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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2 〔党费〕 王愿坚 党费 王愿坚

草地,苍茫无边一水草地,空旷而又荒凉。

就在碧草苍天相接处,有两个活动的黑点慢慢地移向前来。走近了,可以看得清楚,是两个红军战士,互相搀扶着在小草泥淖里艰难地跋涉。

走在左边的一个,身材高大魁梧,一张大方脸上,布满了半寸多长的浓黑的胡须,一双眼睛大而有神,他是连长肖国成。只见他把驳壳枪插在背后,左肩挂着两支步枪,右手搀着司号员秦宜栋。小秦十四岁,长着一张秀气的脸。头发大约许久没理了,长得老长,被风吹得一飞一飞的,倒像个女孩子。他右胳膊负了伤,小臂用根带子吊在胸前,手却紧握着胸膛的一个布口袋,里面装着他心爱的军号。两个人尽力合着脚步,蹒跚地走着,从这个草墩跨到那个草墩上;遇到稍宽些的地方,肖国成用力一提,就把小秦提了过去。

走着,小秦向肖国成靠了靠,小声地说:连长,再给点炒面吃吧!

肖国成胡楂子一抖:不!

小秦哀求:给一点点,指头那么大一点点。

肖国成厉声地说:不行!

哼,真凶!小秦不满地仰头瞟了肖国成一眼,哪像个红军连长?!

红军连长,没错,肖国成胡子抖了一下,算是笑,红二方面军后卫团后卫连的连长。按行军序列,大约是整个长征红军的最后一个连的连长了。可这炒面嘛他左手指了指挂在脖子上的干粮袋,还是不给你,得用它走出草地!

唉小秦无奈地叹了口气,撩起了衣襟,那,你帮帮忙。

肖国成一边帮他把腰间的生牛皮带紧了紧,一边说道:别老想肚子的事。你倒是看着点,有没有掉队的同志。

是。小秦应了声,两人又向前走去。

事情果然被肖连长说着了。

前面不远处,一丛矮树下面,有个红军战士正躺在那里,呆呆地仰望着天空。他面颊瘦削苍白,眼窝深深塌陷下去,急促地喘息着。在他身体下面,是一洼混浊的积水。看来他有很长时间没挪动了。奇怪的是:他胸膛上却摆着步枪、子弹带、洋瓷碗和一个搪瓷脸盆,盆里不知什么时候积了一点儿雨水;另外还有一小捆用油布包着的干树枝,被这些东西压着,他呼吸更加艰难。

突然,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呼噜:同志,哪个单位的?

那人抬了抬头,只见肖国成和一个红军战士,慌忙抹了抹眼睛。

肖国成连忙从小秦腋下抽出手来,快步走到那人身边,亲切地说:怎么,也掉队啦?

不,不行啦!那人喘息着,指了指自己的右腿。齐短裤边的大腿上,一处伤口溃烂了,正浸泡在污水里。

肖国成默默地弯下腰去察看着伤势,又把手捂到了那人的额头上。

那人艰难地喘了一阵,指了指身上的东西:呶,拿拿走吧!日后见到八团三连的同志,顺便替我说一声:曾立标已经***到底了。

一阵风吹过,矮树上的叶子唰唰啦啦响了几声。草地更是阴沉、凄凉。

肖国成向那人注视了一霎,默默地拿起步枪和子弹袋,挂到小秦肩上。小秦也拿开了瓷碗和脸盆,又举起那捆柴火看了看,抬手要扔,却被曾立标挡住了。

别,别扔!生火,少不了它能暖好多人哪!看看小秦把东西带好,他宽慰地点了点头,总算等到了你们,东西,对***,有用!

肖国成低声地却又严厉地说:人,对***更有用。说着,他扶着曾立标坐起身,接着,解开粮袋往洋瓷碗里倒了一点儿炒面,折截树枝拌了拌,递过去:吃!

曾立标一手接过碗,一手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银元,一起递给了小秦:给,小同志,你好好活出去,连我的那一份工作一块儿干了吧!

连长小秦看着肖国成,哽咽着要接,却被肖国成推开了。他定睛注视着曾立标,严肃地说:你将来那份工作是什么?同志,你想过吗?

曾立标看着那张充满怒气的脸,低下了头。

肖国成蹲下身来,端着那碗炒面糊送到曾立标嘴边,一面喂他吃着,一面动情地说道:不对呀,同志!

等曾立标吃完,肖国成把碗递给小秦,然后,抓起曾立标的一只手,背向着他蹲下来,厉声地说道:曾立标同志,我以连长的身份命令你:走!

他背起曾立标,转身对小秦说:你的任务不变。抓住我的皮带走,注意观察!

是,注意观察!小秦挺起胸,一边走,一边向远处望去。

右前方远处,草地中一块小高地上,一个红军战士正急匆匆走下坡去。这人背上驮个大背篓,篓上盖着一块黄油布,背篓周边插着一圈草花,花朵随着人的脚步轻轻颤抖着。

突然,油布动了一下,被从里边掀开了,露出了一个扎着小辫儿的小脑袋。小孩约莫四岁,脸蛋瘦削,却干干净净,显然是双灵巧的手打扮过的。孩子抬手揉了揉眼睛,又伸出手去拍拍背她的人的肩膀,叫了声:妈妈

哎妈妈柔声地答应着,随手把一个盛水的毛竹筒从肩上解下来,递给孩子。

等孩子喝完,她把竹筒系好,又轻声说道:萍萍,再叫我一声!

妈妈

再叫一声!

孩子提高了声音:妈妈

在这人迹罕至的原始草原上,孩子呼唤母亲的声音,显得新奇又有点凄怆。妈妈显然感到了这一点。她停住了脚步,把背篓解下来放到地上,然后俯在篓边,在孩子小脸上亲吻着。

这位母亲约莫二十四五岁,名叫伍芝兰,是红军妇女独立团的排长。虽然脸上挂着远征的风尘,但依然掩不住她的美丽。她随手采了几朵野花,插到女儿的小辫上,也把一朵插进自己鬓边军帽里。母女俩你看我、我看你,一齐笑起来。

突然,孩子停住笑,侧耳听了听:妈妈,有人叫唤哪!

伍芝兰凝神静听,果然,随风送来了微弱的喊声:同志同志快来呀!

伍芝兰这时像变了个人,变得果断而又冷峻。她摸着孩子,口气像下命令:萍萍,在这儿,别动!她跑了几步,看看天,又转回来,把油布给孩子掖了掖,然后向着喊声跑去。

大约半里远处的泥沼里,有两个人正在进行着生死的搏斗:一个人深深陷进了烂泥里,污水已经漫过了胸口,他两手正紧握着一支步枪的枪托在挣扎着,身子还在下沉。另一个人站在草墩上,正抓着枪筒用力拉着。尽管他拼着全力拖拽,可是气力不支,还是救不了同志;而且,由于他站的地势不好,草墩太小,一条腿已经滑进了泥水里。

这时,传来了伍芝兰的喊声:同志,不要动!

她边跑边从枪套里抽出驳壳枪,解着枪绳。枪绳解开的时候,她来到溺水者的身边。

她找了块硬实的草墩站稳了,然后把枪绳甩过去,叫了声:套上!

等那人把枪绳连肩带背地套好,水已淹到了嘴边了。伍芝兰使劲拖拽着。

人被拖出了烂泥潭,拽到了她脚下的草墩上。可是,另一个同志的身体却迅速沉了下去。水,淹过了头顶,水面上只剩了一串水泡。一顶大八角军帽在绿色的污水上漂浮着。

伍芝兰眼前一阵昏黑。她挣扎着直起身,恭恭敬敬地向着那浮动的军帽举手敬礼。

远处传来了孩子细微的喊声:妈妈

伍芝兰向着孩子喊声的方向望了望。这时一阵狂风吹来。她连忙转身,扶起了那位被淹得奄奄一息的同志。

就在她把那同志连拉带抱地拉上土丘的时候,几大滴雨点洒落下来,在泥水面上溅起水花。接着,暴雨瓢泼似的倾泻下来。

伍芝兰一怔,忙把那同志拉到近处一丛小树旁,扶他躺好了,低声地说道:同志,我去去就来。

那人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她把那条粮袋塞到他衣襟下面,然后蹒跚地向土丘走去。

她来到刚才放孩子的地方,只见那只竹水筒被雨冲得滚来滚去,却不见孩子的影子。

她喊着:萍萍在土丘上奔跑。这块不过亩把大的土丘很快就找遍了,还是没有孩子的踪迹。她颓然跌坐在地上,泪水混合着雨水在脸颊上流着。

暴风雨里,还有两个人在艰难地行进。

这是奇怪的一对:走在前边的,模样像个老挑夫,花白的头发披散着,胡子很长。他左肩上挑着一副铁皮箱的担子,右手里拿着根粗粗的竹竿探路,小心翼翼地走着,他显然走得很吃力,不时发出沉重的喘息声。奇怪的是,右臂上却捆着一根麻绳。绳子在身后拖了丈把长,绳头在后边的人手里捏着。这一个人年轻、壮实,除了肩上那支花机关和头上的斗笠,就只有这一段绳头算是他的负担了。他矫健地在草墩上跳跃着,不耐烦地望着老挑夫,呵斥说:常炽,你不能走快点?!

常炽扭回头,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年轻人生气地猛抖了一下手里的绳子:听见没有?快走!

常炽索性停住脚,喘了口气,扭身说道:这样走,很危险。

危险!年轻人冷笑一声,谁怕死,谁死得快!

常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又往前走去。

年轻人发牢骚:押着你走算是倒霉透了!一进草地就掉队,一直掉到最后头

话忽然停住了,常炽只觉得臂上的绳子猛然往后一拽,拉得他趔趄一下,挑子也摔到了草地上;幸好借着竹子扁担做支撑,他才没有滑进泥潭。

常炽站稳了脚,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这才看清,原来那年轻人不留心一脚踩空,陷进了烂泥,常炽大喊一声:抓紧绳子!随即用力拉着。

下沉是停止了,可因为绳子缠在臂膊上,不得劲,常炽也无力把年轻人拉出泥潭,只好就这么相持着。稍停,常炽定了定神,便解开了臂上的麻绳,一截截地拽着绳子挨近了那人,然后,把手中的竹竿伸到那人的身边,架到两个草墩上。

有了竹竿作支撑,情势顿时缓和了。双方一齐用力,总算把他拖出了泥潭。

常炽把救上来的人安置在一簇灌木丛里,靠着铁皮箱坐着。年轻人大约刚才喝了几口污水正在呕吐。常炽也因为过分用力,不停地喘息着。

稍停,常炽把右臂朝年轻人一伸:捆上吧!

那人略一犹豫,还是把绳子重又绑在了常炽右臂上。

常炽深深叹了口气:我说这天气走草地危险嘛!

年轻人摇了摇头:我刚才是头晕、恶心。

常炽问道:是饿了吧?说着便动手解粮袋。

不。先前休息的时候吃饱了。年轻人的口气和缓多了,说着从挎包里抓出一把蘑菇递给常炽:来,你也吃点。

常炽凑近了,看着这些色彩鲜艳的蘑菇,大惊失色:你吃得多吗?

年轻人点了点头。

常炽抬手把蘑菇打掉,一把抱住了年轻人,忘情地叫道:同志,你,你这是有毒的哟!

年轻人受到了这真挚之情的感染,也慌了。他抓住常炽的胳膊:这,怎么办?

常炽焦灼地浑身掏摸了一阵,失望地茫然四顾,最后目光落在铁皮箱上。他拍了拍箱子,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不知道。

会不会是药?

不知道。

快,打开来看看。

不行!年轻人一下子变了脸,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的枪。

常炽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苦笑了一下,不吭气了。

两个人又恢复了原来的关系。

少顷,年轻人突然惨叫一声,歪倒在草地上,口里吐着白沫,两手在胸前乱抓着,浑身颤抖起来。

常炽慌忙把他揽在怀里,替他揉着肚子,低声叫着:同志,同志

没有应声。蘑菇的毒性发作,他昏过去了。

暴雨打在布篷上,发出砰砰的响声。

这是在几丛矮树间用被单匆匆搭成的帐篷。布篷下面挤坐着肖国成、小秦和曾立标。三个人正在闲谈。

小秦一边帮曾立标包扎伤口,一边问道:你也是打百丈关负的伤?

曾立标长抽了口气:嗯。去年这时候,刚过了草地,又叫南下,动员会上说得好听,打下天全、芦山吃大米。结果净吃子弹炮弹!

小秦摆摆手,玩笑地说:嘘讲怪话,当心保卫局把你当***抓起来。

别吓唬同志,听说肃反上个月会师的时候就停止了。肖国成笑了笑说:反正你俩都是四方面军的。

曾立标说:我怎么说呢?一过草地,是一方面军九军团;二过草地,就成了四方面军的三十一军;这回三过草地,又跟你一样,成了红二方面军的了。

小秦乐了。嘿,有意思忽然,他发现篷顶不响了,又叫道:雨停了!钻出了帐篷。

肖国成站起身,掏出指北针看了看,命令道:收帐篷,继续前进!

小秦又叫起来:连长,前面好像有人。

继续观察,注意联络!

前边两三里路远处的草地上。

两只手拨开树丛,一个脑袋钻出来。这是一个小战士,约莫十四五岁,一张秀美的脸上挂着惊恐的表情。

她举目四望。雾漾漾的草地空旷阴沉,万籁俱寂。她不禁内心感到十分恐惧,大声喊道:这么大个草地,就我一个人了!

被恐惧所驱使,她拔腿在草墩间奔跑。跌倒了,爬起来又跑。边跑边喊:有人吗?班长、马大姐、姚大姐、同志们,你们在哪儿呀!正跑着,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摔倒了,欠身一看,原来是块油布。

她把油布抓在手里仔细打量着,忽然发现油布角上写着一个伍字,一个萍字。她像获得了希望,高叫起来:同志伍萍同志!

没有人应声。回答她的是凄厉的风声。奇怪的是,风声里夹着一种音响,像是孩子的啼哭。

她侧耳细听,又循着声音的方向走了几步。在她眼前幻化出了一种奇异的景象:风,把一个光身的娃娃吹到半空,娃娃在啼哭

她更加紧张起来,惊恐地用油布捂住了眼睛。可那声音却更响、更真切了。

她镇定了一下,为了壮胆,又把军装整理了一下,军帽戴正了,然后一步步试探着走过去。

看见了:几株缺枝少叶的矮树上,挂着一个背篓;一个小女孩正抚摩着背篓在哭。

她又惊奇又高兴,快步走到孩子身边,蹲下身抚摩着孩子那湿漉漉的身体。

孩子见到了人,愣了一霎,扬起小手扑到许苓的怀里,叫了声:叔叔!

许苓纠正说:不,叫阿姨!

孩子摸着她的帽檐边,执拗地叫:叔叔!

许苓笑了:好,叔叔就叔叔。你怎么在这儿?

孩子抱住了许苓:叔叔,我要妈妈!

你妈妈呢?

孩子抬起头四下里看看。

伍芝兰也刚经历了暴风雨的袭击,她和躺在她臂弯里的伤员浑身都湿透了。她扭身解下驳壳枪套上的毛巾,拧了拧水,把伤员脸上的雨水擦干,又把他左臂上的伤口擦净,然后从挎包里掏出几件衣服打量着。那是小孩的衣服。她挑出一件小花上衣,深情地看了看,一横心,放到嘴里咬开个口子,嗤地撕开,把伤口包扎起来。

伤员还在昏迷着,发着烧,只是浑身瑟瑟地抖。

伍芝兰拿起竹筒,给他喂了几口水,低声叫道:同志

伤员没有答应。

伍芝兰忧伤地望着他。突然,她下了决心,把伤员的衣扣解开,又把自己的外衣解开,把伤员紧紧地抱在了胸前。

她抬起头,望着远处,深情地低声叫着:萍萍两行泪水流了下来。

许苓坐在背篓旁边,怀里抱着孩子,扬起袖子给她擦着眼泪;可是泪水总也擦不干,孩子还是哭喊着要妈妈。

许苓急得自己眼泪也流出来了。她哽咽着说:好孩子,别哭,小阿姨,不,叔叔抱着你去找妈妈。

这句话有效了,孩子停住了哭。你认识我妈妈?

这认识,老大姐嘛!许苓索性把话编下去,你妈妈是不是这么个样:个子不算高,可也不算矮

孩子点点头。

圆脸胖乎乎的看看孩子摇头,她忙又补了句,这会儿没吃的,当然瘦了。

孩子又点点头。

她背着口行军锅

我妈妈背着驳壳枪。

许苓不好再编下去了,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换了个话头:嘿,我不光认识你妈,还认识你哪!你叫伍萍,对不对?

我叫萍萍。

那你妈叫

我妈叫伍芝兰。

这不就对了?许苓也高兴起来,你妈妈姓伍,你叫萍萍,合起来大名就叫伍萍。

对!孩子拍着小手笑了。

许苓也咯咯地笑了。

笑声,在这荒凉的草地上传得很远。

笑声,惊动了肖国成一行三人。

曾立标说:连长,你听!

快走,去看看。肖国成把曾立标往上托了托,加快了脚步。

转过一行小树,就看见了两个嬉笑着的人。

许苓也看到了来人,高兴地站起身。

肖国成把曾立标放下,走到许苓面前:孩子是你的?

许苓脸一红:胡扯!我捡的。她找不到妈妈了!

哼,这个狠心的妈妈!肖国成问许苓:你是干什么的?

四方面军总医院的护理员,许苓!

护理员?肖国成打量了一下许苓,从现在起,你就当孩子的妈妈。

许苓脸更红了,低下头嗫嚅地说:那怎么行

什么不行?肖国成大声地说,执行命令,当妈妈!代理妈妈!

孩子听懂了这个大胡子叔叔的话,一下子抱住了许苓的脖子:你是叔叔妈妈。

许苓忙把孩子往外推,却没有推开,只好抱住了孩子。

小秦凑过来:连长,孩子的妈妈可能没走远。

肖国成略一沉吟,反问道:你的号还能不能吹响?

小秦会意,点点头,一边拿号一边问:吹什么号?

集合号!

伍芝兰依然抱着伤员坐着,两眼哭得红红的,目光更是呆滞。

这时,传来了清亮的号声。

伤员突然睁开了眼:集合了!他挣扎着要欠起身,发现自己正被一个女同志抱在怀里,连忙用手推搡着她。

伍芝兰从失神状态中醒过来,这才听到了号音。她欣喜地叫道:同志,听,吹号了!

伤员还在用力推着她。

伍芝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手松开,随手掩住了衣襟;一点泪水落到了伤员脸上。

你,你哭了?

没什么

伤员看看包扎好的伤口,竭力回想着被救的情景,焦灼地坐起身:同志嫂,你丢了什么东西了?丢了东西?没有。伍芝兰抓起粮袋搭在伤员肩上,刚才那个同志留下的,你吃点,我们就走!她转过身,扣好衣扣,敏捷地擦了把脸,又掏出木梳,梳理了一下头发。一切收拾停当,弯腰扶起伤员:走吧!

另一块草地上,矮树丛中间。

常炽正把那个中毒的年轻人紧抱在怀里。

年轻人已经醒过来,只是已经奄奄一息了。他急促地喘息着,目不转睛地望着常炽,眼里流露出无限生的依恋。

他抚摩着常炽那被麻绳磨得流血的臂膀,又抓抓绳头:把它解了吧!

常炽默默地把绳子解下来,在手里把玩着苦笑了一声:戴了快一年了,还真舍不得和它分手哩!

年轻人又喘了一阵,突然问:听说你们在苏联的时候就认识?

谁?

张主席。

张国焘?常炽摇摇头,还要早。

你为什么要反对他?

他和党中央不一心。常炽脸一沉,不谈这个了。来,我背你,说不定能碰上个医生。

年轻人摆摆手:不,不行了。他继续望着常炽,真诚地说,我看你,不像个***。

常炽凄然一笑:本来就不是。

年轻人好奇地问:那,为什么要把你抓起来,还要

常炽看看年轻人,眼里贮满了泪水,激动地把他抱得更紧了,充满感情地说:孩子,你,可怜哪!

我?可怜?那你呢?

我很好。我心里明白。常炽叹了口气,历史,会分清谁是谁非的。

来不及了。年轻人压低了声音,出了草地,赶上大队,你就得被处决了。

常炽坦然地笑笑:这,我早就知道了。

话,僵住了。年轻人不解地看了看常炽,仰面躺下来,望着天空。

天放晴了,湛蓝湛蓝的,清澈,明净。几片棉朵般的浮云正轻轻飘过,轻风送来一阵花香。

年轻人伤感地低语着:真不想死啊!

湛蓝的天空下,又一块草地上。

又是一个掉队的小队伍在跋涉。这是两个小鬼和一头牦牛。瘦高个子年龄大些的,约莫十五六岁,在前头牵牛;矮胖的一个才十三岁,拿根木棍在后头赶着。牦牛背上驮满了枪支、背包之类的东西。

小胖子用力打了一下牛屁股:咄!都是你这不会说话的畜生,走得这么慢,害得老子掉了队!

瘦长个儿瞪了小胖子一眼:廖文,这得怪你!不好好走路偏要抓什么鱼!

后来你不是也一块抓来着?廖文噘噘嘴,嘿!那鱼真多,真好玩。我再看看。

不行,快点走。

小文书,汪坤同志!叫我看看吧!就看一眼。

廖文赶上来,捧起汪坤提的白搪瓷口杯。

口杯里,清清的水里几条小鱼游得正欢。

矮树丛中间。

年轻人已经死了。脸上盖上了那个竹斗笠。常炽把最后一把带泥的草根压到了斗笠边上,他跪着抚摩着年轻人的身体。随手从他口袋里掏出一个油布小包、一串钥匙,放进自己的衣袋,然后直起身,后退一步,摘下了帽子。

默悼完了,他戴好军帽,毅然地回转身,又挑起了两个铁皮箱。忽然,他停住了脚,把挑子放下,掏出钥匙,把铁皮箱打开。

铁皮箱里装得是满满的文件。

常炽从衣袋里拿出近视眼镜戴上,抓起文件看着,不由得念出了声:《阿坝会议决议》《南下天芦雅行动宣传提纲》《反对毛周张博向北逃跑的决议案》《无情打击暗藏的***势力》他呸地啐了口唾沫,骂出了声,就是这么些玩意儿,还在压我的肩膀。

他举起文件投进身边的泥潭,又抓起竹杠把一捆捆文件深深地戳进水底。

他又打开了另一个箱子,里面是一些药品、纱布和医疗器械。他拿起一瓶药看了看,悲愤地敲击着箱子,向着树丛间喊道:同志,你,你好糊涂啊!

文件和药品,激起这个老战士复杂的心绪。他坐在箱子上,拿起竹杠,拔掉一头的塞子,从中抽出一支竹制的箫来。他爱惜地抚摩着箫管。放在嘴边试了试音,便吹起来。

《苏武牧羊》的曲调,在草地上荡漾,苍凉,悲壮。

常炽吹完了最后一个乐句,久久地凝视着草地。他的神情和刚才吹奏的曲调一样,苍凉,悲壮。

他把箫藏好,毅然地站起身,把药品分装在另一个空箱子里,一一上了锁,然后弯腰挑起了担子。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喊声:同志

常炽一下子愣住了。他有多久没有听到人们用这样的字眼儿称呼自己了?半年?一年?

他激动地转回身,向着走来的两个小鬼问道:你们刚才叫什么来着?他多么希望再听一声呼唤啊!

同志!汪坤重复了一句,反问道,刚才的箫是你吹的?

常炽点点头。

廖文三脚两步蹦到常炽面前,亲热地摸着他那长长的胡子:同志叔,我看你倒像苏武。

常炽心热了,把廖文揽在怀里:像,像!我胡子老长,这里有水有草,就是没有羊。

汪坤也拉着牛凑到常炽身边:我们有牛。

那,我们这三个苏武就牧牛!常炽抚摩着牦牛,察看着牛背上的东西,继续说道,不过,苏武没有步枪、手榴弹

汪坤把话接过来:也没戴五角星的帽子!

说得好!常炽高兴地叫起来。他揽住两个小鬼的肩膀,问道:你这个大苏武,叫什么名字?

汪坤,红五军团三十七团二连文书。

常炽又问廖文:这个小苏武呢?

四方面军三十军军部通信员,我叫廖文。你呢?老苏武?

我姓常,就叫我老常同志好了。

汪坤问:老常同志,你是干什么的?

这个嘛,常炽犹豫了一下,拍拍铁皮箱,挑夫,为***挑了几年担子的老挑夫。

常炽深情地注视着两个红小鬼,一个念头在心头浮动。他问道:是少共吗?

廖文指着汪坤:他是共青团员,我不是指导员说我还小。

常炽点点头:听我说,小同志!现在,我们三个人是最最富有的人啦!他用指头一一指点着,这牦牛、武器,都很宝贵;还有我这副挑子,也是宝贵的。

廖文好奇地问:那里边是什么?

暂时保密!常炽又嘱咐说,要是我牺牲了,你们要挑上它,一定要交给党、交给集体,记住,钥匙在我身上。

两个小战士严肃地点点头。

还有那支箫,常炽拍拍竹杠,就在这里头,你们也把它拿上。

廖文说:我也学着吹。

常炽点点头:那就说定了?

一定!汪坤伸出了弯着的指头,廖文也依样伸出了手指。

常炽勾住了小战士的手指,开心地笑了。他把捆他的那根绳子解下来,递给汪坤:好,把牛绳系长点,我们走吧!

另一块草地上,也响着年轻人的笑。许苓拿只木梳正在用心地给萍萍梳理着头发。小秦不知从哪里捕来一只硕大的蝴蝶,逗着萍萍玩。

萍萍开心地笑着。

小秦奇怪地问:哪里来的梳子?

许苓瞟了他一眼。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她给萍萍梳了两只小辫,又盘在头顶上,插上了野花,然后掏出一面小镜子给萍萍照照:萍萍,好看吗?

萍萍高兴得直拍手:好看,你真是个好妈妈!

许苓生气地拿过小镜子自己照照。镜子里一张红红的脸。她也忍不住笑了。

旁边的两个人却没有笑。

肖国成正仰望着天空。太阳偏西了,乌云又从天边涌上来。

曾立标半躺半坐着,正在把两根木棍捆绑在一起。他不安地说道:连长,这天要变,不能再等了!

肖国成下了决心。好!他喊道,许苓同志,把孩子背起来,走!

孩子的妈妈

走!肖国成厉声的命令,小秦,再联络一次!

曾立标把手里那根丁字形木棒插进一个大草墩。被削尖了一端的横杆上面,用铅笔写着向北前进。

许苓抱起萍萍,把她装进背篓。萍萍问:我的妈妈呢?

伍芝兰扶着伤员艰难地登上土丘。她四下里打量着。

伤员问:同志嫂,找什么?

找孩子。刚才放在这儿的。

伤员大惊:什么,你还带着孩子?

伍芝兰默默地点点头。少顷,她振作了一下:走吧,找到自己的同志就好办了。

孤零零的路标在风里轻轻晃动。

等伍芝兰扶着伤员赶到这里,肖国成他们已经走远了。

伍芝兰望着远处,低低地叫了声:萍萍

一支小队伍继续在草地里踯躅着。五个人,却只有三双腿在小草墩间移动。

走在前头的是护理员许苓。她的情绪依然那么好,边走边唱着四川民歌:茅草屋,笆笆门,红苕胀死人歌子被她唱得十分凄婉,叫人听了揪心。她背上的背篓里,萍萍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小脑袋随着背篓的颠动摇晃着。

走在她身边的是司号员小秦,他手抓着背篓的带子,却在小心地护持着。

小秦说:真看不出,你小子还有这一手!唱得真好。要对歌,能把女孩子气死。

什么男呀女呀的?小许瞪了小秦一眼,你干吗不唱?

你当我不会唱?说着清了清喉咙,唱起来,冲上前去啊,同志们奋斗!实在不大好听,不唱了。

许苓咯咯地笑起来。

小秦叹了口气:自打学吹号,天天拔音,不知怎的就倒了嗓子,唱起来像只公鸭叫。

公鸭?许苓看看小秦,笑得更欢了。

你总是那么乐和,无缘无故地傻笑。

跟同志们在一起,我就觉着打心眼里高兴。她向小秦靠近了些,放低了声音,你不知道,刚才下大雨那阵,我照顾的那个伤员牺牲了,就剩下我一个人,我可害怕啦。想起刚才的情景,她还心有余悸,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小秦的胳膊。

男子汉,大丈夫,一个人又怎么样?!

许苓斜了他一眼把话岔开:你说怪不,见了人,哪管是个三四岁小孩,也就不怎么怕了。

可也是。人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就得成群。我就爱吹集合号、冲锋号哎,你累了吧?让我背会儿?

许苓摇摇头:不。连长背个大人,才累呢。小秦扭头看去。

肖国成的确累了,脚步都有些不稳了,脸像水洗过似的。

曾立标说:连长,扶我走会儿吧!

不!

要不,就歇会儿。

不!

你总是不,不

你不看这天?得赶到个干些的地方。

曾立标仰头看去。大块的雷雨云正涌过来。

突然,小秦喊起来:前边有人宿营了!

前边三四里路的地方,一块不大的高地上,到处挤满了人。有伤员、病号,有护理人员、担架员,还有一些看不出身份的散兵。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显然都是些掉队下来的,临时凑在了一起;又显然没有什么组织领导,人们各自忙乱着。有的在生火做饭,有的忙着搭帐篷,有的在低着头搜寻着野菜,有的像是刚到,正在人堆里寻找着安身的地方。

在一副简陋的担架上,一个伤员躺在那里,身上、腿上几处伤。两个女战士正在忙着给他换药;伤员不时发出凄厉的呻唤声。一个女战士正在安慰他:同志,忍一忍,没有药啊!

不远处,一个战士正把一个病人抱在怀里。病人急促地喘息着:水,水

旁边,几个战士正围着一堆柴火在生火。柴火湿,出一股股浓烟。有人被呛着了,咳嗽着,骂出了声。一个小战士从火边抬起张黑鬼似的脸,眼泪鼻涕地说:同志哥,别骂,一会儿你就该来求我啦!他俯下身去吹着。突然,一簇火苗跳起来,人们欢呼着,嬉笑着,把湿了的衣物伸了过去。

在一丛浓密的矮树边,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正在认真经营着自己的窝。他把一堆乱草铺平,垫上油布,又铺上一小块毛毯,却又把粮袋、驳壳枪、子弹带围了个大圈,然后舒舒服服躺下来。

一个战士扛着两支步枪,扶着一个头上缠满纱布的伤员走过来,商量说:同志,挤一挤,让这个同志

什么?挤一挤?这么大个草地偏往这里挤?!

他负了伤

干部一扬胳膊,那里也缠着纱布。伤?老子这也不是狗咬的呀!

战士生气了:你!

干部看看战士的脸,语气和缓了:好,搭这么个窝也不容易,给一碗炒面就换给你!要不,给件衣服、给块大洋也行。

伤员笑了笑:同志,你还挺爱开个玩笑。

干部正色地说:谁给你开玩笑?

战士发怒了,攥紧了拳头。伤员和解地说:走,咱们另找个地方去

不!战士拿起粮袋看了看,已经不多了,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银元扔给了那人,用脚把驳壳枪踢开,扶着伤员靠着树丛坐下来。

干部拿起银元,凑在嘴边吹吹,又忙拿到耳边听听。嘿,这袁世凯活着老是反对***,死了,这大头倒还有用。

小高地边上。

牦牛正在大口地吃着草,汪坤和廖文正在动手把牛背上的东西卸下来。常炽手里扶着扁担,正在望着乱哄哄的人群出神。

廖文吃力地把一挺轻机枪从牛背上拿下来放到地上,眼睛却望着人们:嗬,真热闹!去看看去?

汪坤卸下了最后三支步枪,说道:走!他抓起牛绳捆到常炽的扁担上,叫了声:老常同志!

嗯。常炽还在看着人群,眉宇间流露着焦急。

汪坤说:我们去看看去。

好,细看看,有多少人,都是干啥的常炽的话还没完,两个小鬼就跑远了。

常炽向四下里看看,见身边没人,连忙掏出近视眼镜戴上,又从短裤边上把线撕开,拿出了两寸长的一截铅笔,然后打开箱子,拿起药瓶,往一张纸头上逐一登记起来。

他干得那么专心,几滴雨点落下来打到他背上,他也没有发觉。

不远处,肖国成背着曾立标走上坡来。他停住了脚,注视着这乱糟糟的人群,目光落到了常炽身上。这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便迈步向常炽走去。

快要走到常炽身边的时候,雨点密起来了,雨里夹着几粒冰雹。

不好!肖国成叫了一声,三脚两步跑到了牦牛身边,把曾立标放下,又转身招呼,小秦,小许,快过来!

常炽发现了冰雹,吃了一惊,连忙把纸头、铅笔扔进铁皮箱,盖严,锁好;又向牦牛奔去。忙乱中,眼镜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摸了两把,没有摸到,顾不上再找,连忙拉住了牛鼻圈,拍打着:卧下,卧下!

牦牛顺从地卧在了地上。常炽就势抱住了牛脖颈,用身体护住了牛头。

肖国成把这一切看在了眼里。他弯腰捡起了眼镜,正要还给老头,却发现冰雹下大了。

冰雹来得又急又大,指尖大的、毛栗大的雹粒猛烈地洒落下来,水草倒下来,一棵小树眨眼工夫叶子被打光了,变成了光秃秃的树枝。

肖国成拉过许苓,一下子推到牦牛身边。然后转回身,望着混乱的人群。

突然的袭击,使整个小高地上更乱了。人们东奔西跑,寻找着躲避的地方。这边有人哎哟一声栽倒了,那边一个人慌乱里跑进了泥潭,一声惨叫被水淹没了。

肖国成焦灼地跺着脚喊:同志们,不要乱,赶快去救伤病员

他的话被风雨声吞没了。

他抽出枪,对空打了三发,人们有的稍稍一愣,混乱还在继续着。

他扬起手,想拦住奔下来的一群人,却被人流撞倒了。

他倒在地上,痛心,又无力改变这个局面。怎么办?怎么办?他悲怆地喊着,就势抱住了一个爬到身边的重伤员,自己却难过得哭出了声。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

他抬起泪眼,认得出正是刚才见的那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

常炽两眼定定地看着他。几颗冰雹打在他的脸颊上,他眼睛也不眨,厉声地问道:在党吗?

肖国成点点头。

***人身体里,要少生产点这玩意儿。

什么?

眼泪。常炽扬起袖子给肖国成擦擦泪水,就势附在他耳边,把党证拿出来,集合起党员,先救伤病员。

肖国成眼前一亮,霍地站起身,大声喊道:

***员们,到我这里来!

喊声,压过了风雨声;喊声,在草地上空回荡。

有几个人停住了脚,向着他跑过来。

又有几个人跑过来。

刚才在树丛坐着的那个伤员,推开照顾他的青年人,就往外爬。青年人拉住他:你伤太重!伤员推开了拉着的手:我是在党的啊!说罢向着肖国成爬去。

有几个尖细的嗓音在问:少共要不要?没有得到回答,几个年轻的战士也向着肖国成跑来。这里面,有汪坤。

曾立标从牦牛边爬出来,一瘸一拐地走着。小秦连忙搀住了他。

小秦向着许苓说:我去啦!

等等我。许苓把萍萍塞在牦牛肚子旁边,把背篓扣在萍萍头上,又把背带在牛绳上绑紧了,小声嘱咐道:萍萍听话,不要动。转身跑去了。

刚才搭好窝窝的那个干部,早就把毯子油布收拾好了顶在了头上。听到喊声,他向着肖国成走了两步,又转回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他跑着跑着,突然脚下一绊,扑倒在牦牛身上。

萍萍掀起背篓:叔叔,你看见叔叔妈妈了吗?

那人一怔,把萍萍往外一拨拉,整个身子靠到了牦牛肚子上。

肖国成已经指挥着先赶到的同志把伤病员集中起来。这时他站在上风处,把衣襟解开,双手撑开衣角,喊了声:同志们来呀!

一个人站在了他的身边,他看,正是那个老头儿。

接着,一个,又一个人们排成了一道人墙,撑着衣襟的手紧紧连着,身子前倾着,用脊梁顶住了冰雹,用胸膛掩护着同志。

冰雹继续无情地洒落下来。

那个重伤员也在掩护的队伍里。他咬着牙挺着。终于坚持不住,噗地栽倒了。旁边的同志连忙扶他躺下。人墙重又合拢了。

肖国成凑到常炽耳边:你这个老同志,骂起人来可真凶!

激你的!常炽抱歉地笑笑,其实,世界上顶宝贵又最不值钱的,就是眼泪,***人身躯里也有这种东西。你刚才的泪就很宝贵。

打我一棍子又给我一块糖?

给糖还早点。常炽严肃起来了,冰雹一停,就得赶快把党员组织起来,搞成个队伍;千万别散了。

嗯!肖国成紧抓着老头儿的手,选举你负责!

不,我不是党员。

什么?肖国成瞟了老头儿一眼,那,你把大家登记起来。

我不识字。

肖国成笑出了声。他缩回手,从口袋里掏出眼镜递过去:给,不识字的知识分子同志!

冰雹继续下着。

廖文趴在地上,一手抱着头,一手按着地面,往前爬着。不时哎哟一声,把手拿下来吹着被打肿的指头。突然,他的手碰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拿起一看,是锅盖大的一块牛皮。他不禁高兴地叫出了声,连忙顶在头上,站起身四下打量了一下,向着牦牛卧着的地方跑来。

他扑到牦牛旁边,爱惜地抚摩着,牦牛也亲热地舔着他的手。他拔了把草,伸在雨里冲了冲,塞进牦牛嘴里。

这时,他才听到了抽抽搭搭的哭声。

他循声看去,看见了孩子两条小腿在乱蹬。小腿裸露的地方,已被冰雹砸得几处青紫了。

哪里来的小孩?廖文忙把孩子抱过来,用牛皮给她遮着雹子,掀开背篓看了看,朝着小孩做了个鬼脸。

孩子破涕为笑。

廖文推推躲在牦牛肚子旁边的那个干部。那人有牛挡着,正躺得舒服,觉得有人推他,欠起了身。

这是你的孩子?

这嗯是

萍萍抚摩着小腿:他,他推我。

廖文也看出了是怎么回事,气得噘起了嘴:你!还是个干部哪,干这种事

嗨,困难时期,***友爱嘛!那干部忙换话题,小鬼,这牛是你管的?

是,怎么样?

过草地,这可是好东西。那人沉着脸,你个小鬼管它,我可不放心

廖文警惕地看着他:你走开!

还是把它交给我

廖文抱起萍萍,狡黠地说:那得看老牛肯不肯跟你哩!他低声喊了一声,牦牛猛然爬了起来,把那人搡了个跟头。

那个人爬起来,骂了句什么。廖文又拍拍牛的脖颈。牦牛一转身,一屁股又把那人推倒了。

廖文快意地大笑起来。

萍萍也拍着小手笑了。

那人按着驳壳枪套正要发作,发现常炽正向这边走来。他看看天,雹子稀疏了。他留恋地瞥了牦牛一眼,转身走开了。

小高地的中央,一场生与死的搏斗刚刚过去,那些用身躯保护伤病员战友,被冰雹打得鼻青脸肿的***员们,又自动挤到了肖国成身旁。这是草地行军中最后一批***员的集会。他们有的坐着,有的歪倒着,有的在拧着湿衣服,有的从各种防湿的地方(油布包、猪尿泡、牛皮挎袋)拿出了自己的党证。他们都望着肖国成,神情肃穆庄严。

肖国成站在大家面前,手里捏着自己的党证,他扫视着眼前的同志们,眼眶里贮满了泪水。

忽然,传来了轻轻的箫声,还是《苏武牧羊》的调子,只是吹奏得沉重、雄壮。乐音轻轻地掠过高地,掠过人们的头顶,仿佛给这个会定了个音调。

肖国成精神一振,讲话了:***红军长征后卫部队全体党员大会开始,到会的党员三十四人,列席的少共团员十五人。他征询地扫视了一下会场,第一项议程:选举临时支部的委员会。有什么提议?

会场里很静。

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先,先说说你自己吧!原来是刚才爬过来掩护战友的重伤员。他已是很衰弱了,由那个青年战士搀扶着,但眼里却闪着异样的光彩。

肖国成把党证举起来:我,肖国成,红二方面军二军团后卫连连长。一九三三年在洪湖苏区入党,党龄三年半。

一个好同志啊!重伤员像是发言又像是感叹。

另一个声音传来:你也是好同志嘛,自己伤那么重,还赶了来哪年入党?

入党年数不算少了,可力量少,眼看党遇到难处,不能替党分忧啊!我叫谢怀福,宁都暴动以后加入组织,一直在红五军团,当伙夫班长。

稍停,一个高个子青年人站起来:我,黄长友,红四方面军三十军一个机关枪排的排长。党龄两年。他指指脖子上的纱布,我伤不重,能为大伙干点事情。

一个女同志在担架边上欠了欠身,举起了党证。她正用自己的军帽给伤员擦着身子,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面颊上。同志们看看我行不?她把头发往后一抹,露出俏丽的面孔,伤员得有人组织护理,我是四方面军总医院护士长,李芳,党龄三年。

肖国成望着同志们,心情激动。这是些什么样的人啊!在党遇到艰难的时刻,在死亡的边缘站起来,走出来,向党要一副担子搁在自己那本已沉重的肩头上。一时,他仿佛看见,就是这几个人,把这支近百人的红军队伍带出了艰险的草地;就是这几个人,领着一支整齐的部队,正向陕北高原大步前进。

他定了定神,问道:还有谁?

静了一霎,一个声音打破了寂静:同意这几位同志,选举吧!

同意!几个人在喊。

一只手举起来了,三十四只拿着党证的手举起来了。

全体通过。留一名额给以后收容到的同志。这届临时支委会,等赶上大队报上级党追认肖国成说。

那个干部模样的人凑到后边人的身边问:干什么?

选举临时支部。

那个干部掏出党证,叹了口气:他妈的,晚了一步。

嘘有人制止了他。

肖国成继续讲着:现在讨论下一项议程,怎样以党员为骨干,组织行政的班、排

牦牛旁边。

常炽吹完了箫,慢慢擦拭着箫管,向着开会的地方深情地凝望。

廖文显然已经和萍萍熟识了,正在她身边忙着:他已经把萍萍的湿衣脱下来拧干,挂在牛角上晾着。又在牛背上卸下的杂物里找到自己的小衣包,找出件干的军衣给孩子穿上。又把两个铁皮箱并到一起,铺上那块油布,让萍萍坐在上面。

收拾停当了,这才发现箫声早已停了,连忙叫道:老常同志,怎么不吹啦?

常炽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这下一步

萍萍也学着廖文的样儿在叫:老常同志,吹呀!

常炽回过身,这才发现孩子:嗬,老常同志!这么大的一个红军!他来到孩子身边,亲热地用自己的胡子在萍萍脸上蹭着。

萍萍伸出小手,很有兴趣地摸着常炽的胡子:同志爷爷,你见到我妈妈了吗?

常炽摇了摇头。

你见到我叔叔妈妈了吗?嗯,就是代理妈妈。

代理妈妈?

嗯。萍萍点点头,突然拍拍手,来啦!

许苓在小秦搀扶下,脚步踉跄地走过来。她在刚才掩护伤员的时候被雹子打得不轻,又浑身透湿,这回正冷得发抖。

许苓来到孩子身边,两个人偎抱在一起。

许苓心疼地看着孩子被打得青紫的小腿。

萍萍抚摩着许苓的头:哟,叔叔妈妈,你长了一个犄角啦!又一个,又一个

许苓呻吟了一声:雹子打的。

痛吗?

许苓点点头,又打了个寒战。

常炽心痛地看着这些大大小小的孩子,默默地动手捡拾着树枝。

小秦想起了什么,抱着那个油布包走过来。有了焦干的柴火,篝火很快点燃了。

廖文高兴地推了许苓一把:快,把衣裳脱下来烤烤!

许苓看看湿漉漉的前胸,却没有动。

快点呀!看你扭扭捏捏,像个大姑娘似的。

常炽看了许苓一眼,打开一个箱子,从自己衣包里拿出一件军衣递给了许苓。转身向小秦、廖文招招手:走,去给伤员把火点上。

小高地中央。临时党员大会正继续进行。

肖国成:那就这么定啦?第一,刚才确定的班长、排长立即把班排组织起来,按身体强弱搭配;第二,组织担架队,重伤员集中护理,由你李芳同志负责;第三,从现在起,粮食由各班集中管理,定量发,保证伤病号。动员身体好的挖野菜充饥

还要加一条,机关枪排排长提议,把武器弹药配好,检查一下!万一遇到敌人的骑兵

两三个人的声音:附议!

好。这四条,作为这次大会决议案

后边有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这么弄,拖着、背着的,谁也别想活着走出草地

这话引起了不满,有人反问:依你,丢下同志不管啦?

还是那个声音,只是低了些:不看是什么时候?能活出几个就不错啦。

我同意,那个干部模样的人把话接过来,我主张,咱们谁也别管谁,自由行动。

有人问:不管?

对,我们凭什么受这个湖北佬管?他算老几?那干部晃着手里的党证,粮食集中,给他?叫这个九头鸟带走了怎么办?

肖国成被激怒了:你是干什么的?

那人大模大样站起来,拍拍驳壳枪:冯朝,四方面军总部的,总部,懂不懂?他环顾四周,我问问,四方面军的同志,咱们干吗受二方面军的这么个人管,咹?!

会场乱了。有几个人附和着冯朝,喊叫着:对,谁也别管谁!分散活动,自由行动!有人在斥责冯朝:别捣乱!这是党的会议!你还是不是个党员?

青年战士扶着重伤员谢怀福欠起身:看,就是他。

谢怀福看了冯朝一眼,愤怒地说:他,不是个好同志!

冯朝认出了谢怀福,慌忙扭过了脸,口里还在叫着:这个会不合法,解散,解散!

肖国成鄙夷地看了冯朝一眼:继续开会。现在表决!

冯朝跳起来:愿意自由行动的,跟我走!他边走边转身看看,只有刚才讲反对意见的人跟着他离开了会场。

肖国成的声音继续着:赞成这个决议案的请举手。

拿着党证的手像小树林似的高高举起。

夕阳西下。暮色从草地四周升腾起来。

小高地上,一簇簇篝火烧起来了。每一堆篝火边上,就是一两个新编成的班排。这些来自不同家乡、不同部队的红军干部战士,几个小时以前,还是单个的个体或者零星的掉队人员,他们受了伤,生了病,又远离了人群,孤零零地踯躅在荒无人烟的大草地上。他们踏着的每一个草墩,都是生和死的边缘。他们靠着***意志和求生本能扭在一起的力量,和自然环境的摧残力进行着搏斗。而现在,他们每个人却从单体归进了集体,每个人都成了这支小部队的一部分。尽管这支部队还很小,也很软弱。然而,组成它的人觉得这是自己的,自己的家,自己的肌体,自己的灵魂就像这堆篝火一样:一根根柴火架在一起,被火种点燃,就蹿起了火苗,发出了热和光。

看,一件件湿透的衣服伸向了火旁,衣服上浮泛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看,搪瓷碗、洋铁皮的杯子,还有脸盆、铜盆、砂壶、瓦罐摆到了火炭上,吊起在支架上,里面煮着的野菜、炒面糊糊,发出嗞嗞的响声。

一堆火旁,响起了粗野的笑声。

另一堆火边,几个女战士小声唱起了歌。

一支动情的、豪放的又略带悲凉的歌声,随着篝火在跳动,随着细烟袅袅上升,在这原始荒原上飞飘。

牦牛的近旁,一堆篝火烧得正旺。

篝火边,许苓抱着孩子,低声哼着小调,慢慢地摇晃着。萍萍嘴里含着一根野菜,却已昏昏欲睡了。

小秦喝完了自己小碗里的野菜糊糊,贪馋地舔着碗,眼睛却望着许苓的茶缸。终于忍不住了:小许,你碗里还有吗?

还有点。许苓说着拿起茶缸递过去。

小秦不好意思地说:这你再吃两口。

我冷,吃不下。她喝了一口又递过去。

同志哥,你真好!小秦忙不迭地接过来,却发现萍萍,看,孩子快睡着了。我给她搭个铺!

他随手揪来几把草垫好,把油布铺开。

曾立标隔着火堆把刚烤干的一件羊毛线背心扔过来:给孩子盖上,夜里冷!

这好办!廖文牵着牦牛走过来,我给萍萍盖个房子!他把指头伸进嘴里,又拔出来试了试风向,然后把牛牵到上风,口里嗬嗬叫了两声,牦牛便听话地卧下来。

好!小秦高兴地把油布拉到牛肚子边上,好,靠着牛肚子,暖和。他又把一条粮袋放到油布边上,对许苓说:你们娘儿俩睡吧!

许苓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

小秦连忙改口:对,对,你们爷儿俩睡。说罢,转身跑到火边,端起了茶缸。

许苓抱着孩子躺下来,给孩子盖上了那件毛线衣,她一只手当作孩子的枕头,一手轻轻拍打着。

萍萍睡意惺忪地喃喃呼唤:妈妈!

许苓附在萍萍耳边,小声地说:叫阿姨。

萍萍继续叫着:妈妈!妈妈!

许苓望着孩子,眼角挂上了泪水。她深情地把孩子抱紧了,低低地答应了一声:唉

妈妈

孩子听到了应声,睡着了。

许苓打了个冷战,向孩子靠近了些,也睡着了。

小秦舔完了茶缸,打个呵欠:小廖,你不困?

廖文趴在铁皮箱上已经睡了,听到叫声,猛地一惊,含糊说:我看挑子,看牛,等汪坤他登记花名册去啦!

曾立标命令道:去,睡去。这里有我呢。

小秦在许苓身边躺下,紧紧偎住了那微微发抖的身体;一只受伤的胳膊搭在她的肩上。廖文抱住了小秦的腰。两个人很快发出了鼾声。

小高地边上,篝火照不到的黑影里,三个人坐在一块油布上,正亲热地小声谈话。

冯朝从挎包里掏出一块东西丢进对面小战士的洋瓷碗里。小朱,给!犒劳你。

什么?

牛肉干,咱们四川地道的麻辣牛肉!冯朝嘲笑地说,这自由自在,不比喝野菜汤强?你说对不,侯志平同志。

侯志平,就是刚才跟着冯朝退会的那个人,愤愤地说:那个护士长要我给伤员抬担架,我才不干哪。她还说什么活着为别人

冯朝嘲讽地说:谁叫你不也负伤?那就有人为你活啦。

那你?

冯朝一把把左臂的绷带扯下来,晃着胳膊笑了:看,这伤!

小朱噙着牛肉干,愣住了。

受了伤,别人就爱你、帮你,这是咱们红军的一大好处。冯朝得意地说,落到这个地步,首先得顾自己。活下来也是***的一份力量嘛!

侯志平点了点头。

有胳膊有腿的大活人,干吗受别人的制?冯朝把声音压低了些,自由行动,有的是办法!

他越说声音越低,听不清了。

小高地另一侧,篝火照不到的黑影里,又有三个人挤坐在一起交谈着。

肖国成把一张纸看完,小心地收进衣袋。汪坤同志,从现在起,你就是咱们这支部队的文书啦。花名册由我保管,往后每天宿营以后填一份实力统计给我。

是。

肖国成把粮袋解下来,交给汪坤:快回去,吃点炒面,睡觉。又补了一句,照顾好那个孩子!

常炽又嘱咐了一句:喂喂牛,看好我那副挑子!

望着汪坤走去的背影,肖国成对常炽说道:既然你不识字,就不给你看了。常炽凄然一笑,没说什么。

一共七十七个人,外加一个四岁的女孩。肖国成扳着手指数着,像是在向上级汇报,党员三十五人,少共团员十七人。

统计,不大确实。不过也想不到,常炽高兴地说道,差不多是一个连。

哎呀,这个连!单位包括了三个方面军、九个军和军团。就是伤病员多,轻重伤四十一名,重病号八个。

粮食怎么样?

情况不好。有干粮袋的只占三分之一,都剩下不多了。老炊事班长交出了三斤多酥油,还有一头牦牛。刚才每人只准吃一两炒面,重伤员是二两。

不行,还得减!常炽计算着,第一次过草地用了六天,第二次是十一天,这次嘛,我们走了还不到一半,这么个速度,估计还得五六天才能走出去。

两个人都感到了形势的严峻,谁都不说话了。

停了一会儿,常炽动情地说道:肖连长,无论如何,你得把这些同志带出草地,带给党!他仰起头,沉思,保存下这支红军不容易!全国劳苦群众把希望放到了这支队伍身上。多保存一个同志,就多一颗***的种子啊!

我,和你!肖国成也很激动,在这里,干部除了你,就我这个连长啦。

我,一个老挑夫

肖国成抓住了常炽的肩膀:你这是为什么嘛!

我说文书统计得不确实嘛。常炽轻松地笑笑,支部***同志,我是个***,一个等待枪决的肃反对象!

什么?肖国成一惊,手却抓得更紧了。

常炽哎哟一声:你抓着的那地方,中午以前还用绳子捆着。遇上那场暴风雨,押送我的同志牺牲了。他掏出那份文件,连同那挺花机关递给了肖国成。

肖国成接过文件看看,读出了声:兹有本部嗯,看押***的死敌、***分子常炽希沿途各部予以协助!嗯,一九三五年九月五日。

看清楚啦?各部予以协助!协助看押我这个***。

这肖国成定眼望着这个花白胡须的老头儿,什么问题?

因为我反对了张国焘同志!常炽依然说得那么轻松,去年这时候,一过草地,党中央北上陕北,张国焘同志要南下。我提意见要跟着中央北上,这就犯了忌,撤了我的职。后来他要自立中央,我反对,我不举手,就抓起来,说要肃反。刘伯承同志通过朱总司令把我要到红大当教员,暂时没杀掉。

他急剧地咳嗽起来。肖国成替他轻轻捶着后背。

刑讯,折磨得凶,受了点内伤常炽深深叹了口气,到了甘孜,又要杀。多亏你们来得快。和二方面军会师以后,贺龙同志和任弼时同志又在打听我,这才又押进了运输队。

赶上了大队,你可以直接向贺、任***报告。

常炽笑了笑:个人的生死、荣辱算不了什么,这场悲剧才叫人痛心!一次分裂,百丈关拼了一仗,部队伤亡很大;又多过了两次草地多少同志的鲜血和生命啊!

肖国成注视着这个受尽磨难的老头儿,心情激动。

同志,你还年轻,有些事你一时也许还不明白。***需要流血,流汗,流泪。有时候,只有血才能使人聪明起来,只有血才能使***前进!至于我嘛,他掀起衣襟,撕开一个补丁,拿出了自己的党证,看,党证沾了点血,可是还在我身上,一颗***员的心,还在我的胸膛里。这就够了!只是,我这个情况给你出了难题。

肖国成诚恳地说:不难,在实力统计上加一个党员就是了。

那,我向支部提一个请求。

什么?

派一个身体好的同志跟着我。

不必了。

当然,我压根就不需再有人押着,常炽严肃地说,我找你,是有重要的情况报告:我挑子里是一批贵重的药品。

真的?

党的财产我现在不能交给任何人!必须有党的决定才能动用。常炽掏出两张纸郑重地交给肖国成,这是药品的清单。

同志,谢谢你!肖国成激动地接过清单,随即紧紧握住了常炽的手。

两只手在动,解着牦牛的缰绳,绳子被解开了。

冯朝伏在地上,把牛绳交给侯志平,自己继续观察。

篝火的火苗早已落下去了,偶尔有几粒火星在夜风里闪烁。篝火边几个人睡得正香。

冯朝爬了两步,轻轻推开许苓的脑袋,把粮食拿到了手。

小朱从背后戳戳冯朝,低声说:瞧,是孩子的。

冯朝向后摆摆手,又从小秦身边拿起了一袋。

牦牛被侯志平拉起来。

萍萍身子动了动,喃喃地叫了声。

冯朝一惊,慌忙向后爬去。

三个人拉着牦牛、背着几条粮袋,迅速消失在夜幕之中。

夜风吹来,萍萍被冻醒了,蒙眬中,她低叫着:妈妈。

许苓没有答应。

萍萍伸手摸摸,牦牛没有了。她又在许苓身上摸着,摸到了许苓的脸,掰她的眼皮。

萍萍,别闹!

叔叔妈妈,牛跑了。

什么?许苓睁开眼,这才发现小秦正抱着她。她连忙坐起身把小秦推推,叫起来:牦牛跑啦!

小秦醒了发现粮袋没了,也在叫:连长的干粮袋呢?

旁边的几个人都醒了,忙乱地搜寻着。

肖国成和常炽走过来。听人们诉说着。

常炽说:不要急,看看蹄印,牦牛往哪个方向去了。

黑暗的草地里。

冯朝等三个人慌慌张张地走着。

侯志平牵着牦牛在前头。他小声问:往哪儿走?

冯朝说:别管,走出去再说。

人家追上来怎么办?小朱担心地问。

小高地边上。

追赶的人停住了脚。

肖国成说:汪坤,跟我下草地,追!

我先把牛叫回来。廖文两手拢在嘴边嗬嗬地叫起来。

草地里,牦牛听到了叫声。它停住了,又突然一转身往回跑去。侯志平被拉了一个跟头。他趴在草墩上问冯朝:怎么办?

冯朝挥挥手:快走!

牦牛从黑暗中钻出来,跃上小高地,来到了廖文身边。

小秦晃着大拇指:小廖,你真神。

许苓也抱着萍萍赶来了。萍萍亲热地摸着牦牛。

肖国成还要进草地去追,常炽拉住了他:算啦,牛回来了就是个胜利。

肖国成愤愤地说:竟然有这样的人!

常炽感叹:有什么办法呢。好的,坏的,总要在一起存在一个时期。问题是能不能让好的越来越多!他摸摸萍萍的小脸,萍萍,你说对吗?

萍萍不解地望着他。

拂晓。草地里弥漫着浓雾。

浓雾里钻出一个人影。走近了,可以看清是伍芝兰。她正在临时营地上察看着。

在一堆篝火余烬的四周,东倒西歪地睡着八九个人显然,她的队伍已经扩大了。

伍芝兰给这个盖好身上的毯子,又把那个压在胸上的步枪挪开她慢慢走到离篝火较远的一个同志身边,只见那人身边一个旧铜盆里放着一堆野菜,人却蜷伏着。她摇摇他的肩膀:同志,醒醒!

那个同志却再也不会醒来了。只见那人一手握着步枪,一手抓着一把野菜根;嘴角上、胡楂儿上挂着野菜的碎叶。

她把那同志的帽子往下拉拉,又掰开手指取下步枪,口里喃喃自语:同志,松松手,把枪给我吧!她把枪挂在肩上,又端起那盆野菜,仔细看看,神情庄严地向着死者:你留下的话,我懂!就靠这些野菜,我能把同志们带出去!

她霍地转过身,走进草地,一弯腰拔起一棵野菜,又拔起一棵

突然,她看到不远处一只水鸟站在那里。等她看清是只头雁,摘下枪来,那雁已经长唳一声起飞了。

接着,雁群升上了高空,排成了人字形的队伍,轻盈地向前飞去。

伍芝兰望着远去的雁行,脸上呈现出坚决的表情。

浓雾笼罩着的草地,三个人在蹒跚前行。

小朱的脚一滑,差点儿踩进泥潭。他倒抽了口冷气,埋怨地说:我说,咱们这是往哪儿走哇?

侯志平愤愤地说:谁知道哪!这得问问为头的。

冯朝没有答腔。他正被死亡的恐惧包围着,神情慌乱。

小朱嘤嘤地啜泣起来:跟大伙儿在一块儿多好

别哭啦!烦人!冯朝冲着小朱大吼。

浓雾里,队伍在行进。

走在头里的是伍芝兰。她全身挂满了东西,背上交叉背着两支步枪,腰间系着两个手榴弹、一只铜盆,右肩上挂着驳壳枪的枪绳,另一端拖着个胡乱捆扎成的爬犁样的架子,上面半躺半坐着一个垂危的重伤员,左手挽着她救出的那个伤号。

重伤员在爬犁上欠起身,抓住了枪绳乞求:伍排长,让我下来爬几步吧,你也歇歇!

伍芝兰头也不回地说:别说话!说罢,奇怪地仰起头,喊道:哎同志们!声音很亮,又透着甜润。

过了一会儿,后边浓雾里传来了喊声:哎排长

同志嫂,你这个办法不错。

逼的嘛!伍芝兰苦笑了一下,看,我实在没有什么再给同志啦,就还剩下这张嘴啦。哎同志

后面,传来了呼应。

说实在的,听着他们的声音,我也觉得添了劲。伍芝兰动情地说,有一回,孩子他爹跟我说,世界上最好听的,就是听战士们说话、叫同志。我不信,还跟他吵了嘴。我说:我叫萍萍他爹,不好听?哎同志

你那孩子她爹在哪个单位?

在红三十军当营长,伍芝兰声音很低,去年打百丈关,牺牲了。

伤号扭转了头。

我带着我那个排掩护医院往后撤,带着孩子见了他最后一面。这回,他说我的话很好听,是甜的。真的,至今孩子还常问我:妈妈,话怎么是甜的?

她陷入到回忆里去了,听到拖犁上伤员的唏嘘声,才猛然醒过来:同志,你怎么啦?

伍排长你,你那个孩子,兴许还在

伍芝兰没有说什么。她使劲一躬身,拉得快了些,口里喊着:哎同志

那声音,像是甜的,又像是苦的。

浓雾中,冯朝等一行三人在烂泥里挣扎。

冯朝靠小朱近了些:小朱同志,把你那根木棍换给我怎么样?一大把牛肉干。

小朱没吭声。他正用木棍探着路,跳过一道泥沟。

要不我买你的,一块袁大头。

忽然,走在前头的侯志平哎哟一声摔倒了。一个个黑乎乎的东西纵身跳起,从他面前跑了过去,原来是一小群黄羊。

冯朝惊慌地说:不好,走到没人的地方来了!

就在这时,前方远处传来了细微的人声:哎同志哎排长

三个人惊喜地向前望去。

浓雾在渐渐消散,人的轮廓显现出来了。

伍芝兰继续带着她的小部队前进。她还是不时仰起头来喊着。后边五个人应和着。

行啦,同志嫂,你歇会儿,不用喊啦!

好,再喊一次!就在她仰头要喊的工夫,前面出现了一个黑点。

她以极快的动作抽出驳壳枪,在大腿上一擦,扳开大机头,推上了顶膛火,机警地望去。

一小群黄羊飞速奔来。

伍芝兰抬手两个点发,羊群消失在雾气里了。

不知打着了没有?

两只。她轻吹着枪口的烟。脸上头一次有了笑容,能解决一下咱们的肚子问题了。走,去找找。

果然,两只黄羊倒在草丛里。

伍芝兰安排好两个伤员,自己把猎物拖到爬犁边。后边的同志也你搀我扶地陆续赶来。

有人在叫:黄羊又回来了,快打!

别打呀!随着声音,三个人跌跌撞撞地迎面走来。

走在前头的小朱,一头扎在伍芝兰怀里,哭出了声:同志,可见到你们啦!

伍芝兰奇怪地问:你们怎么往南走?

侯志平正要回答,冯朝连忙接口:雾大,迷失了方向。

伍芝兰安慰着小朱:同志,会合到一起就好了。我们一起走,再难也能走出草地。

她重又挎起了枪绳。可是因为加了两只黄羊,更重了。她把几根空粮袋接起来,往拖犁上系着问道:你们谁来帮一把?

冯朝扬了扬缠着纱布的胳膊:我,我去看看,照顾后边的同志。

小朱犹豫了一霎,接过了空粮袋:我来。

队伍重又前进了。

队尾,冯朝附在侯志平耳边低语:你不看他们都断粮啦?我们还得单独走。

又是一支部队从雾气里钻出来。

这支队伍虽然是些老弱残兵,还存在着明显的掉队人员的痕迹,然而却已经成了一支经过整顿的、像样的队伍了。

走在头里的是连长肖国成,他背着曾立标。小秦已不需扯着连长的皮带了,他拄根竹棍走着,胸前的军号已从套子里拿了出来,擦得锃亮。许苓背着背篓紧跟在后面,背篓上和萍萍脑袋上又插满了野花,看去整个儿像背着个花篮。小文书汪坤和廖文,还是一前一后地赶着那头牦牛。走在连部直属队最后的是挑夫常炽,他拄着竹棍,依然挑着那副担子,扁担上挂着那挺花机关,只是鼻梁上多了副眼镜,使这个怪老头儿更显得不伦不类了。

肖国成扭回头望去。

在直属队后面是五六副担架,上面是重伤员,稍后是被搀扶着的轻伤病号;护士长李芳跑前跑后地照顾着。再往后就是黄长友带的战斗分队,名字叫步兵排,实际上是身体稍强的人组成的一支运输队,每个人身上都挂满了枪支弹药。然而年轻的机关枪排排长黄长友却把人们带得井井有条。

黄长友跑到前边来。连长,当这样的值星排长,没劲!来,换换。

肖国成接过包在帆布套里的轻机枪,黄长友背起了曾立标。

肖国成扛着枪跨到队列旁边,心情有些激动。他眼前忽然浮上昨天傍晚那混乱的景象。他束手无策,抱着伤员痛哭失声,耳边却响起一个声音:***人身体里,要少生产点眼泪!

他的思路又回到了现实,却发现一大滴泪水落到了腮帮上。他连忙擦了去,笑了。

他看见许苓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忙从驳壳枪上解下毛巾去擦。

许苓闪身躲开了。

肖国成看着背篓里的萍萍,俯身去亲亲。萍萍推着他那浓黑的胡子,咯咯地笑着,躲来躲去。

你呀,根本不会爱!常炽走过来。他指了指许苓,让孩子靠路边歇会儿吧。

肖国成不解:这就是会爱?但还是向许苓下了命令:小许,过来!

他让许苓在队伍旁边找块干些的地方,把孩子从背篓里抱出来。

萍萍站在如茵的草地上,一双清澈的大眼,望着行军的队伍,不时亲切地叫一声:叔叔!

抬担架的脚步慢下来了,都亲切地望着这花朵似的女孩。

一个担架员问:你几岁了?

萍萍扬起四个小手指:四岁。

伤员从担架上起身,从口袋里掏出核桃般大的一块东西扔给孩子。

许苓连忙捡起来,舔了舔:盐?

一个女战士停住了脚步,从腰间解下了一条毛线围巾,围到了孩子脖子上。

又一副担架过来了,担架员放下担架,浑身掏摸着,最后解下了粮袋向孩子走过来。

许苓忙把油布摊开。担架员往上边倒了一小把炒面。炒面散发着轻轻的粉尘

这个头一开,人们仿佛听到了什么号令,一个个走到孩子身边,把点什么东西放到了油布上。

油布上,炒面在增多。什么都有:酥油、黄糖、奶酪、自制的牛肉干、羊皮背心、毛线袜子

一个女战士把一件花衣服放在衣堆上。另一个女战士放下了一截红头绳。

一个战士放下了三个鸟蛋。

一个小战士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灰兔子。这显然是他的心爱之物,他犹豫了一阵,最后下了决心,小心地放到了萍萍的手里。

面对着这意外的情景,许苓又高兴又有点心慌。她不安地看着肖国成:连长,这

肖国成却被这幅情景深深地感动了。他赞许地微笑着,胡子却在轻轻抖动,泪水溢满了眼眶。

只有萍萍例外,她依然瞪着秀丽的大眼看着这些人,看着这一切。直到队伍走完,许苓和肖国成把东西包裹起来的时候,孩子才突然抱住了许苓的脖子,小声地问道:

这些都是给我的吗?

对,都是给你的。

给我了,为什么给我呢?

因为,因为许苓思索着,因为大家都喜欢你,都爱你!

萍萍昂起小脑袋想了想,若有所悟地说:爱谁,就把自己的东西给他,对吗?

许苓没有回答。

肖国成也没有回答。

这个生活的真理,这个人与人、人与事业关系的真理,由一个四岁的孩子在这荒无人烟的大草地里讲出来,简直是惊心动魄!

一时,整个草地仿佛都发出了应和的回声:

爱谁,就把什么东西都给他!

萍萍还在问:那那我呢?萍萍想了想,又问道,我爱妈妈,我爱叔叔、阿姨,可我拿什么给你们呢?

许苓和肖国成互相看了看,又没有回答他们回答不了。

于是,天地之间只留下了这个四岁孩子的稚气的声音:

我拿什么给你们呢?

夕阳的余晖,洒在草地上,把草地照耀得柔和而又美丽。就连草地跋涉者的剪影也变得峭拔、雄健,充满了诗意。

伍芝兰挽着小朱的臂膀,一用劲把爬犁拉上了土坡,似乎把最后一点力气都用尽了,两个人一齐倒在了地上。

小朱眼尖,一眼看见了不远处一堆篝火的余烬。他连忙跑过去拨弄着,居然冒起了火苗。

人们陆续来到篝火边上坐下来。

伍芝兰抚着小朱的脸:这么瘦。多大啦?

属鼠的,十二啦!小朱情不自禁地往伍芝兰身边偎偎,巴中东乡的。

这么小,爹妈怎么舍得你当红军?

撤出苏区,妈妈走散了,爹牺牲在杂谷垴。我就把爹的军装穿上了。

小战士的话触动了女排长的心。她抱住了小朱的肩膀,低低地叫了声:孩子!

排长,你好你像个妈妈一样小朱把头扎进伍芝兰怀里,呜咽着,我不好,我是个坏孩子!

怎么啦?

我不守纪律,跟着人家乱跑,还他从伍芝兰怀里挣出来,坐起了身。忽然,他叫起来,对,那天晚上,就是在这里,跟他们偷牛,连小孩子也不顾了他大哭起来。

伍芝兰坐起来,给他擦着眼泪:别哭,别哭!

伤号探过身问小朱:你说什么?小孩子?

小朱点点头。

伍芝兰也注意起来:多大?

天黑,没看清。

伤号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小朱摇摇头。

伍芝兰失望地叹了口气,紧紧抱住了小朱:好,好,能跟大伙儿在一起,就是好孩子!她高声地说,来,找水,煮黄羊肉!

伍芝兰望望篝火四周,问道:还有两个同志呢?

冯朝和侯志平早就不知哪里去了。

一条清清的小河,河边几簇灌木丛,简直成了草地的美景。

落日余晖里,队伍正忙着安排宿营。河边到处是欢快的人群。

许苓抱着萍萍来到河边。

几个男孩子正在河水里嬉戏。小秦站在齐腰深的水里喊着:小许,快来呀!

许苓转身走开。

她走到下游一丛矮树旁。树后,一个女战士探出头来。呵斥说:小鬼,走到哪儿来啦,不快走开看我不拿皮带抽你!

许苓苦笑一声,又走开了。

我要跟小秦叔叔和老牛一块儿洗。

他们是男的。

跟阿姨洗。

她们是女的。

萍萍怔怔地望着许苓。

她俩终于来到了一个僻静的河湾。许苓帮萍萍脱了衣服,把她浸到水里。

轻风送来一阵悦耳的箫声。还是《苏武牧羊》的调子,但吹得轻快、悠扬,和眼前的情景十分和谐。

离河边较远的一簇矮树丛边,临时党支部委员会,已开了多时了,这会儿正进行着最后一项议程。

还是杀了它!说话的是李芳,今天又牺牲了两个同志,我检查了,是饿死的。

排长黄长友说:杀了,那七八支枪谁来背!

杀吧,还是人要紧!炊事班长谢怀福倚着树根喘息着,他病情更重了,说话上气不接下气,可能不能再等一两天

李芳嘴快地说:得,三种意见,各占一票!

肖国成:有个同志向支部提了个意见,剩的粮食集中给伤员,牦牛呢,先不杀

李芳激动地说:同志吃什么?吃草?

对,吃草!肖国成点点头,把同志们逼一逼,准备应对更苦的时候。我看就这么决定了!

谁都没有再说什么,只有箫声在回荡。

好,同意!李芳提起挎包站起来,这个怪老头子!要药给一点点,牛又不让杀,什么都卡得紧紧的!

人们陆续走开了。肖国成扶起了谢怀福。老谢轻声地说:还有个问题:有两个人提出要求入党,得讨论一下。

入党?这样的时候,还顾得上这个?!

老谢正色地说:正是这样的时候,党,才能得到真的党员!

小河边上,四处幽静。

岸边矮树梢头搭着几件洗净的衣服,有小孩子的衣裤、许苓的军衣,还有两条空了的干粮袋。

矮树下,萍萍光着身子趴在那里,正手拿野菜喂着小兔子。小兔吃得正香,萍萍开心地笑着。

河边,许苓显然已经洗过澡,穿着内衣,在望着水湾出神。

水湾清澈、明净,晚霞映红的浮云照在水里,分外好看。水里,映出许苓那洗干净了的脸庞,和小花布衬衣裹着的上身,完全是一个秀丽的姑娘。

许苓注视着自己的影子,抚摩着自己的短发,眼前浮起了幻影:仿佛自己的头发一下子变长了,披在肩头一阵风吹来,飘飘洒洒,她正用心地把它编成两条长辫子。身上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一件花衣服。于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映在了明镜般的水里。许苓欣赏着自己,发出了少女的妩媚的微笑

突然,传来了萍萍的喊声:叔叔妈妈

许苓一愣,水中的姑娘消失了,又换上了那个短头发的假小子。

许苓懊恼地噘起嘴:什么叔叔,什么妈妈!

叔叔萍萍叫声更高更急了,衣裳跑啦!

果然,晾干的衣服正被风吹离了树枝。许苓连忙去追,还是有萍萍的一件短裤被吹上了天空,眨眼不见了。

许苓佯怒地拍打着萍萍的屁股。萍萍咯咯地笑着。两个人高兴地滚在草地上。

夜幕笼罩着草地,也笼罩着那块小高地。

小高地中央,一堆篝火烧得正旺。吊架上,一个小铜盆和两个搪瓷脸盆里,煮着黄羊肉,飘散着香气。

伍芝兰手挽着手领着小朱,在高地上走着,捡拾柴火。

小朱发现了一根竖着的木棍,伸手就要去拔,被伍芝兰制止了。

等等!伍芝兰走过去,看出这是只路标,横杆上写着:向北前进!

伍芝兰心情激动:那天,在这里的同志多吗?

多。差不多有上万人。

看,经了暴风雨,没有死一个人。那就是说,他们还有力量!

小朱点点头。

而且,他们还想着我们。伍芝兰抚摩着路标,知道吗?哪儿是北?

小朱摇摇头。

伍芝兰指指路标的箭头,又循着箭头指去:看,那就是北斗星。

开阔的夜空里,北斗星格外清晰。

记住它。万一失散了,剩一个人也要往北走,走出去!

小朱偎依在伍芝兰怀里:我再也不离开你啦!

伍芝兰抱着这个大孩子,亲切地说:对,孩子!不离开!跟着集体,跟着妈妈,不离开!

一大滴眼泪落到了小朱的脸上。

一滴雨点洒落到泥水里,接着细雨唰唰地下起来。草地又变得阴沉可怖了。

肖国成指了指近外的几棵老树,喊道:快避雨!

人们向着古树奔去。

青年战士背着谢怀福跌跌撞撞地来到一棵歪倒的树下。老谢已经有些昏迷。青年人喘息了一阵,掏出小洋瓷碗,接了点雨水,解下粮袋,抖进了点炒面,用树枝拌和了一下,喂到老谢嘴里去。

老谢醒来了,咂了咂嘴:哪里来的炒面?

还有点。他扬了扬粮袋。

空空的粮袋,只有寸把长的一截还有粮。老谢沉下了脸:干吗还给我吃粮?

青年人显然误会了,连忙指了指腋下:我,还有。那里半条粮袋鼓鼓囊囊的。

老谢推开碗:把它送给重伤员!

青年人噘着嘴:你就是重伤员!

肖国成走过来:吵什么?

老谢又有些昏迷,说不出话了,指了指粮袋。

肖国成冒火地说:你,你打埋伏?!

青年战士护住了粮袋,默不作声。

去呀,肖国成捏紧了拳头,去交给护士长!

青年战士没有作声。

你,自私!肖国成怒不可遏,一拳打在战士肩胛上,交出来!他气呼呼地转身走开。

青年战士摸摸肩胛,又端起碗扑到老谢身上:老谢,老谢!

肖国成怒气冲冲地往前走,迎面碰上了李芳。

李芳焦灼地说:杀了吧!

杀,杀,你就知道杀!肖国成眼里像喷火,为什么你不能把那个班长救活?嗯?为什么?

他是饿死的!

你,你无能!

他推开李芳又往前走去。

一棵古树的浓密的树冠,像伞盖一样挡住了细雨。

树下,红小鬼们围着常炽,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讲故事,连萍萍也坐在许苓怀里注意地听着。

天,墨黑墨黑的,伸出手来也看不见指头。往哪儿走?才能走出这阴森森的原始大森林呢?

常炽停住话,咳嗽了一阵,又说下去。

这时候,丹柯解开了衣裳,一把撕开了胸膛,掏出了自己的心。那颗心在他手里怦怦跳着,闪光,发亮。丹柯把自己的心高高举起来,领着大伙儿往前走。走啊,走啊,走出黑黑的大森林。

廖文问:丹柯呢?

常炽说:他倒在地上,死了!

短暂的沉默。听众里传出了一阵轻轻的叹息。

小秦感叹道:我们这里有个丹柯就好了。

常炽说:有哇。

汪坤问:在哪儿?

常炽笑笑:你,你,还有你廖文,小萍萍都是。

不信?常炽拍了拍背后那棵古树,你们看。树上,有几处树皮被砍掉了,上面的字迹依稀可辨:向北前进!坚决北上抗日!下署湖南部写。

湖南部就是党中央的代号。常炽叹了口气,要按这个方针,去年我们就到陕北了,这会儿

这时,肖国成气冲冲地走过来:干吗不挖野菜去?去!去!

孩子们散开了。

廖文牵着牛怏怏不乐地走开了。

肖国成厉声叫:廖文!廖文站下来,肖国成却没有讲话,他摸了摸牦牛,说:去吧!

许苓狡黠地在萍萍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把她往肖国成怀里一塞:连长抱会儿,我得挖野菜去。转身跑走了。

常炽:火气倒不小!

肖国成声音有些颤抖:又是三个!他把两张纸片递过去,连昨天一共四个同志牺牲了,三个是党员。

常炽看着三份党证:江西吉安,湖南桑植,四川通江

把牦牛杀掉!

嗯。常炽抚摩着胡须,不过,牛下水、牛皮都别丢掉。还得省着吃。更难的时候还没到。

已经够难的啦!

不。去年和党中央分手,我们从包座南下,走了四天才到这里。常炽指了指树上的标语,我们这速度还得五六天。万一曲河一涨水,窝住了

杀了再说。我去找支委们商议一下。

细雨中,人们三三两两在寻找着野菜。

廖文和汪坤、许苓一块儿边挖野菜边交谈着,牦牛慢吞吞跟在后面。

小秦模仿着常炽,摸着胡子,学着湖北口音:你,你,还有你廖文、小萍萍,都是丹柯嘛!

许苓笑得前仰后合。这个怪老头儿,真有意思。

廖文把一棵野菜填进牦牛嘴里:我可不够格。我太爱玩。

汪坤装出大人样沉思地说:嗯,这老挑夫,他讲得有道理!

许苓笑着说:反正小秦不是,太馋了。

就你好,干什么都躲着大伙儿

传来了肖国成的喊声:小许!给你孩子!他把萍萍放在地上,围着牦牛走了一圈,走开了。

萍萍蹒跚地走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黄糖,自己咬了一口,又塞到牦牛的嘴边。

许苓问:萍萍,你干什么?

给老牛吃,要杀老牛啦!

廖文:瞎说!

两个胡子叔叔说的。她学着样子,把牦牛杀掉!

小鬼们全怔住了。

廖文像疯了一样,拔腿就跑。迎面遇上了常炽。他愤怒地冲上去:不许你们杀牛!

咦,怎么今天都爱发火?

你亲口说的:这是党的财产!他挥舞着小拳头,在常炽胸前擂着,拉过钩的,不算数?

肖国成走来:廖文,别胡闹!

廖文放开常炽,转身一头撞在肖国成的胸前。

肖国成命令身边的黄长友:拉走!

黄长友牵过牛,推开前来阻拦的汪坤、许苓,大步走去。

廖文定定神,嗬嗬地叫了两声。

牦牛挣脱了黄长友,又跑了回来。

谁也没法对付这个像只小疯狗一样的廖文,形势顿时僵住了。

稍停,常炽低声说:我知道,这头牦牛是廖文同志的心啊!

廖文一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丹柯,手里托着一颗心不知怎的,这心,却是牛形的。

廖文轻轻抚摩着牦牛,随手把缰绳解下来,然后扳着牛角把牛递到黄排长手里,自己却捂着脸痛哭起来。

人们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只有萍萍抓着牦牛那长长的鬃毛,贴在自己脸上,把老大的一块黄糖塞进牛嘴里。

阴沉的草地。

两天前清澈得可以照人的那条小河,如今却浑浊不堪。

伍芝兰提着竹筒,小朱端着铜盆,两人沿着河岸走着。伍芝兰把核桃般大的黄羊肉逐个递到同志们的手里。

可以看见,她的队伍又扩大了,有了十几个人了。

伍芝兰把一份肉递给了个年轻的战士,却看见他身边的枪扔在泥水里,上面沾满了污泥。她把枪拿起来,倚在矮树上,说道:吃完了饭,把枪擦一擦!

那同志抬了抬眼皮:擦它干啥?又用不着那玩意儿!

她不悦地说:军人嘛!哪能不擦枪?一会儿我要检查!擦枪布嘛她解下腰间的包袱,在一堆小衣服里翻拣着,找出了一件小花上衣。

我有。

伍芝兰奇怪地问:你有?

呶,那不是?那同志指指高处,一会儿我去拿。

伍芝兰抬头看去,只见矮树梢头挂着一件小花衣服,连忙伸手取下来。衣服和她手里的那件一模一样。她看着看着,一阵眩晕,倚到了小朱的肩上。

那个伤号欠起身问:怎么啦?

我的孩子的衣裳,可孩子

咳,同志嫂,你怎么糊涂啦!伤号高兴地说,孩子能到这里,一定是在自己同志的手里嘛。

在自己同志的手里伍芝兰自言自语,眼睛里充满了希望,她把衣服抱在胸前,低声呼唤道:萍萍

细雨蒙蒙,冷风阵阵。草地的雨夜是寒冷的。

篝火旁,许苓正在给怀里的萍萍喂饭。她把蒙在萍萍头上的油布掖了掖,把半小碗野菜加炒面的糊糊送到萍萍嘴边:来,再喝一大口。

萍萍摇摇头:不吃!

许苓劝诱:看,小兔子大口吃草。萍萍也吃。

看看兔子香香地吃着草,萍萍猛喝一口,皱起了眉头:我不吃草,我要吃面面。

许苓擦去眼角的泪水,哽咽地说:面面没有了,叔叔、阿姨都没有面面了。

萍萍哭了,乱蹬着小腿哭叫:我,我饿

旁边,老炊事班长谢怀福正聚精会神地忙着。他把生牛皮带用菜刀切下一截,用根枪通条挑着伸到火里去。牛皮啪啪一阵响,爆起一层油花。

他向着身边的年轻同志说:看清楚了?就这么办,能行!他把烧好的牛皮扔进茶缸里,又用树枝从茶缸里夹出一块煮好了的牛皮,递给许苓:给孩子吃吃看。

许苓接过来吹了吹,塞到孩子嘴里。萍萍慢慢咀嚼着,不哭了。

青年战士凑近老谢:你真好!什么也难不住你!

老谢叹了口气:瞎说,眼看党落难遭灾,不能给党分忧,这,这心里难受啊!他艰难地呼吸着,你要入党,好!我观察你多时了。我介绍。咱们一起把困难掰碎了,你一块,我一块,分分扛起来

许苓静静地听着,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声:还有我呢。

萍萍也学着:还有我呢!

有你有你,老谢喘息着,也为了你

青年战士从粮袋里掏出最后一把炒面,偷偷放进萍萍的碗里。

一堆篝火。火苗在慢慢落下去。细雨丝偶尔落到火炭上发出嗞嗞的响声。

篝火四周人们都蜷曲着身子睡着了,只有两个人在低声谈着话。

常炽望着肖国成:该下决心啦,连长同志!

肖国成长叹一声:老常啊,我多么想把掉队的同志都带出去,一个不少地带出草地,带给党!他扬起巴掌揩了揩眼睛,想不到又困在这里我真担心他声音更低了。

就是为了走出去,才让年轻的同志先走,抢在曲河涨水之前走过去。先保住一部分!

真有大雨?

我会算!常炽向肖国成靠近了些,撩起自己的衣服,小声地说,你看看。

肖国成抓起一块冒火的树枝照着,只见常炽腰背上鞭痕累累,腋下有一处伤口流着脓血,不禁啊了一声。

嘘保密!常炽苦笑一声,断了两根肋骨,想不到倒有这么个用处留下了个晴雨表。今晚,至迟明天,有大雨。

这肖国成抚摩着常炽身上的伤疤,思忖着,只能派出半个班掩护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常炽慌忙放下衣服。

走过来的是汪坤,他把一张纸交给肖国成。

肖国成看着,不由得叹息:唉,又牺牲了两个。他发现了什么,提高声音,又收容了七个。总数是一百零三个。怎么,冯朝,那个捣蛋的家伙又回来了?

还有个侯志平。

什么,还填上他们是党员?肖国成指尖戳着统计表,气愤地说,这样的人也算个党员!

常炽苦笑了一声:有什么办法呢,在极端困难的时候,有的人在提高,往着人的更高处长;有的人呢,露出了本相,在往野兽窝里掉!

可他偏偏长着张嘴,说话吃东西!肖国成叹了口气,我可拿什么给同志们吃啊!

他转身向着汪坤:小文书,你去检查一下你们那些小伙伴,一定要睡好,准备明早执行任务。

是,执行任务!

我说的是:准备!

汪坤刚走,黄长友和李芳走过来。黄长友说:派去侦察的人回来了。河没有涨,就是有一段烂泥地,不大好走。

李芳说:准备好了,就只有一条牛腿,半袋炒面。

好,我们商量一下,做个决议!

一个黑影缓缓爬过来,爬近火堆,可以看清是老炊事班长谢怀福。

老谢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你们你们的话,我我都听见了!

肖国成扶住了老谢:准备开个会

我们几个伤重的,商、商量过了。老谢几乎是恳求,让年轻力壮的先走,那是咱们的希望。我们嘛,爬,也跟上去。我们人受了伤,心没有伤,不会给党丢脸的!

常炽抓住了老谢的手。接着,一只又一只,五只手捏在了一起,五个人默默地望着。一个重大的决策在无言中决定了。

细雨中,伍芝兰带领着她的小部队在前进。她依然和小朱共同拖着那架爬犁,爬犁却似乎轻快了许多。木板在雨中的水草上轻快地滑过。伤号已经不需搀扶了,拄根棍子在后面走着,不时帮着把爬犁推上一把。

伍芝兰情绪比以前好多了,眉宇间多了点喜气,人显得更为英俊俏丽。她神情振奋地说:这么走,大概再有两天就能赶上他们了。

小朱高兴地说:那,就能见到你的孩子啦!

伍芝兰点点头,笑了。

伤员凑趣:小朱,那时候,排长可就不要你这个儿子啦!

小朱撒娇地向伍芝兰靠靠:那,我也不离开你!

傻孩子,净讲些傻话。她仰起头,神往地说,等出了草地,到了陕北,咱们一、二、四方面军会合在一起,***大发展了,一个大家庭里,该有多少事情要我们去做呀!

我们一块儿做。

对,一块儿。伍芝兰揽着小朱的肩膀,你、我还有萍萍,我们也会师成一个新的家庭就像《红军两大主力会师》歌里唱的那样

她清了清喉咙,唱起来:

万余里长征,经历八省险阻与山河,

铁的意志,血的牺牲,

换得伟大的会合

小朱也加进来:

为着奠定中国***巩固的基础,

高举红旗向前进!

清晨,雨停了。

十四五个红小鬼和七八个女战士挤坐在一起,同声唱着这支歌:

万余里长征,经历八省险阻与山河,铁的意志,血的牺牲,换得伟大的会合

年轻人个个装束得停停当当,个个神情庄重。

然而,几个老战士似乎还不放心,在人群的周围仔细察看着。

歌声一停,李芳走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女战士身边,把一个绣有红十字的挎包交给她,嘱咐了几句。然后,又来到了许苓旁边,递给她一个药瓶:这叫鱼肝油,每天给萍萍吃两粒。说罢,她转身俯到背篓上,在萍萍脸上久久地亲吻着。

炊事班长老谢爬到红小鬼们中间,把一块块烧得焦黄的牛皮分给每一个人。他指着牛皮上刻好的白印,向廖文交代:孩子,看好了,一条线,是一顿饭的口粮!

肖国成来到常炽身边,低声地说:都准备好了。

嗯。常炽把自己那根竹棍递过去,叹了口气,给孩子撒谎,这可是第一次!

肖国成:也是最后一次。

他大步走到队伍前面,严肃地扫视了全场:现在,我们的处境十分困难,为了把一份重要的东西保护好,安全地交给党,组成了你们这支先遣分队!汪坤同志!

到!汪坤走过来。

肖国成举起竹棍,拔开塞头,把一卷纸拿出来:同志们看好,这是一份重要文件!他又郑重地把文件放进了竹筒,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纸,这是几天来牺牲同志的名单和党证,一并带出去!

他把塞子塞好,两手捧起竹棍,递到了汪坤手里。然后,他把声音提高了些:

我命令:先遣分队由黄长友排长负责!你们的任务是:立即出发,沿着去年中央红军走过的路,走班佑、巴西、俄界一直往北前进。直到遇到红军部队,把它交给部队的最高***!

场子里很静。红小鬼们脸上浮泛着即将执行重大任务的神圣的表情。

同志们,孩子们!肖国成充满感情地说,你们的担子很重啊。记住,就是剩一个人也要把这件重要的东西送到

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把他的话打断了。

黄长友跑过来:人都集合好了,就是那个冯朝又胡闹

走,会照常开!肖国成摆摆手,你带小鬼们也列席听听。

不远处一块平地上,党员们已经集合起来,会议还没有开始。冯朝在人们当中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地说着:哎呀呀,真想不到,几天工夫大家竟然落到了这步田地:吃没得吃,走又走不动

有人呵斥他:你胡说些什么?能丢下同志不管吗?

这个嘛得看什么情况,冯朝摇了摇头,这种时候,谁顾得了谁?谁能活出去算谁有本事!

肖国成赶来了,厉声道:冯朝同志,不许你散布这种悲观的论调。

我悲观,可我活着!冯朝讥讽地说,你这个小连长,可把同志们带死了好多!

会场里向冯朝发出愤怒的斥责声。

肖国成愤怒地指着冯朝:你活着?靠什么?你偷了大伙的牦牛,偷走了同志们的口粮,你是靠损害别人活着的。

冯朝恼羞成怒:你,你,老子干什么你管不着!

偷孩子的干粮,谁都能管!

管?也得问问它!冯朝抽出了驳壳枪。

肖国成镇静地说:把他的枪下了!

黄长友一伸手扭下了冯朝的枪。

肖国成走到冯朝面前:把党证交出来!

冯朝有些慌乱:你,你没这权力!

肖国成走前一步,双目逼视,大声说:交出来!

冯朝慢吞吞地拿出了党证。

肖国成用两个指头夹着那个党证和李芳、老谢交谈了几句,然后对着大家说:同志们,咱们党、咱们红军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有纪律的。可惜,冯朝同志把这个弄脏了。

会场里腾起了喊声:党里不能要这样的人!开除出去!同意接着许多只手举了起来。

肖国成环顾四周:支部大会通过了!

他拿起那张党证,随手撕碎,一扬手纸片随风飘去。

他拍着矮树叶上的雨水洗了洗手,问道:还有什么问题?

一个同志大步走过来,嗫嚅地说:我,我要参加党!

肖国成一愣。原来这正是他两天前动手打了的那个同志。他犹豫地:你?

对,正是他。老谢欠起了身,他叫汤世俊,我介绍他

有几个声音在喊:不要介绍了,我们认识他。

肖国成提醒说:在这个时候干***,可不容易啊!

我知道!汤世俊严肃地点点头,这几天好多好同志牺牲了,党员少了,我,我得补到他们的位置上。

会场一时变得很静。党员的手却在沉默中举了起来。

关于组织先遣分队的事,支部委员会还要向大会报告,肖国成把指北针递给了黄长友向他做了个手势,先遣分队,出发!

那支小队排成一路纵队绕过会场,踏上了北去的征途。

伴着年轻人的脚步声,响起了箫声。《苏武牧羊》的调子又变得凄婉、悲凉了。

中午时分。

伍芝兰和她的小分队正在赶路。伤员在爬犁上惊叫了一声:伍排长,不好!

伍芝兰扭回头问:什么?

伤员指着西天上的一片乌云说:天要变!

伍芝兰望着急速升腾起来的浓云,心情沉重。她大声招呼:同志们,走快点!

同志们,走快点!

同样的话,已经是黄长友在喊了。他站在齐腰深的泥浆里,正把一个个小战士扶过去。

这是一段地势低洼的沼泽地带,不过四五米宽,却由于没有草墩做依托,泥泞不堪。黄长友和几个战士几乎是抱着小鬼们从泥浆上传递过去。

黄长友卡住许苓的腰,把她连抱带扶地传给了一个战士。然后望着西边的乌云,忧心地说:要是上游下雨,一涨水,他们可怎么过呀!

萍萍从背篓里探出头来,扑棱着两只小手:黄叔叔,他们变成鸟儿,飞过去!

黄长友苦笑了一下:可惜,我是二十四岁,不是四岁!

的确,人不是鸟。

队伍正在草地里艰难地走着。

肖国成站在行军队列的旁边察看着。

他扶着曾立标跨过了一个草墩,小声问道:伤口怎么样?

好多了,能跟上。

云南白药倒是灵。

是你的脊梁骨灵。曾立标感激地说,在你背上趴了五天,伤好了,也知道人该怎么活啦!

肖国成笑笑说:这么说,我的脊背能治病,还能上课?

本来嘛,这长征就是医院、学校。常炽把话接过来,就是学费高了点。

肖国成走近常炽,伸手去接挑子:我挑会儿?

常炽推开了他:跟你一样,这肩上的挑子越来越轻,可心里的担子越来越重啦。

好像为了证实他的话,大点的雨滴洒落下来。

常炽说:看,这不是?老天爷要考考我们更艰难的时候来啦。

肖国成透过雨帘望着远方:那些孩子们不知道过河了没有?

拂晓。大雨继续瓢泼般下着。

红小鬼组成的先遣分队在冒雨行进。

一道闪电映出这队红色少年的身影:他们手拉着手,组成了人的长链、人的雁行,一步又一步,在草海泥塘里走着。

黄长友扛着轻机枪走在最前面。他不时借着闪电的光亮,看看手里的指北针。

小秦走着,从口袋里掏出块烤焦的牛皮看了看,狠着心又放进了口袋;不一会儿又掏了出来,忍不住咬了一口。

廖文已是疲惫不堪,又被瞌睡折磨着,脑袋在脖子上晃晃悠悠。他像喃喃自语又像梦呓:老是走,老是走歇会儿吧就一会儿

汪坤紧拉着他的手:不行!快走!

许苓咬着牙,一手抓紧背篓的背带,一手抓着军帽不停地揩着脸上的雨水。后边一个女战士赶上一步,扶着背篓,揭开上面的油布看看。

萍萍睡得正香。

黑暗里,唰唰的雨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交织着。

突然,廖文哎哟一声摔倒了。

汪坤连忙去扶:怎么啦?

廖文呻吟着:被石头绊倒了。

黄长友跨到队列旁边,问道:什么事?

汪坤回答:没什么,小廖被石头绊倒了。

什么?石头?黄长友跑过来,在哪儿?他用脚试探着。

一道闪电。看清了,果然是块石头。

黄长友一把抱住了廖文:好小子,你这一跤摔得有名堂!他大声地喊道,同志们,有石头了,离草地边边不远啦!快走哇!

年轻人的欢呼声压过了雨声。

果然,前边的路渐渐干些了,行军速度也快了些。

天放亮的时候,在行进的前方出现了一块高地。高地棱线上,依稀有人影在活动。

黄长友脱着枪衣,向身边的战士发出命令:战斗准备!

他拉过小秦:吹号联络!

小秦拍着肚皮央告:排长,先得批准我吃两口牛皮!

你小子,又敲竹杠啦!黄长友掏出两块焦牛皮,好,补贴你!

小秦把牛皮塞进嘴里嚼着,掏出了军号。

清亮的号声响了。

稍停,高地上也传来了号声。

小秦惊喜地喊:排长,自己人!

黄长友拔腿飞奔而去。

当一群泥猴似的红小鬼登上高地,黄长友已经在和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亲热地交谈着。

那个干部:是贺总指挥亲自交代我们连在这里设兵站,收容和掩护掉队的同志们。七天啦,我们已经送走了好几批零散的同志。

魏指导员,你说什么,掩护?

有小股反动骑兵,就在这草地边上袭扰,专门袭击我们的掉队的同志。

大队在哪儿?

二、四方面军大约都在北上的路上,预定在甘肃的会宁一带和中央红军会合,那也是我们的目标。魏指导员向走来的红小鬼们招招手,同志们都受苦啦!

我总算把他们交给你了。黄长友把汪坤拉到身边,介绍道,这是红二方面军后卫部队的魏指导员,兵站的负责人。

汪坤敬礼,严肃地说:收容队的肖连长要我把一件重要的东西交给您!他用衣袖把竹棍擦擦,拔开塞子,拿出里边的文件递过去。

魏指导员接过来看看感叹地说:又有这么多同志牺牲了。他把一叠党证放进图囊;又打开了另一张纸看着。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看完了,他捏着那张纸向前走一步,把纸片郑重地放到汪坤手里:这,是给你们的!

汪坤惊诧地问:什么?给我们的?

对!魏指导员点点头,识字吗?念给你们小伙伴们听听。

同志们围拢过来。

汪坤展开那张纸,大声读起来:

亲爱的同志们,孩子们!当你们看到这封书信的时候,就知道了:我们请你们交给党的重要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你们自己!

汪坤停住了。

人群愣住了。

汪坤继续读下去:

我们还在奋斗、前进!我们非常想赶上前去和同志们一起战斗。只是环境万分恶劣,我们不知道能不能如愿。在这样的时刻,我们要求你们:不要等待,不要停留,一直往前走,走到陕北去,走到自己的队伍里去。你们每往前走一步,我们都高兴;你们每一步里,都有着我们的希望!

汪坤哽咽着读不下去了。

队伍里响起了唏嘘声。

汪坤擦了擦眼睛,接着读信:

孩子们,我们不知道将来有什么等待着你们。但是,我们相信,你们决不会忘记我们这段艰难的征途。只要你们记住草地,带着这种草地精神努力奋斗,把自己的一切献给人民,献给***,一个美好的新世界就一定属于你们!

听我们的话,前进吧!

信读完了。人群里一片寂静,只有晨风掠过草丛,把草梢上的雨点抖落下来的声音。

稍停,汪坤转身抱住了魏指导员,哭喊着:指导员,快,快去救救他们吧!

小鬼们也拥上前来,流着泪要求着。

魏指导员和黄长友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堆篝火:你们先去烤烤火再把锅里的东西消灭了,我们就出发!

孩子们向篝火跑去。

篝火上吊着的行军锅里,混合着野菜的疙瘩汤正在翻滚,一个炊事员正把辣椒粉撒到锅里去。

坐到了篝火旁边,人们才发现天放晴了,太阳升起来了,天边挂起了一道长长的彩虹。

萍萍指着彩虹问许苓:叔叔妈妈,那是什么?

许苓回答:虹。

萍萍望着这奇异的长虹,看呆了。

廖文凑近汪坤:小文书,你有学问,听说虹是太阳的光变的,是真的?

嗯,汪坤肯定地点点头,可我说不明白:明明是白色的光,一遇到水,竟然有这么多颜色?

小秦说:我奇怪的是:明明是七种颜色,合在一起,就是光,就能照得到处都发亮!

许苓幻想着:要是这彩虹是座桥,让后边的同志们从上面走过来,那该多好啊!

低洼的沼泽地带由于涨水,情形和先遣分队过的时候大不相同了混浊的绿水,冒着气泡,显得深不可测。

肖国成和常炽穿着湿漉漉的衣服蹲在沼泽边上,目不转睛地看着。

常炽说:水是在退,就是太慢。

肖国成说:我去试试看。

常炽看了他一眼,从腰间解下那根麻绳,默默地捆在他的胸前。

肖国成跨进水里,走了没几步,身子一沉陷到了脖颈。常炽慌忙拉住。青年战士赶来,两人一齐用力,才拖了上来。

肖国成吐着泥水说:不成!不成!

李芳提着药包跑过来问:怎么样?

我没事!肖国成摆摆手,望着李芳,想问什么又不敢开口。

李芳背过身,低声说:要是再加上你,就是四个了。

常炽看着肖国成,坚决地说:砍树枝、拔草,垫出条路来。

沼泽地边上,肖国成带着一些人在砍着矮树。

谢怀福爬来爬去,把树枝捆起来。

几个伤病员在吃力地拔着青草。有人不时把能吃的草塞进嘴里。

沼泽地边上,肖国成指挥着人们把成捆的树枝、草团扔进泥潭。

魏指导员率领着队伍快步前进。

黄长友看看指北针,举目四望。

他突然一惊,转身附在魏指导员耳边低语:看,那是什么?

魏指导员举起望远镜。

一串黑点变成了奔驰的骑兵。

魏指导员把手一挥:准备战斗!

沼泽地里,用树枝、乱草垫的道路已浮出了水面。

肖国成试着踏了上去,一只腿插进了缝隙,摔了一跤。

他爬上岸,摇摇头:空隙太大,还得加

就在这时,远处响起了枪声。

挤在桥头的人群出现了一阵慌乱。

肖国成拔出枪,望着对面不远处几棵老树,急得直跺脚:得赶快过去,控制那个树林!

常炽说:你过嘛!

过不去呀!

过得去!常炽从皮带上抽出那支竹箫,塞到肖国成手里,一转身,扑到了树枝上。他趴到树枝上,仰起头喊道:还有谁,来哇!

谢怀福挣脱了青年战士的搀扶,跌跌撞撞地过来了,和常炽趴在了一起。

那个青年战士跑过来,常炽抓住他的脚放到自己肩膀上:过,接上去!青年战士一纵身,扑到了常炽的脚后。

接着,一个,又一个,六个人,俯身在柴草上;六个人,用身躯垫高了沼泽地上的桥。

枪声,响得更紧了。

常炽厉声地叫道:肖国成同志,带上同志们,过!

肖国成惶乱地说:这

肖国成同志带队前进!常炽恼怒了,胡须在抖,我以军政治部主任的身份命令你!肖国成一愣,挥着手里的枪,大声喊道:同志们,过去!他一脚踏到了常炽的脊背上。

魏指导员望着奔来的骑兵:瞄准马,靠近些,打!

一阵排子枪,几匹马中弹倒下。

后边的马队继续冲来。

黄长友的机枪响了。

又是一批人、马倒下。

黄长友打完了一梭子弹,伸出手来:梭子!

许苓背着背篓爬过来:在哪儿?

腰里。许苓从弹袋里掏出一个梭子递过去。

黄长友咔嚓换上:你小子,不错!机枪又响起来。

旁边,汪坤把一块牛皮递给小秦:小秦同志,吹号吧!

小秦推开牛皮:吹什么?

冲锋号!

魏指导员一愣:不好,有股敌人往南插过去了。拦住它!

沼泽地里的人桥上,李芳扶着最后一个伤员正在通过。她边走边喊:老常!

常炽微微动了动,没有应声。一股血水从他嘴边流出来。

这时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喊声:同志,等一等!

伍芝兰带着队伍来到了桥头。

常炽睁开眼,眼前人在晃动。他指了指自己的肩膀,又昏过去了。

沼泽地里的人桥已经没有了。

桥头,几个人躺在那里。有三个人脸上搭着帽子或毛巾已经死去。常炽歪坐在那里喘息着,胡子上挂着血迹。老谢趴在青年战士身边叫着。李芳正在为他做人工呼吸。

肖国成提着枪跑过来,他扶着常炽,低叫道:常炽同志!

常炽睁开了眼。肖国成掏出那张押解命令,在常炽眼前晃了晃,随手扔在泥潭里:糟糕,我把那文件弄丢了!

常炽笑笑:我什么也没看见。

肖国成转身注视着那个青年战士问:有救吗?

李芳摇摇头:太衰弱,饿得太久了!

瞎说,他有粮嘛!他从战士腋下抽出粮袋。

老谢连忙去夺,肖国成已经把它撕开了:里面全是碎草烂土。

老谢低声说:他把口粮全给了孩子和重伤员

肖国成呆呆地看着粮袋,眼前浮起了打那青年战士一拳的情景。

他抡起驳壳枪敲着李芳的头:救活他!我命令你,一定要救活他!他悲怆地叫道,他刚入党,他的党龄只有一天,同志们,只有一天啊!

李芳拿起一块雪白的纱布,盖到了那张孩子气的脸上。

肖国成跪下来,抚摩他的肩膀。

沼泽地对岸,小树林边上,战斗正在进行。

伍芝兰带着她的几个战士正在射击。

她准确地一枪又一枪,把敌人一个个打下马来。

肖国成卧在她身边急躁地说:怎么搞的?打马嘛!

伍芝兰头也不抬地回答:我喜欢打马上的人。我的伤员需要马!她一抬手,又一个敌兵掉下马来。

对!肖国成一挥手,同志们,瞄准敌人打!哎突然,一发子弹打穿了他的右臂。

伍芝兰看看敌人退下去了,停住枪,从挎包里掏出一件小孩的衣服给他包扎。肖国成才看清伍芝兰的模样。他看着那件衣服,笑了笑:同志嫂,你枪打得不错,可有一样不好。

伍芝兰惊奇地问:怎么啦?

肖国成摇摇头:你不是个好妈妈,把自己女儿都扔了!

伍芝兰怔住了。

你的萍萍在我这里。

在哪儿?

肖国成向北一指:在前面。

在动情的悲壮的歌声里,肖国成带着队伍在前进。

队伍里多了几匹战马。

常炽坐在马上,抚弄着他的竹箫。

那个坐爬犁的伤员坐在马上。小朱牵着马。在小朱的旁边,伍芝兰边走边向着远方眺望。这个母亲的心啊,她期待着会师,期望着和自己的亲人团聚在一起,并且永不分离。

更新于:3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