧流言,王莽谦恭下士。世人肤浅之眼光,又几何不看朱成碧,混淆事实之真相?然英雄之价值又不在乎是者,则以英雄之立身行己,必有其独乐自娱之真鹄的。鹄的之所弃,则举世誉之而不加劝;鹄的之所取,则举世非之而不加沮。一身之生死祸福,且有所不顾,复何暇顾悠悠之口、浮云蔽空之毁誉者?则鹄的之价值高于毁誉故也。
英雄之精神与英雄之鹄的,孰张主是,孰纲维是,吾无以名之,则名之曰出世观。出世观者何?超脱世俗之是非,而兢兢良知之是非也;牺牲肉体之娱乐,而别谋灵魂之娱乐也。庄子者,善于状英雄者也。则曰: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卡莱尔(Carlyle,英国文学家,著《英雄及英雄崇拜论》),亦善于状英雄者也。则曰:困难、克己、死义、殉道,皆足以鼓道义之热情,而熄其计较利害之心。皆吾之所谓出世观也。有此出世观,故可以略迹象而独见精神。有此出世观,故可以排毁誉而达其鹄的。此其滥觞之源,从出之根。固在于宗教之信心,实则一切政治事业社会事业,亦不能外之。盖英雄之献身于政治事业与社会事业,而显真正之价值者,大都胸中别具一境界,而超出乎世网尘氛之外者也。是岂笃时拘墟,守井蛙夏虫之见者,所能窥测其浅深也耶?
英雄之价值定,而克林威尔之人格,亦可略见矣。夫克林威尔,非所谓暴民之雄,专制之魁耶。彼起于英伦国会军旗帜之下,顾及其得志,则不惜以铁骑解散国会,彼手绝斯跳脱(Stuart)朝之君统。顾其为保护主也,仍无异于世袭之君统。溯其一生政绩,民意则屈抑不申,军权则至高无上。故身死不旋踵,而反动力已起,致有查理士第二复辟之事实。此盖法之拿坡仑、墨西哥之爹亚士所引为同调,而手段之高犹或过之者也。故当时欧洲史家咸谥之曰狂徒,曰暴主,曰精神病之牺牲,曰平民政治之蟊贼。诚以克林威尔行事之迹象,固时与狂徒暴主相近,而无以逃于精神病与民治之蟊贼之讥也。
虽然,此亦仅论其迹象而已,亦仅为庸俗之毁誉而已。而克林威尔则有其独到之精神也,独信之鹄的也。彼挟此精神与鹄的,以行其心之所安。故虽行事之迹象,百孔千疮,罅漏叠见,而于其精神无所损;庸俗之毁誉,呼马呼牛,顛倒黑白,而于其鹄的无所污。而既以光明磊落之精神与鹄的,立乎百世以上。而与百世以下人肝胆互照,则纵不必求谅于人,而人亦终必能相谅。试游英之下议院,巍巍遗像,矗立中庭。英王则出入式瞻之,议员则朝夕礼拜之,国民亦馨香尸祝之。此非当日所诋为狂徒,谥为暴主,笑为精神病之牺牲,讥为平民政治之蟊贼之克林威尔乎?语有之曰盖棺论定。盖克林威尔逝世,至今二百六十年,而定论亦稍稍出矣。
克林威尔者,大***家也,大军事家也,大政治家也。英国专制之推倒,海权之发达,殖民地之遍布环宇,荜路蓝缕,皆以克林威尔开其先。然此皆克林威尔之事业之一鳞一爪,而非其事业所从出之源也。盖克林威尔实一真挚之宗教家,以宗教之信心,为其事业之精神与鹄的者也。彼见其宗教之信心,当以***达之,则尽力于***;当以军事达之,则尽力于军事;当以政治达之,则尽力于政治。而又以为受上帝之使命能出斯民于水火而登诸袵席者,舍己无异人任,故不欲诿其责于他人,亦不求原其过于众口。盖克林威尔之行事,固对于上帝而负责任,而非对于凡民而负责任者也。此即余之所谓出世观也。夫以出世之观念而行救世之责任,则虽入地狱无异于天堂,虽处廊庙无异于山林。其人格之晶莹洁白为何如耶?
克林威尔可学乎?不可学乎?曰是未易言也。克林威尔之治国,混政治宗教而一之,殆未能脱中世纪之陋习,此其不宜学者一也。克林威尔具单纯质直之爱国心,故甘犯蹂躏民意、解散国会之不韪而不辞。反之而假公济私之野心家,亦何不可托爱国之名,为蹂躏民意、解散国会之口实,此其不宜学者二也。食肉不食马肝,未为不知味。吾辈生于平民政治信教自由之国家,亦惟循法治常轨以尽其救国之责任而已,讵可效颦过去时代之英雄,以致误入岐途者。然其出世之观念与沉毅之信心,则无间东西古今。为凡欲大有为于世者,所不可或缺。吾见夫人欲横流之世,政客如云,而求一有淡泊宁静之素养者,而不可得也。吾见夫根器薄弱之士,日言救国,而求一能胜遗大投艰之重任者,而无其人也。此则吾《克林威尔传》之所由作也。
我现在准备写《克林威尔传》,在写之前请让我先说说英雄的价值吧!
如果从一个人的行事方式来看待英雄的价值,那么像冯道这样的人可以称为大圣人,而胡广这样的人则是中庸之人。自古以来,那些善于伪装的小人,就如同戴着假面具一样,只能欺瞒世人一时而已。但英雄的价值不在于这些方面,他们建功立业时一定有一种正确的精神贯穿在其中。只要他的精神信念是好的,那么即使他展现出的行为似乎不是很好,但这仍是好的。只要他行事的信念是出于公心,那么即使他的行为看似涉及私利,但仍然不会妨碍公心。我们看到的英雄们的传记,里面记述的英雄们大多是本色粗放,敦厚纯正而不掩饰小毛病的人,而终究没有允许那些伪善的政治家占有一席之地,是因为他们的精神价值远远高于其迹象的缘故!
如果想从常人的毁损与赞誉中来看待英雄的价值,那么就会有周公被流言中伤,辞去相位,心怀恐惧,而贼子王莽却尊礼贤士,假行公道的现象。世人的眼光是那么的肤浅,又难免把红的看成绿的,混淆事实本来的面目。可是英雄的价值是不在乎这些的,所以英雄们修身立德,克己自奉,一定会有他们自我欣赏、独自寻乐的目标。抛开了志向,那么世上的人们都赞誉他,他不会因此越发奋勉努力;坚定了宏大志向,世上的人们都非难他,他也不会因此而沮丧。一个人如果连生死祸福都不顾,又怎么能顾及世人众多的的传言和议论、像浮云遮蔽晴空一样的责难和赞誉呢?这是因为英雄志向之价值高于众人的评论的缘故。
英雄的精神及其志向,什么是其主题,什么又是其提纲和主要内容,我没法用词语来形容,姑且叫其为出世观吧。什么是出世观?即超脱世俗的是非观念,谨守良知的是非标准;克制肉体上的欢愉,而另外谋求灵魂上的快乐。庄子,是善于描述英雄的人。他说:英雄,即使是遇洪水滔天,他也不会溺水;即使是大旱到金石熔化,土山烧焦,他也不会觉得灼热。卡莱尔(Carlyle,英国文学家,著有《英雄及英雄崇拜论》),他也是善于描述英雄的人。他说:生活困苦处境艰难,克制自己的私心,为义而死,为道义而献身,都足以鼓舞人们道义的热情,而熄灭其计较利益得失的心。这些都是我所说的出世观。因为有这个出世观,就可以抛开迹象行为,而只关注英雄的精神。因为有这个出世观,可以排除众人的议论而直达英雄的志向,这是其根源所在。按照其产生的原因,根本在于宗教的信仰,实际上一切的政治活动和社会活动都不能绕开它。所以献身于政治事业与社会事业,彰显真正价值的英雄,大多与普通人的境界不同,他们胸怀壮志,又超然于世俗束缚与尘俗气氛之外。那些见闻短浅,固守着像井底之蛙、一夏之虫那样的见识的人,又怎么能知晓英雄境界的高低呢?
英雄的价值标准明确了,那么克林威尔的人格,也可以粗略地看出来了。克林威尔,并非是所谓暴民的枭雄、专制的党魁。他崛起于英伦国会军旗之下,到他愿望实现时,不惜以铁骑军解散国会,亲手终结斯跳脱(Stuart)王室的统治;到他自任保护主时,仍然无异于世袭之君主统治制。追溯他一生的政绩,民意委曲压抑不能伸张,军权则至高无上。所以他死后没多久,反动势力已悄然兴起,以致于有了查理士第二复辟的事实。这就是法国的拿坡仑、墨西哥的迪亚士将他引以为志趣相投的人的原因,但政治手段比他们更加高超。所以当时欧洲史学家都在他死后说他是狂徒、暴主、精神病的牺牲、平民政治的蟊贼。诚然以克林威尔行事的迹象,当时本来就与狂徒、暴主相近,因而逃不脱精神病与民治之蟊贼的讥讽。
虽然如此,这也仅是讨论了他行事的迹象而已,也仅仅是庸俗的评价而已。而克林威尔,却有其独到的精神,以及其坚信的目的。其带着这精神与目的,来做能让他内心安定的事。所以,虽然他行事的迹象有很多罅漏,但这对其精神却并没有什么污损。庸俗之人的诋毁,呼马喝牛,顛倒黑白,但这对于他的目标也没有什么损害。既然能以光明磊落的精神与志向,立于世间百年,所以与百年以后的人也定能肝胆互照。这样,纵然不求人谅解,而后人也终将会谅解。如果有机会,请去参观一下英国的下议院。庭院的中间,巍然矗立着克林威尔的塑像,英国国王出入都瞻仰礼视他,议员们则早晚向他礼拜致敬,民众们也敬献鲜花纪念他。这不是当时所被诋毁为狂徒、死后被称为暴君、被嘲讽为精神病的牺牲品,被讥笑为平民政治蟊贼的克林威尔吗?有一句话叫盖棺论定。算起来克林威尔去世到今天,已有二百六十年了,而对他的定论也慢慢出来了。
克林威尔,堪称大***家、大军事家、大政治家。英国专制的推倒,航海事业的的发达,殖民地能够遍布世界,这些艰苦创业的开始,都是因为克林威尔开创的先例。然而,这些也只是克林威尔事业的一鳞半爪,而不是他事业开始之源流。只因为克林威尔是一名真正的、虔诚的宗教家,他以宗教的信仰作为其事业的精神与志向。那么可见他宗教的信仰,如果以***来促成,那么就必须尽力于***;如果以军事来达成,那么就必须尽力于军事;如果以政治使之达成,那么就必须尽力于政治。而又以为能受上帝之使命救黎民出水火而让他们安居乐业的,除了自己便没有别人了,所以他不愿推诿其责任于他人,也不求众人非议原谅其过错。因为克林威尔行事,只对上天负责任,而不是对普通人负责任。这就是我所说的出世观。以此观念来担当起救世的责任,那么虽入地狱却和登天堂一样,虽在朝堂之上,又和隐于山林有什么区别?其人格是多么晶莹洁白啊!
克林威尔值得学习吗?不值得学习吗?我觉得这实在是难以言说啊!克林威尔治国时,将政治与宗教捆绑在一起,仍没有摆脱中世纪的陋习,这是他不应被人学习的第一点。克林威尔具有单纯、质朴、正直的爱国之心,所以甘愿冒罔顾民意、解散国会之大忌而不退缩。相反,那些假公济私的野心家,又为什么不可以假托爱国之名义,作罔顾民意、解散国会等落人口实的事呢?这是他不应被人学习的第二个方面。马肝有毒不可食用,所以吃肉时不吃马肝,并不是不知道美味。我们出生在平民政治、宗教信仰自由的国家,也只有遵循法治的常规以尽救国的责任罢了而,岂可效仿过去时代的英雄,以致于误入歧途?然而他这种出世观念和沉着坚毅的信心,则是不分东西,不分古今的。这是世间那些凡是想有大作为的人所不能缺少的。我看这世界,人欲横流,从政之人多如浮云,而想要求得一个有淡泊宁静素养的人却不可得。我看那些终日高喊救国的人,却都品行低下,器量狭小,想求得一个能胜任交付重任的人,却找不到。这就是我写《克林威尔传》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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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智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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