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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关帝庙挤不挤

2024-09-13 〔刘二和与王继圣〕 赵树理 关帝庙 赵树理 王继圣 挤不挤

叫老刘是鱼则去叫的。鱼则是老黄的孩子。老黄跟老刘一样,都是外来户。原来庙里有了神社事,要叫谁都是社首打发看庙的去叫桌面上的人物说是请,叫村里老百姓就说是叫,要说叫外来的逃荒的人,那就连叫也说不上,只是派个条子叫他来支差就算了。像唱戏的时候派老刘他们打杂,自然是只用通知一回,就把这三天戏唱完才能算销差,半路上再没人去叫他们,谁误了是谁的事。老刘因为二和得罪了村长的事,回去一大会没有来,这时候拜殿上要挂灯,老黄怕他误了再受社首们的气,因此才打发自己的孩子去叫他一声。

他跟着鱼则离开了家,外面果然黑得看不见路了,快到庙门口,才看见有两家卖油糕的点着两盏麻油灯。他只当误了什么事,赶忙三脚两步走进庙里,看了看情形,时候还早,这才放了心。原来庙院里还是黑的,只有四五个去处有点火光:社房楼上正划拳喝酒,窗上照得亮亮的;戏台上两个小门黄黄的有点灯光,后台里似乎有一盏灯;拜亭上有老黄、老张他们在那里挂灯,可是才点着了一枝蜡烛;两廊靠近台阶的地方有几个纸灯笼,是几个卖果子的。人也不多:除了做菜的,托盘的,和几个打杂的以外,就只有一伙孩子们跑上跑下乱喊叫。

老刘见拜亭上有了人,就也一径走到拜亭上来。负责挂灯的是三个人老黄、老张和老刘。挂的灯是各色各样的宫灯,都是用木头做成了格子,上边张着纱,用的时候才十片八片往一处拼对。老黄是小木匠出身,懂得这个。老黄还有个怪劲,手巧嘴拙,能做不能说,急了干张嘴,张十来次嘴才能说出一句话来。老张自小就是个打莲花落讨饭的,和自己地位高低不差什么的人在一块做活,只要他张开嘴就没有旁人说话的地方。他跟老黄到一处,总好故意挑着老黄说话看见老黄张几次嘴说不出来,他就再跟着说几句;等到老黄快又要说了他就再说几句,然后哈哈一笑,就笑得老黄把话闷回去。

负责的虽然只有他们三个,帮忙的却是七手八脚人数不少,就是白天在山上放牛那伙孩子们。他们这帮忙是为了自己:原来每一枝蜡烛的把子都长得很,往灯里插的时候总要折下多半截来,像一根筷子。唱戏的时候,这庙里要挂六七十个灯,这半截烛把子要折两大把,他们都爱抢这个,不过也不一定真是做筷子,只是玩一玩。

老黄管拼灯,老张管插蜡烛,老刘管往上挂,孩子们除了抢烛把子还管提上灯给老刘递一递。插蜡烛自然比拼灯容易,因此老张一直催老黄,顺口就低低地唱起莲花落:叫老黄,快快干,误了开戏不好看。黄师父,你快作,误了开戏吃家伙。老黄急了一大会才急出一句话来说:我,我,我只有两只手呀?老张连停也不停又唱:不管你有几只手,吃了家伙难开口。小孩们都嘻嘻哈哈笑他唱得有趣。

铁则是老张的孩子,见他爹管往灯里插蜡烛,他一点也不放松,把烛把子一根一根都弄到他手。鱼则向他要,他举得高高的不给。小胖仗凭力大,从背后把他抱住叫鱼则!快抢!还没有等鱼则下手,小囤手快,一把就夺过去了。大家见烛把子都到了小囤手里,一轰就把小囤围起来。小囤见走不了,就说:咱们分吧!一个人先分两对!大家说行!小囤一手把东西举得高高的,叫一个名,发出四根,叫一个名,发出四根。这里也有别的孩子们等着领,可是小囤仰着脸不看他们,只是念放牛坡上的那一伙人的名字。他顺口念到二和名下没有人答应。别的孩子们都说:他没有来,先给我们发。放牛孩子们说:你不知道二和怎么啦?小囤没有等他们说也想起来了,把举着的东西放下来说:二和还在家哭啦!咱们先去叫他吧!小胖说:分了再去!小囤说:可以。小囤这会也不再举起手,也不细数,放牛的孩子们也愿意叫他快快发,伸了一圈子手来接。小囤哗啦哗啦发了个差不多,便说:这算我跟二和的吧?他们也都不再计较,都说走吧!走吧!说着就去找二和去了。

放牛的都走了,别的孩子们仍然围着老张抢烛把子。这时候社首王海从社房楼上的窗口伸出头来叫道:上菜吧!往上端菜的是小管的爹。他听王海一喊叫,接着就在庙院里喊叫小管,老刘答应他小管到我家去了,他就不喊了。老张仍然是一枝一枝插着蜡烛,口里仍唱着莲花落:叫老黄,快快快,社房楼上上了菜。小管他爹见小管不在,自己便拉过木盘,端着第一碗海参上了楼。

楼上,一桌坐着六个人:王光祖坐在中间一把圈椅上,左边一条凳子,坐着两个社首一个叫王海,是王光祖的本家弟弟,另一个叫赵起;右边一条凳子也坐的是两个社首一个叫赵永福,一个叫李恒盛;下位偏左放了个方凳,坐的是学校先生,右边留了个口叫上菜。

小管他爹把吃光了的酒菜盘向四边一推,摆上海参碗又退下去。李恒盛便先举起筷来在碗上点了几下,笑嘻嘻向王光祖打着招呼说:来吧来吧!趁热!大家也都举起筷来等着王光祖。王光祖也不谦让,懒懒地拾起筷来,先夹了一片,大家也就跟着夹下去。王海才把第一片送到嘴里,觉着很烫,吸了几口气,然后嚼着说:好!又热又烂!他觉着坐在离王光祖最近的座位上,随便评论一两句菜的好坏,才能算比别人高贵些。赵起觉着能跟王光祖坐在一个桌上吃一碗菜,已经够不错了,再要扳着说个什么那是不知趣,因此不预备开口。赵永福接着王海的下音说:好是好,可是不敢算账!这一碗菜至少值一斗小米!王光祖轻轻看了赵永福一眼,微微有点发笑。王海顺着王光祖的意思向赵永福开玩笑说:你也算枉当了多半辈子财主,连半片肉也没有买过。李恒盛是小户人家,跟人家三个人凑到一处,本来不相称,可是时时总想跟人家往一处凑;见人家说得很热闹,早就想凑几句,只是一时想不起说句什么话合适顺着王海说吧,怕赵永福不满意;奉承赵永福几句吧,又不合王光祖和王海的意思;不说这个另说个别的什么吧,又跟人家两个人的话连不起来。他猛一下想起一句合适的话来正要去说,可是已经冷了场,人家都又吃起菜来,话误了菜可不敢误了,他赶紧也跟着去夹了一块海参送进嘴里。吃了一口菜之后,他又觉着费很大劲想好的那句合适话,不说一说实在可惜,就拿了一拿劲说:永福老哥虽说没多吃过好东西,可也没有他正说着可也没有枉花过钱,可巧遇着王光祖开了口,把这句得意的合适话碰散了。原来王光祖没有心事听李恒盛说什么,只看见学校先生因为是个晚辈有点拘束话也不说,菜也吃得很客气,便叫着他的名字向他说:宝三!你吃你的!不要拘束!就是这句话把李恒盛的话碰散了的,李恒盛直到吃了几碗菜以后还觉着可惜。

吃了几碗菜,王光祖想起继圣要上高小的事来,顺便向大家道:继圣他姨夫说叫继圣秋后上高小念书啦。你们哪家的孩子愿意去的话,这倒有个做伴的。在黄沙沟村,王光祖和别人坐在一处,总是别人先跟他说话,很不多见他先跟别人开口;要是他先开口,那一定说的是和他自己有利的事。这一次也不特别,表面上好像说情愿用我的孩子给你们的孩子做伴,实际上想在人家的孩子们当中给自己的孩子找个做伴的。他这样一开口,在座的人都觉得人家愿意把人家自己的孩子跟咱的孩子算成一类,实在是件光荣的事。特别是李恒盛:他听了这两句话,高兴得两只手就在头上乱搔,嘴里的菜也顾不得往下咽就来接王光祖的下音。他说:世界上什么也没有念书好。我这一辈不识个字,心里实在闷得慌,实在想叫我宿根多念几天书,可惜是供不起。我宿根跟你继圣他一股兴头正往下说,见王光祖把头转向赵起那边去说话,也就只好半路停住。其实王光祖向大家说孩子上学的事,并没有把他算在数里;见他先插嘴已经觉着够讨厌了,哪还能一直听他说那样长,因此便把头一转去问赵起。他也不是特别看得起赵起,只是觉着赵起的孩子满土老实,又比继圣大一点,早晚从学校回来跑跑,到路上能招呼招呼继圣,这才向赵起说:你啦!叫你满土去吧?赵起是个小疙瘩户,无心爬高,只觉着孩子能守着原盘日月就好,因此就说:我趁啥啦?还供得起那个?不等王光祖再来劝,王海就替他来劝赵起说:去吧!你这小疙瘩户怕啥啦?咱们也叫孩子们赚几个轻巧钱吧,难道就只能辈辈当山里的老土?你要能叫满土去,我也能叫我喜宝去。就这么几句话,已经把赵起的心说动了一点,不过一时还拿不定主意,就含含糊糊说:我怎么敢跟你比?不过这会念书听说也不花什么钱,回头想想看吧!王光祖见赵起有这心事,又接着淡淡地劝了他几句:没什么花销,只是管自己孩子一点吃。在家不吃了吗?说到这里,馍上来了,大家都取了馍。李恒盛见王光祖不理他的话,一大会了总觉着脸上灰灰的,早想找几句话解一解,只是插不上嘴,这会见大家不说了,就又想补个空子。不过他这会不敢再去王光祖名下找丢人,就避开王光祖向赵永福说:老哥!叫你小记也去吧?赵永福笑了一笑说:咱还挖咱的土吧!王海说:你跟他说那干啥?人家有一斗谷,春天放出去秋天就能成一斗半;一块钱放出去,一年能多三毛,怎么舍得弄这个?赵永福正想分辩,排戏的来请点戏,把他的话打断了。

四个社首都不懂戏,村长王光祖又不好看戏,就把这事推给学校先生。王光祖向先生道:宝三!你到楼下跟他挑戏去吧!要是不知道什么好,可以问一问聚宝!先生便和排戏的一同下去。王海见排戏的已经来了,庙院里的人也轰隆轰隆的了,只是庙院还黑黑的,就向窗口喊叫:聚宝!怎么还不点着老灯?这时候,小管他爹也端上漱口水来了,大家也都吃足了,便都离开了座。四个社首都戴起帽子来去烧香。

这聚宝原来是个锻磨子的石匠,可是很懂戏也会看也会唱。他锻起磨来也是手里锻着嘴里唱着,锤就是他的梆子,锻得慢了唱流水,锻得快了唱垛板。附近几个戏班子里都有他的熟人,哪一班唱什么戏得手他也都知道,因此本村每逢唱戏,大家都愿意请他来挑。他拨戏台上的大油灯拨得很有把握,因此社里每年总是派他管老灯。不过他有一股别扭劲,只会说一股老直理,人送外号锻磨锤,理说顺了怎么说怎么应,要是惹起他的脾气来,什么难听他就说什么。这一回他才去点灯就弄了个别扭:王海喊叫他点灯,他正提了个油罐上到台上,先生又叫他点戏。先生见他上了台,就挤到台跟前仰起脸向他说:聚宝!你给咱点戏吧!他说:可以!等我点上灯着!先生站在台下等,等了一会,见他才点着了一盏,就催他说:就且点着一盏吧,村长说叫你去点戏啦!先生就只多说了个村长说就惹起他的脾气来了。他说:我不管!点灯能派差,点戏可不能派差!台下另有人劝他说:去吧聚宝!这不是派你的差,是我们大家请你去!请你给大家点几出好戏看看!他说:你叫先生说清楚,看究竟是大家请我去呀还是村长派我去?说罢仍然点他的灯。先生知道他素日的脾气,因为怕耽误时间,也只好说:去吧去吧,是大家请你,不是村长派你!他也没有再说什么,仍然是先把灯点好,才跟先生去点戏。不大一会,戏点出来了,戏牌挂在台口柱子上,正本戏是《天河配》,搭戏是《铡美》《下南唐》《杀狗》,大家都很满意。

拜亭上烧着香,戏台上排着场,庙门口进着人,眼看快到开戏的时候。这时候,忽然从庙门口闪进一道亮光来,正往庙里走的人们往两边一裂,那亮光好像更大了些,从中间的人缝中穿到庙院里。大家向门口一看,老驴点着村长的马灯在前边领着路,继圣他娘、他姨姨、天命、继圣、马先生,都挨走进来,后边跟了两个长工给扛着两把圈椅。

王光祖在楼上看见马灯一晃,就知道是马先生他们来了因为村里再没有第二盏马灯急忙下楼来迎接。老驴见他接着马先生往拜亭上走,天命和继圣也跟着到拜亭上去,就不去管他们,点着马灯把继圣他娘和他姨姨送上社房楼上对面的东敞棚楼上。这座楼是专叫妇女们看戏用的,前边也只有栏杆没有墙。她们两个来得迟了一点,靠栏杆的一列已经排满了板凳坐满了人,按常理她们只好坐在后边,可是她们这两个人就不能以常理论了:上年纪的老婆们见人家这些贵人们来了,不用等人家开口就先给人家躲开;年轻的媳妇们舍不得让开前边的座位,婆婆们就怪她们不懂礼体,催着她们快搬了板凳;十来八岁的小孩们,就更简单他们连凳子都没有,只是靠栏杆站着,老驴只向他们喊了一声往后,他们便跑过后边去了。逼过了大人,撵过了孩子,长工把椅子排好,打发她们两个坐下,老驴这才提着马灯领着长工们下去。椅子本来就要比板凳占的地方大许多,再加上是圈椅,逼得后面的板凳离她们至少也有五尺远。

王光祖领着马先生往拜亭上走,拜亭上才烧过香的社首们也笑脸相迎。可是拜亭上也不是个清净客厅:喜宝、满土他们一伙学生们才在这里抢完了烛把子;小囤他们去叫二和回来,见蜡烛已经插完了,扑了个空,可是也没有马上跑下拜亭,只是跟喜宝他们合了伙,来比谁得的烛把子多;大人们,不论是本村的、外村的、男的、女的,也有好多都在上边游来游去看灯。先生见王光祖和马先生上来了,一边跟马先生打着招呼,一边横起两条胳膊撵着拜亭上的大人们往下走:闲人都下去!下去叫客坐!本村人不是客,自然都下去了;外村人虽然是客,可也知道先生说的那客不是说他们全体,除了几个穿长衫的跟王光祖和马先生打过招呼留在上边以外,其余的也都把自己算成闲人走下来了。闲人下来以后,社首们叫打杂的增加了些椅子板凳,让王光祖他们这几位更闲的人坐。这时候,拜亭上的人物只是有数的几个了:王光祖、马先生、本村学校的先生任宝三、四个社首、外村几个穿长衫的和天命、继圣两个小孩。他们有的蹓跶着,有的坐着,有的摇着扇,有的背着手,在他们看来,拜亭上只留这几个人才能算有秩序。继圣又换了一套花衣服,把联锁绳换成了银项圈,和天命两个人半通不通地念着宫灯上写的诗句,引得别的穿长衫的夸奖他们的聪明。别的孩子们见他两个也是小孩,能在拜亭上玩,又凑上去试试,可是没有上到台阶上,又被社首李恒盛赶下来。马先生在黄沙沟附近这一带好像是圣人,扳得着他的人见了总是问长问短。这次王海问起他宣统皇帝复位的事来,他便谈了一顿国家大事,给大家讲了讲出了个满洲国,出了个北平政务委员会,还有什么塘沽协定,不过他只是说明有了这些东西,一字也没有说这有什么利害关系;听的人就连这个也还没有完全听懂。

戏开了,他们嫌拜亭上离得太远听不清,叫打杂的又在庙院上半院排了些桌椅,摆了些梨儿桃儿,然后从拜亭上移下来坐在新座位上。他们仍然谈他们的,两个孩子先把桌子的梨桃装满了自己的口袋,然后跑到东北楼上找他们的娘去了。

戏开了他们就谈戏。从这戏的东家到有名的角色,马先生都知道。提起这戏的东家来,马先生说是城北关三益堂的戏,说这三益堂从明朝时候就是财主,从家里起程往周家口走,一路上都有自己的生意,可以不住别人的店,说得赵永福吐了吐舌头说:妈呀!我常想戏上穿那些绸缎衣裳,贵巴巴的谁买得起,不想人家那财主就那么大!哪来那么多的钱来?说得大家都笑了。马先生说:出一班戏能花人家几个钱?人家家里七八十口,子弟们也有做官的也有念书的,有在省里的,有在各县的,还有在北平和南京的。县里出北门五十里哪村没有人家的地?一亩地七八分粮银,人家名下就有一百多两。要说外边那些大地方,哪家银行有多少存款,哪家大公司有多少股本,除了人家自己那就谁也不知道了。他这么一说,不说赵永福,就连王光祖也叫他吓住了。

《天河配》是老熟戏,又是文戏,唱起来大半天不动锣鼓。他们虽然坐了个好地方,可是也不细看也不细听,只是大声谈他们的话,谈话的声音把台上的戏都压住了。谈到了这本戏,马先生说是老俗戏,也是单边戏,使不着大角色。王光祖说:要不你点一回吧?还没有等马先生答话,他就随着向台上喊:喂!叫你们的排戏的来一趟,马先生要点戏啦!有人要点戏,戏班里自然愿意,打发了个唱旦的拿了个写着戏本名目的笏板来了。马先生接过来看了一下,点了一出昆曲《游湖》,那人便接住打了个千儿去了。

不大一会,《天河配》半路停住,就开了《游湖》。不过一台下的看戏的,差不多都没有马先生那样风雅,都急着要看牛郎织女成亲,不愿听那呜呜哇的昆曲,就哼哼唧唧地议论起来。王海看见前边站着的人头乱动,恐怕扰乱了王光祖和马先生的兴头,就高声大喊:不要乱!好好听!大家又稍稍安静了一点。可是聚宝偏不服劲:他见把他挑的《天河配》停了又开了《游湖》,早就有点不耐烦;赶到听见王海说不要乱,他就接着说:不要乱?姓马的有钱,雇上一班戏回他家里唱去,管保一点也不乱!他说得不高不低,近处的人听得很清楚,都觉得这话很得劲;王海和马先生他们也听见了,可惜没有听出是谁说的,也无法追究。凑巧的是人越来越多,戏虽是开了一会了,路远一点的人才赶到,王光祖他们的桌子前面,起先还有空子,后来越挤越近,挤得他们一点也看不见。王海虽然屡次喊叫往前一点,可是人多了,挤得都由不了自己,一点效果也没有,他们只好站起来。聚宝听王海喊了几遍,又自言自语说:往前?这会可使不上你们那威风了!这一回王海可听出这话是聚宝说的,有心骂他几句,又怕丢了自己的身份,想了一想,就变了一个样子来发作。他像发紧急命令一样,喊叫一声:聚宝!把灯拨亮!聚宝看见灯着得好好的,知道他是故意发脾气,就顶了他两句说:挑刺也要看看眼对不对,这灯还不亮?王海丢不下人来,提高了嗓子大声嚷着说:叫你拨你就得拨!有什么说的?他这么一说,惹起聚宝的火来。聚宝起了脾气,谁的账也不认,听了他的话,扭回头来对着他喊:我不拨你把我怎么样?我早就破出来了!看你能把我的手剁了不能?王海虽然也跟他对吵,可是没有他的声音高,被他的声音压住。他越嚷越起劲:只叫你们活吧!东西楼上、拜亭上、台上、台下,满庙里都成了你们的世界,哪还有别人活的地方?王光祖早就忍不下去,但发作起来又怕顾不住自己的身份,因此只让王海去压服,自己没有亲自动神色。赶听到这里,觉着非亲自开口就再压不下去,便跳起来喊:把他捆起来!没有见过这么野的东西!可是没有等他的话落了音,前边的人一动,后边的人抗不住,哗啦一声往后一倒,跟河涨了一样,把他们连桌椅带人,一齐都挤倒了。聚宝还在人群里喊:捆吗?我犯了什么罪?说着就从人群里闯了一条胡同走出庙去。王光祖手下虽然有几个小喽啰,可是自己都知道不是聚宝的对手,谁也不敢去拦挡。这么一闹,人都乱起来,戏也停了,有些怕事的都挤出去走了,庙里才算又松动一点。

老驴把王光祖跟马先生扶起来,王海他们也都爬起来。王光祖听说聚宝走了,就下命令说:去捉去捉!这还了得?王海和李恒盛带了几个人去捉聚宝,王光祖和马先生回社房楼上休息。戏又照样唱起来。一会,王海他们回来了,说聚宝早就背着他的锤钻走了,家里只留下了煤锨火柱,一口砂锅,一只碗,还有一口破水缸,一条破席子。

王光祖觉着对着马先生,本村就敢有人这样不给自己顾面子,说是非办不可。还是马先生说:算了,张扬出去跟着他丢人。这才算把一场风波平息过去。老刘瞅了个空子找老驴,请老驴到庙门外吃了几个油糕,托他到王光祖面前替二和讲情,叫把二和再收回去。老驴说:这不算啥!小孩们能不吵架!不过二和的嘴太强,你以后要劝说着他些!老刘一边连声答应,一边把大和打了一天忙工赚的工钱开了油糕钱。

继圣他娘和他姨姨,自从庙里吵过架以后,就没有再看戏,挤过这边社房楼上来看王光祖和马先生受了伤没有。继圣和天命也跟过来。他们早就想回去了,只是嫌人多不好往外挤,赶到唱完了《游湖》,老驴把二和叫来,当着王光祖的面骂了二和几句,算是做了开解;然后叫二和提上马灯,仍叫长工搬上圈椅,自己拉着继圣的手。二和在前领着路,马先生、王光祖、继圣他娘、他姨姨、天命、老驴、继圣八个人摆成一串走在中间,两个长工搬着椅跟在后面,一同走出庙去。庙里的人们见他们去了,觉着庙院猛一下就宽大了许多。

更新于:2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