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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庄子

2024-08-08 〔中国哲学小史〕 冯友兰 庄子 中国 哲学 冯友兰

庄子(西历纪元前三六九?前二八六?)哲学中之道德二观念,与《老子》同。其对于幸福之观念,则以为凡物皆由道,而各得其德,即是凡物各有其自然之性。苟顺其自然之性,则幸福当下即是,不须外求。《庄子逍遥游篇》故设为极大极小之物,鲲鹏极大,蜩鸠极小。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此所谓故极小大之致,以明性分之适。苟足于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无羨于天池,而荣愿有余矣。故小大虽殊,逍遥一也。(郭象《庄子注》)

政治上社会上各种之制度,由庄学之观点观之,均只足以予人以痛苦。盖物之性至不相同。一物有一物所认为之好,不必强同,亦不可强同。物之不齐,宜即听其不齐,所谓以不齐齐之也。一切政治上社会上之制度,皆定一好以为行为之标准,使人从之。此是强不齐以使之齐,爱之适所以害之也,圣人作规矩准绳,制定政治上及社会上各种制度,使天下之人皆服从之。其用意虽未尝不善,其用心未尝不为爱人,然其结果则如鲁侯爱鸟,爱之适所以害之。故庄学最反对以治治天下,以为欲使天下治,则莫如以不治治之。《应帝王篇》云: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庄学中之社会政治哲学,主张绝对的自由,盖惟人皆有绝对的自由,乃可皆顺其自然之性而得幸福也。主张绝对的自由者,必主张绝对的平等,盖若承认人与人、物与物间,有若何彼善于此,或此善于彼者,则善者应改造不善者使归于善,而即亦不能主张凡物皆应有绝对的自由矣。庄学以为人与物皆应有绝对的自由,故亦以为凡天下之物,皆无不好,凡天下之意见,皆无不对。此庄学与佛学根本不同之处。盖佛学以为凡天下之物皆不好,凡天下之意见皆不对也。盖人之意见,万有不齐,如必执一以为是,则天下人之意见,果孰为是?正与《齐物论》所问之孰为正处、正味、正色,同一不能决定也。若不执一以为是,则天下人之意见皆是也。惟其皆是,故听其自尔,而无须辩矣。《齐物论篇》云: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有所是则有所非,有所非则有所是;故是非乃相对待的,所谓偶也。若听是非之自尔而无所是非,则无偶矣。故曰: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也。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如一环然。不与有所是非者为循环之辩论,而立于环中以听其自尔。则所谓枢始得环中,以应无穷也。《齐物论篇》又曰: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于天钧;是之谓两行。天钧者,《寓言篇》云: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钧。天钧,天倪也。天钧、天倪若谓万物自然之变化;休乎天钧,即听万物之自然也。圣人对于物之互相是非,听其自尔。故其态度,即是不废是非而超过之,是之谓两行。

凡物皆无不好,凡意见皆无不对,此《齐物论》之宗旨也。推而言之,则一切存在之形式,亦皆无不好。所谓死者,不过吾人自一存在之形式转为别一存在之形式而已。如吾人以现在所有之存在形式为可喜,则死后吾人所得之新形式,亦未尝不可喜。《大宗师篇》曰:特犯(同逢)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耶?知此理也。则可齐生死矣。《大宗师篇》曰: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郭云:当所遇之时,世所谓得。)失者,顺也(郭云:时不暂停,随顺而往,世谓之失。)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悬解也。哀乐不能入,即以理化情也。斯宾诺莎(Spinoza)以情感为人之束缚(Human Bondage)。若有知识之人,知宇宙之真相,知事物之发生为必然,则遇事不动情感,不为所束缚,而得人之自由(Human Freedom)矣。譬如飘风坠瓦,击一小儿与一成人之头。此小儿必愤怒而恨此瓦。成人则不动情感,而所受之痛苦亦轻。盖成人之知识,知瓦落之事实之真相,故哀乐不能入也。《养生主篇》谓秦失谓哭老聃之死者云: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死为生之天然的结果,对此而有悲痛愁苦,是遁天倍情也。遁天者必受刑,即其悲哀时所受之痛苦是也。若知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则哀乐不能入,不受遁天之刑而如悬之解矣。其所以能如此者,则以理化情也。

自又一方面言之,则死生不但可齐,吾人实亦可至于无死生之地位。《田子方篇》云: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夫天下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肢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大宗师篇》云: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夭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如能以吾与宇宙合一,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宇宙无死生,吾亦无死生;宇宙永久,吾亦永久矣。

然若何方能使个体与宇宙合一耶?曰,在纯粹经验中,个体即可与宇宙合一。所谓纯粹经验(Pure Experience)即无知识之经验。在有纯粹经验之际,经验者,对于所经验,只觉其是如此(詹姆士所谓that),而不知其是什么(詹姆士所What)。詹姆士谓纯粹经验,即是经验之票面价值(Face Value),即是纯粹所觉,不杂以名言分别,(见詹姆士《急进的经验主义》Essays in Radical Empiricism,三十九页)佛家所谓现量,似即是此。庄学所谓真人所有之经验,即是此种。其所处之世界,亦即此种经验之世界也。《齐物论篇》云: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矣,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为成。有经验而不知有物,不知有封(即分别),不知有是非,愈不知则其经验愈纯粹。在经验之中,所经验之物,是具体的,而名之所指,是抽象的。所以名言所指,实只经验之一部。譬如人之名之所指,仅系人类之共同性质。至于每个具体的人之特点个性,皆所不能包括。故一有名言,似有所成而实则有所亏也。凡一切名言区别,皆是如此。故吾人宜只要经验之票面价值,而不须杂以名言区别。

有名言区别即有成,有成即有毁。若纯粹经验,则无成与毁也。故达人不用区别,而止于纯粹经验,则庶几矣。其极境虽止而又不知其为止。至此则物虽万殊,而于吾之知识上实已无区别。至此则真可觉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矣。

人至此境界,始可绝对的逍遥矣。盖一切之物,苟顺其性,虽皆可以逍遥,然一切物之活动,皆有所倚赖,即《逍遥游篇》中所谓待。《逍遥游篇》曰:列子御风而行,冷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返。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列子御风而行,无风则不得行,故其逍遥有待于风。推之世上一般人或必有富贵而后快,或必有名誉而后快,或必有爱情或后快。是其逍遥有待于富贵、名誉或爱情也。有所待则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故其逍遥亦为其所待所限制,而不能为绝对的。若至人既已以死生为一条,可不可为一贯(《德充符篇》中语),其逍遥即无所待,为无限制的,绝对的。故《逍遥游篇》曰:若夫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同上)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者,即与宇宙合一者也。其所以能达此境界者,则因其无己,无功,无名,而尤因其无己。

此庄学中之神秘主义也。神秘主义一名词之意义,上文已详。上文谓如孟子哲学中有神秘主义,其所用以达到神秘主义的境界之方法,为以强恕、求仁,以至于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之境界。庄学所用之方法,乃在知识方面取消一切分别,而至于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之境界。此二方法,在中国哲学史中,分流并峙,颇呈奇观。不过庄学之方法,自魏晋而后,即无人再讲。而孟子之方法,则有宋明诸哲学家,为之发挥提倡,此其际遇之不同也。

更新于:1个月前

译文

冯友兰著,商务印书馆1933年12月初版,1945年11月第二版。 该书主要分析和阐释了孔子、墨子、孟子、老子、惠施、公孙龙、庄子、荀子、周濂溪、张横渠、二程、朱子、陆象山、王阳明等的哲学思想。 关于朱熹,冯友兰认为,朱子之学乃是以周濂溪之太极图说为骨干,而以康节所讲之数、横渠所说之气,及程氏兄弟所说形上形下及理气之分融合之。在朱子看来,凡有形有象者,即是器;所以为是器之理者,则是道。所谓道,即是指抽象的原理或概念;所谓器,即是指具体的事物。天下之物,无论是天然的还是人为的,皆有其所以然之理;其理并且是在其物之先。一事物之理,即是该事物最完全的形式,也是该事物的最高的标准,这也就是极,是一事一物之极。而总天地万物之理,便是太极,它是天地万物的最高标准。

基础介绍

冯友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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