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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孔子

2024-08-08 〔中国哲学小史〕 冯友兰 孔子 中国 哲学 冯友兰

中国之文化,至周而具规模。但至春秋之时,原来之周制,在社会、政治、经济各方面,皆有根本的改变。此种种大改变发动于春秋,而完成于汉之中叶,此数百年为中国社会进化之一大过渡时期。此时期中,人所遇环境之新,所受解放之大,除吾人现在所遇所受者外,在中国已往历史中,殆无可以比之者。即在世界已往历史中,除近代人所遇所受者外,亦殆无可以比之者。故中国之上古时期,诚历史中之一重要时期也。

在一社会之旧制度日即崩坏之过程中,自然有倾向于守旧之人,目睹世风不古,人心日下,遂起而为旧制度之拥护者,孔子(西历纪元前五五一前四七九)即此等人也。不过在旧制度未摇动之时,只其为旧之一点,便足以起人尊敬之心。若其既已动摇,则拥护之者,欲得时君世主及一般人之信从,则必说出其所以拥护之之理由,与旧制度以理论上的根据。此种工作,孔子已发其端,后来儒家者流继之。儒家之贡献,即在于此。

然因大势之所趋,当时旧制度之日即崩坏,不因儒家之拥护而终止。继孔子而起之士,有批评或反对旧制度者,有欲修正旧制度者,有欲另立新制度以替代旧制度者,有反对一切制度者。此皆过渡时代旧制度失其权威,新制度尚未确定,人皆徘徊歧路之时,应有之事也。儒家既以理论拥护旧制度,故其余方面与儒家意见不合者,欲使时君世主及一般人信从其主张,亦须说出其所以有其主张之理由,与之以理论上的根据。荀子所谓十二子之言,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者也。人既有注重理论之习惯,于是所谓名家坚白同异等辩论之只有纯理论的兴趣者,亦继之而起。盖理论化之发端,亦即哲学化之开始也。孔子即此运动之开始者,故后人以之为至圣先师,虽不必对而亦非无由也。

孔子为当时旧制度之拥护者,故其对于当时政治之主张,以为苟欲拨乱世而反之正,则莫如使天子仍为天子,诸侯仍为诸侯,大夫仍为大夫,陪臣仍为陪臣,庶人仍为庶人。使实皆如其名,此即所谓正名主义也。孔子认此为极重要,故《论语》云: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颜渊》)盖一名必有一名之定义,此定义所指,即此名所指之物之所以为此物者,亦即此物之要素或概念也。如君之名之定义之所指,即君之所以为君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上君字乃指事实上之君,下君字乃指君之名,君之定义。臣父子均如此例。若使君臣父子皆如其定义,皆尽其道,则天下有道矣。孔子目睹当时之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故感慨系之,而借题发挥曰:觚不觚,觚哉!觚哉!(《论语雍也》)孔子以为当时因名不正而乱,故欲以正名救时之弊也。

孔子对于当时政治之见解为守旧的,但在道德哲学方面,则有甚新的见解,自成一系统,为后来儒家学说之基础。此方面孔子之主要学说,为其对于仁之见解。《论语》中言仁处甚多。总而言之,仁者,即人之性情之真的及合礼的流露,而即本同情心以推己及人者也。《论语》云:巧言令色,鲜矣仁。(《学而》)又云:刚毅木讷近仁。(《子路》)巧言令色矫饰以媚悦人,非性情之真的流露,故鲜矣仁;刚毅木讷之人,质朴有真性情,故近仁也。《论语》又云: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颜渊》)仁以同情心为本,故爱人为仁也。《论语》又云:宪问: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宪问》)焦循曰:孟子称公刘好货,太王好色,与百姓同之,使有积仓而无怨旷。孟子之学,全得诸孔子。此即己达达人,己立立人之义。必屏妃妾,减服食,而于百姓之饥寒仳离,漠不关心,则坚瓠也。故克伐怨欲不行,苦心絜身之士,孔子所不取,不如因己之欲,推以知人之欲。即己之不欲,推以知人之不欲。絜矩取譬不难,而仁已至矣。绝己之欲则不能通天下之志,非所以为仁也。(《论语补疏》)

孔子又云:民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论语里仁》)人之性情之真的流露或有所偏而为过,然要之为性情之真的流露,故观过斯知仁矣。《论语》又云: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仁为人之性情之真的,而又须为合礼的流露也。

《论语》又云: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雍也》)又云: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有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为仁之方也矣。(《雍也》)为仁之方在于能近取譬,即谓为仁之方法在于推己以及人也。因己之欲,推以知人之欲,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即所谓忠也。即己之不欲,推以知人之不欲,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即所谓恕也。实行忠恕即实行仁。《论语》云: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里仁》)孔子一贯之道为忠恕,亦即谓孔子一贯之道为仁也。为仁之方法如此简易。故孔子曰:仁远乎哉?吾欲行斯仁至矣。

宋明哲学家陆王一派,假定人本有完全的良知,假定满街都是圣人,故以为人只须顺其良知而行,即万不致误。孔子初无此意。人之性情之真的流露,本不必即可顺之而行而无不通。故孔子注重克己复礼为仁。然礼犹为外部之规范,除此外部之规范外,吾人内部尚自有可为行为之标准者。若能近取譬,推己及人,则吾人之性情之流露,自合乎适当的分际。故仁为孔子一贯之道,中心之学说。故《论语》中亦常以仁为人之全德之代名词,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论语述而》)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同上)曰: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论语卫灵公》)此所谓仁皆指人之全德而言也。

惟仁亦为全德之名,故孔子常以之统摄诸德。宰予以三年之丧为期已久,孔子谓为不仁,是仁可包孝也。以后孟子言: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中庸》言:所求乎子以事父。皆谓仁人或行忠恕之人自然孝也。孔子以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为殷有三仁,是仁可包忠也。以后孟子言:未有仁而后其君者。《中庸》言:所求乎臣以事君。皆谓仁人或行忠恕之人自然忠也。孔子谓令尹子文及陈文子:未知,焉得仁?(《论语公冶长》)是仁可包智也。仁者必有勇,(《宪问》)是仁可包勇也。

观上所述,可知孔子亦注重人之性情之自由。人之性情之真的流露,只须其合礼,即是至好,吾人亦即可顺之而行矣。《论语》曰: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子罕》)又曰: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同上)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微子》)

盖依上所述,吾人行为之标准,至少一部分是在内的而非在外的,是活的而非死的,是可变的而非固定的。故吾人之行为,可因时因地,随吾人性情之所之,而有相当的不同。此所谓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也,此所谓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也。若对于一切,皆执一定之规则,则即所谓可与立,未可与权者也。

人之性情之真的流露,只须其合礼,即是至好。至其发于行为,果为有利于社会或个人与否,不必问也。事实上凡人性情之真的及合礼的流露之发于行为者,对于社会多有利,或至少亦无害,但孔子则不十分注意于此。如三年之丧之制,本可以曾子所谓慎终追远,民德归厚(《论语述而》)之说,与以理论的根据,但孔子则只谓不行三年之丧,则吾心不安,行之则吾心安(《论语阳货》)。此制虽亦有使民德归厚之有利的结果,但孔子不以之作三年之丧之制之理论的根据也。孔子不注重行为之结果,其一生行事,亦是如此。子路为孔子辩护云: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论语微子》)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而犹席不暇暖,以求行道,所以石门晨门谓孔子为知其不可而为之者(《论语卫灵公》)也。董仲舒谓: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即正其谊、明其道也。至于道之果行与否,则结果也,利也,功也,不必谋,不必计矣。《论语》云:子罕言利。(《子罕》)孔子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此孔子及孟子一贯之主张,亦即其与墨家根本不同处也。

观上所述,又可知孔子之哲学,极注重人之心理方面,故后来儒家皆注重心理学。孔子云: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对于性虽未有明确的学说,然以注重心理学之故,性善性恶,遂成为后来儒家之大问题矣。

更新于:1个月前

译文

冯友兰著,商务印书馆1933年12月初版,1945年11月第二版。 该书主要分析和阐释了孔子、墨子、孟子、老子、惠施、公孙龙、庄子、荀子、周濂溪、张横渠、二程、朱子、陆象山、王阳明等的哲学思想。 关于朱熹,冯友兰认为,朱子之学乃是以周濂溪之太极图说为骨干,而以康节所讲之数、横渠所说之气,及程氏兄弟所说形上形下及理气之分融合之。在朱子看来,凡有形有象者,即是器;所以为是器之理者,则是道。所谓道,即是指抽象的原理或概念;所谓器,即是指具体的事物。天下之物,无论是天然的还是人为的,皆有其所以然之理;其理并且是在其物之先。一事物之理,即是该事物最完全的形式,也是该事物的最高的标准,这也就是极,是一事一物之极。而总天地万物之理,便是太极,它是天地万物的最高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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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友兰

冯友兰

中国哲学小史孔子,中国,哲学,冯友兰冯友兰一 孔子_一孔子见意思,中国之文化,至周而具规模。但至春秋之时,原来之周制,在社会、政治、经济各方面,皆有根本的改变。此种种大改变发动于春秋,而完成于汉之中叶,此数百年为中国社会进化之一大过渡时期。此时期中,人所遇环境之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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