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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劝读《论语》并论读法

2024-08-03 〔孔子与论语〕 钱穆 论语 孔子 读法 钱穆 再劝读

朱子注《论语》,在卷首《序说》中,引有《史记》与何氏语,最后复引程子语四条。日前有数位同学手持我著《新解》来,求我题字。我多录程子此四条语中一条:

今人不会读书。如读《论语》,未读时是此等人,读了后又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读。

此条之前一条为:

读《论语》,有读了全然无事者,有读了后直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

最后一条为:

颐自十七八读《论语》,当时已晓文义,读之愈久,但觉意味深长。

程子四条中以上引三条为更重要。

在本所最近一次月会中,我很欣赏马同学之报告,可知他已能读《论语》。或许他现尚未能领略到《论语》中之意味深长处,然其用心则颇可取。

马君提出问题,如:圣人是否可学而致?换言之,圣人学到与学不到,也即是我们有志学圣人,能力足不足的问题。如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 舜,是不为也,非不能也。依孟子意,似乎我们学圣人,力非不足。但孟子所言有无问题,实值研究。现在大家读《论语》,多不在此等处用心。通常只讲孔子如何说仁、说天、孔子哲学思想如何,或赞成,或反对。然此非读《论语》之主要所在。究应如何去读《论语》?我主张当依程伊川语去读。

马同学另一问题:依《论语》中所讲,似乎孔子《论语》是一种理想主义。当时有人反对,说读《论语》应重实践。但实践仍必应有理想。如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究要学一些什么?此中便是一理想。马君又说:依孔子讲法,似乎无人能达到理想之顶颠。我很欣赏他提出此问题,我甚喜他能如此去读《论语》。诸位不可随便加批评。我现即就这些问题来略作讲述。

孔子是一圣人,试看他究达到了顶点没有?孔子弟子认为虽尧 舜亦难与孔子相比。但孔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在他自己,似乎并未认为自己已到最高顶点。他只说:

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又说: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如此一路学上去,但并没有说七十时便是一最高境界。孔子又说:

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

此是孔子自说境界,但并未说到此境界后便不能再往前。后人推尊孔子,谓孔子已至圣人之最高境界。后来也无第二人敢以孔子自许。朱《注》在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下引程子语:孔子生而知之也,言亦由学而至,所以勉进后人也。朱子自注则云:愚谓圣人生知安行,固无积累之渐,然其心未尝自谓已至此也。倘诸位心中并无马君所提此一问题,此处必然会忽略过。当知此与说孔子之政治哲学、人生哲学、宇宙论、经济思想、社会主张等种种说法皆不相干。若以这些问题去读《论语》,势必把一部《论语》零散分割,亦遂不致有程子所谓有读了后其中得一两句喜者,有读了后知好之者,有读了后直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之语。

现试看《学而篇》:

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此若与任何学问上大题目无关,但若讲个人做人,必有人会喜欢此三句。朱《注》:因,犹依也。诸位在社会上依靠或接近师友,这即是因。因则必亲。但有人是可接近与应接近者,有人则是不可及不应接近者,此处必须有分别。朱《注》:

此言人之言行交际,皆当谨之于始,而虑其所终。不然,则因仍苟且之间,将有不胜其自失之悔者矣。

此处即是实践。如何去选择所应亲,自有一套义理或说理想在后面。读《论语》若懂得如此读,自会变为另一个人。

诸位莫问自己所研究者为何?皆应一读《论语》,懂得吃紧为人。即是要在做人一事上扣紧。马君读书不多,却能提出甚多问题,所提出者正是属于吃紧为人方面。中国传统义理重要正在讲人。此则并非一项理论,成不成系统,合不合逻辑,或仅是一种知识。一部《论语》,重要教人并不在知识或理论上。如云:

君子上达,小人下达。

若诸位要做君子,《论语》便会教你一番上达之道,但并非在教诸位去知道上古时之政治、社会、经济等情形。倘使诸位欲知古代之礼,可读《左传》;欲知古代文学,可读《诗经》。孔子只讲如何做人,但亦未讲到人性善恶等,亦未讲天是一个什么等,种种大理论。此后如孟 荀乃至如宋 明理学家,皆爱讲此等大理论,但皆敬佩孔子,认为不可及。其实孔子只是吃紧为人。诸位若能从此道路去读《论语》,所得必会不同。

诸位或许怀疑今日时代不同,社会背景皆已大变,孔子所说是否尚可作为我们做人之标准?关于此问题,我在《新解学而篇》注中说:

孔子距今已逾二千五百年,今之为学,自不能尽同于孔子之时。然即在今日,仍有时习,仍有朋来,仍有人不能知之一境。在学者内心,仍亦有悦、有乐、有愠。即再逾两千五百年,亦复如是。故知孔子所开示者,乃属一种通义,不受时限,通于古今,而义无不然。故为可贵。读《论语》者不可不知。

又如《子罕篇》:

子曰:勇者不惧。

程子云:

明理自不惧。

我们可把近代心理学,如病态心理、精神分析或精神治疗等道理,来讲程子之学。当时有人问程子:为何总觉迎面有一狮子扑来?程子告之曰:再见其扑来,可急用手抓住。其人归依其语,一见即抓,后遂不复有见。又有人目畏尖物,程子告以:室中尽置尖物,自知尖不刺人,何畏之有?自程子此二故事中,可知程子实深通心理学。其他类此故事尚多,诸位可自去玩味。程子也隔现代一千年,何尝是他的话便都过时了。

又如《学而篇》: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宋人评曰:

若父行是道,子当终身守之毋改;若非道,则何待三年?

我在《新解》中注曰:

其,指子言。父在,子不主事,故惟当观其志。父没,子可亲事,则当观其行。道,犹事也。言道,尊父之辞。本章就父子言,则其道其事,皆家事也。如冠婚丧祭之经费,婚姻戚故之馈问,饮食衣服之丰俭,岁时伏腊之常式,子有孝心,不忍遽改其父生时之素风也。或曰:古制,父死,子不遽亲政,授政于冢宰,三年不言政事。此所谓三年之丧也。新君在丧礼中,悲戚方殷,无心问政;又因骤承大位,未有亲政之经验;故默尔不言,自不轻改父道。此亦一说。然本章通言父子,似不专指为君者言。

我自信如此讲法较近情理,情理自可通古今,没有说时代变了,人情事理皆该变。

又如: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或:

民可使由之,不可以使知之。

此两条,近人最喜援用来批评孔子。诸位试去读我《新解》,我只认定:孔子所开示者,乃属一种通义,不受时限,通于古今,而义无不然。若真能吃紧为人,则自见古今仍是无大分别。诸位试去读上举两例,看我讲法通也不通。我自认我著《新解》,也只从吃紧为人处讲。若真能吃紧为人,则自见古今仍是无大分别。

又如《为政篇》: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我在《新解》中注曰:

此章乃孔子自述其一生学之所至,其与年俱进之阶程有如此。学者固当循此努力,日就月将,以希优入于圣域。然学者所能用力,亦在志学与立与不惑之三阶程。至于知天命以上,则非用力所及,不宜妄有希效。知有此一境,而悬以存诸心中则可;若妄以自己比仿模拟之,则是妄意希天,且流为乡愿,为无忌惮之小人,而不自知矣。学者试返玩《学而篇》之首章与末章,而循循自勉,庶可渐窥此章之深处。盖《学而篇》首、末两章,只从浅处实处启示,学者可以由此从入。此章虽孔子之自道,无语不实,其中却尽有深处玄处;无所凭依而妄冀其骤入,则转成谈空说玄,非孔子以平实教人之本意也。孔子又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义与此章相发。自志学而立而不惑,皆下学也。自此以往,则上达矣。知天命故不怨天,耳顺故不尤人。此心直上达天德,故能从心所欲不逾矩,而知我者惟天也。知命、耳顺,固非学者所易企;而不怨不尤,则为学者所当勉。行远自迩,登高自卑。千里之行,起于足下。学者就所能为而勉为之,亦无患乎圣学之难窥矣。

此段可回到前所提出之问题,即圣人可学,但我们不一定能学到。倘使诸位能以吃紧为人之心情读此二段话,则自可有大兴趣,亦可有大裨益。理想可说无止境,圣人亦无一最后顶点。王阳明曾云:人皆可以为尧 舜,譬诸黄金,成色可以十足,但分量各有不同。人固不易到达最高顶点,然亦不致永居最低下处。此最高与最低处是谓两端,是非善恶皆比较而见。天堂仅是一理想,从无一人能到了天堂再返回世间,将其经历告知人们。佛家讲真俗亦是两端。人通常是去恶从善,永居于中段。学圣人只应也如圣人般下学上达。人若落至最低处,纵使十恶不赦,如杀人偿命,此是世间法;但其人临刑时内心若知忏悔,此即是下学上达。正如佛家所说:临终一声南无阿弥陀佛,即可往生。儒家亦云:朝闻道,夕死可矣。此皆是下学上达。下学人人可能,只要下学,便已在上达路上了。学而时习之并不是定要学到最高境界,而是要不停地学,自然日有进步,此即人生大道。

若本此观点言,人皆可以为尧 舜,人与人之间终是平等。但诸位若意欲做一史学家或哲学家等,把此心情去读《论语》,将会见得《论语》并无甚大意义,保不得你真成一史学家或哲学家。但若要做一个人,要做人有长进,把如此心情去读《论语》,则自见《论语》中每一句皆有意义。

当知我们每一人之脾气、感情与性格,乃是与我们最亲近者。如知识、学问等,则比较和我们要远些。吃紧为人,便要懂得从和我们亲近处下手,莫要只注意在疏远处。故我劝诸位,莫要看轻朱《注论语序》中,所引程夫子几段话。应能学而时习,应能下学上达,先要能志于学,只往上不向下,一言一行皆应日求上进。我今日所讲,亦是一种通义,修己之余,还可进以教人,诸位宜各勉之。

(一九六三年六月在香港 新亚研究所讲)

更新于:1个月前

译文

孔子研究著作。近人钱穆著,集有作者18篇孔学研究论文。其中有10篇探究《论语》,包括《论语》的读法和朱熹的注疏,另外数篇是研究孔子思想与现实文化的关系,认为“孔子思想之重点与价值,正在要替人类提出一个解决此种种问题之共同原则。”这一原则“只‘道’‘德’二字便是。”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74年初版。 该书是钱穆阐述孔子学说,教读《论语》方法的结集。书中指出:儒家是 一种“人文的宗教”,孔子的教义具有“道地十足不折不扣的宗教精神”。 钱穆突出强调“情”在儒家思想中的地位:“宋儒说心统性情,毋宁可以 说,在全部人生中,中国儒学思想,则更着重此心之情感部分,尤胜于其 着重理知的部分。我们只能说,由理知来完成性情,不能说由性情来完 成理知。情失于正,则流而为欲。中国儒家,极看中情欲之分异。人生 应以情为主,但不能以欲为主。儒家论人生,主张节欲寡欲以至于无 欲。但绝不许人寡情、绝情乃至于无情。”

基础介绍

钱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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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与论语论语,孔子,读法,钱穆,再劝读钱穆再劝读《论语》并论读法_论语劝学翻译及原文阅读,一朱子注《论语》,在卷首《序说》中,引有《史记》与何氏语,最后复引程子语四条。日前有数位同学手持我著《新解》来,求我题字。我多录程子此四条语中一条:今人不会读书。如读《论语》,未读时是此等人,读了后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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