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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3 〔残碑〕 沈起予 沈起予 残碑

凤台旅馆的隔壁,是一家海产货物的堆栈,孙丘立的一间狭窄的房间,特别地紧接着这堆栈的门口。所以他转到房间后还不曾睡上几时,便又被堆栈前的一阵杠担声,落货声,以及一些与重荷挣扎的从胸肺中迸出来的嘶叫声,与劳动者所特有的互相咒骂的粗暴声所惊醒了。

一时茶房提了一壶开水进来,即向他说:

孙先生,你家昨晚起夜的时候,在厨房那面,见着有猫子的形迹没有呀?

突被这样一问,孙丘立便觉得脸上有些发红;但他还不曾回答时,田焕章又继续说道:

不知是那家的猫子,真厉害;从前两晚起就来偷我们的番菜吃,昨晚连我们特别盖上的木板也都弄翻了。伙计们以为是在夜里有人起来偷去私卖,现在都在那边闹。但是昨晚是我守夜,那里有人起来偷呢!

孙丘立不知这话是在为他辩护,抑是由于真的不知道;可是他的发跳的胸窝,却随着这一段话而暂时安定下去了。于是他带着无事的口吻说:

猫子我倒不曾见过;不过我知道你们开的饭,都是客人们吃剩了的东西,还有什么番菜给猫子偷呢?

是的呢,你家。但是你不见我们吃了过后,再剩得有鱼刺,肉骨头,油煎菜等时,我们都要拿来合并在一起的么?就是因为要这样一碗一碗的翻并起来的原故,所以伙计们都叫它番菜。据说别的地方还有称它为龙虎斗的呢。

孙丘立也滑稽地笑了。他乘兴又故意说道:

那末,就给猫子偷一点又何妨呢!总不外是肚子饿才去偷呀!

可是他即刻见着田茶房不惟无他那样滑稽的语调,而且更板起劲来说了:

孙先生,你那能知道。一般有钱人们见着菜不合口胃时,就要骂厨房,打下人;殊不知他们吃剩了的菜,那些穷光蛋们却不能任意地吃个饱呢。你猜!你隔壁的那些力夫们,整天被那些外国运来的货包子压得精疲力尽之后,吃了些什么!

孙丘立暂时把耳朵侧了过去,果然那整天不断的,用杵杠拍着节奏的嗐哟!嗐哟!嗐!嗐!的苦力们的急迫而呻吟的喊声,又重新鼓进他的耳朵来了。但茶房即刻又把话继续下去:

你以为那些残羹剩菜不值钱么?把它拿到前花楼或河街去加上几桶水,再用点干柴烧涨,你看那些力夫们都拼命地化费两个铜板来抢!

这样谈呀谈的,孙丘立才知道他昨夜所偷吃的残羹,竟是劳动者们所食的番菜;而且茶房们的贩卖这样的番菜,竟是一笔很大的外水。不过事情的逼迫,并不曾使他有推想这些仔细的余裕,因为田茶房把话题一转,这回的确是关乎他自身的事了:

孙先生,我看你还是早些设法到南京去好了。你的病虽然还待调养一会,但我想你在这里只有把病拖延下去的。

是的,路费一到我就起程,这里的伙食,我也忍耐不下了。

伙食么!现在连拿点开水,账房都要说闲话了!

啊?我的栈房钱才一个礼拜未付,账房就可恶到这样么?

唵!这种地方,认得的只是钱;有钱的来栈,就称呼得大人上大人下的,对无钱的人,他们就什么事也做得出来

田茶房的话刚说到这里,只听见你把那的京调声音,拍和着一双拖鞋的踏响,另一个茶房弹着指头,摇摆地走进来了。半新旧的棉袍,斜挂在肩上,都市流痞的特征,十足地表现在脸上。这人名叫王金华。

王金华虽然是在这旅馆中当茶房,但他却有不明不白的一手,使旅馆的账房也不敢得罪他与其说是不敢得罪,宁说还要利用他。譬如旅馆中栈下了缺少事故的学生,或初次出门的旅客之类的人,偶一粗心时他便会使你的银钱或重要行李损失一点数目,但如有阔绰而势大的客人们偶然失掉了什么东西时,他却也有即刻去清察回来的本事。譬如与孙丘立一同来这里的朱大人,有一次从娼妓桂红的房中转来见着自己的手提皮包失了踪时,他即去追问账房,账房便即刻去托附王金华,王金华于三小时内便去把替他捉拿回来了。他为何有这样的路数,一般人都不知道;大家对他的这种本领的怀疑,往往被他是什么帮的小首领一句话解释了。

喂,是你在这里么;昨晚上好不快活呀!她妈的,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家伙!哈哈哈

王金华走进这窄小的房中,一见着田焕章也在这里,便放着粗糙的喉音这样连说带笑起来。

从来独安里的窑子我没有遇过一个好的;你看那龟蛋们满脸的胭脂,满身的绸缎,但只要你上床去把她的上下衣服一脱,她妈的,才不是脚下的疳疮,就是腰间的梅毒一身都是烂肉!唵,老田,昨晚那只乡下猫真舒服,年纪又小,肉又好,又

哟,你开心了!

田焕章勉强这样回答了一句,即把开水壶提在手上,在床上的孙丘立,也一面注视着王金华的做丑角似的姿式,一面好奇地听着。喜不可忍的王金华又继续比起手势来说了:

妈的,我见她还有些害羞,我才晓得她的生意做得不久;我偶然问起她的来历,她才说她的老子要抽大烟,五十块钱就把她卖进城来了。我见着她七呀八的说得要哭了,便即刻止住了她的口,妈的,莫花了钱买个不开心!

本来这一段话,照例是不会向田焕章讲的,因为旅馆内还有好嫖野鸡的茶房,才是王金华谈话的对手。但今天他一从独安里转来时,即凑巧遇着账房吩咐了他一件事,他就毫不迟延地他对于这些事从来不曾迟延过一直走进了孙丘立的房间,田焕章即成了不得不听他这一段开心话的人了。

可是王金华虽然爽快地说了一大堆,却只见田焕章老是回答得不起劲;这没趣的感觉,才使他想起账房吩咐他的事情来;于是他的眼睛突然变成了阴险,一回头过来便揶揄地向着孙丘立说:

喂,孙先生钱还不来么?账房看朱大人的面下,才承认等你家中的钱来,现在已经过了一个礼拜了,怎样呢?

事情虽然不过是催账而已,但这样的口调,却颇有些令人难过;于是孙丘立只得穷窘地回答道:

我想,过几天总可以来的。

你要晓得,朱大人昨晚到账房去打过招呼,说他不能再担保你的旅馆钱了。账房老板要你一两天内设法,不然就请你把被窝留下,另外高升。

王金华吩咐式地说了过后即出去了,似乎颇有不愿与这样穷极无聊的人多谈的样子。继续田焕章亦出去了,房中仍然只剩下孙丘立躺在床上,以病后的身躯,抱着愁愤的心情。壁后的街头,仍然涌着苦力们运货的喊声和用着杵杠击地的律响

孙丘立的脑海正幻闪着旅馆的账房就要来抢夺他的被窝,驱逐他到露天去的凶恶的景象,一下他果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逼近了;神经已变敏感了的他,心脏马上加紧地跳动起来。但待门开后,他才又放下了心,进来的仍然是田焕章。

孙先生你家不要作急,过了两天之后再看罢。我们这里的伙计都是些穷人,但也只会专门欺侮穷人

田茶房一面打扫房间,一面这样说。正在窘迫和愤恨中的孙丘立,忽然得了这样的安慰,几乎使他感激得下泪;而且他想着这样的茶房,或者是所谓江湖上的侠义者了。于是他愤愤地急抢着田焕章的话说:

王金华也不过是帮旅馆的人,为什么刚才竟装得那样的讨厌呢?

你那会晓得;他虽是在当茶房,他的不三不四的朋友却多得很。那一帮人穷虽是穷,但却是不仇恨有钱人的。他们要用要穿的时候,只知道偷扒骗取,上他们的当的,反是无钱的人居多。

田焕章整理好了房间后便又出去了。望着快要到了正午,旅馆中许多庄客,商人,闲暇者,消费者们,都渐渐地从鸦片的昏醉或麻将的疲劳中回醒过来,起来不断地打着呵欠,吐着一口一口的浓痰,等待着开饭。

孙丘立知道他的一碟咸菜,一碗豆芽汤及冷饭之类的饮食,必定要待其余的客人都吃完过后,才会摆在他面前来,所以他只好仍然躺在床上,脑内交替地印着田焕章及王金华的两个不同的姿影。他一想起前一个时,他觉得自己虽是在乌暗的黑焰中,却有一道毅然的红光点耀着,一忆及后一个时,便觉得四周又是迷瘴密阖起来了。不过即在这样的幻想中,那牢牢地抓住他的心的,还是你要晓得,朱大人昨晚到账房去打过招呼,说他不能再担保你的旅馆钱了。账房老板要你一两天内设法,不然就请你把被窝留下,另外高升的凶狠狠的一段话。

更新于:2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