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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3 〔残碑〕 沈起予 沈起予 残碑

丘立在嘈杂的南京的下关码头起岸时,夕阳已经搭过山边,江岸的残照的红晕中,已经溶上了许多暮霭了。他先虽写了一封信投交叔父的学校,但却不知道叔父的公馆在何处。所以他只好先到一家小栈房去暂住一夜,待明天再到学校去找。

这样,到了次日的上午,丘立便访问到大学去了。他先到号房去问孙先生在否,但传事却把他的老蓝布衣服和两颊落腔的面孔打量了好一阵,才诧异的问:

是学生呢,是教授?

是教授。

你姓什么?

我姓孙,这孙教授便是我的叔父。

传事听过了丘立的自己介绍,又重新把他看了两眼,才告诉他现在是上课的时间,教他在传达处等。

丘立抱着饿肚等到了十二点钟时,各个教室便吐出一群群的学生,使全校顿时沸腾起来,他知道是下课了。他注视着那些来往的人群,不久便见有一高一矮,抱着皮包的两人走来。两人都穿的小裤脚的西装,仿佛很兴奋的在谈论着什么,丘立已看出那身材较高,左肩微斜,上列牙齿凸出,走着八字脚的一个便是叔父。但这叔父则不曾见着他,正板起死沉沉的面孔,聆着较矮的同路者的谈话,使他不得不赶上前去叫了一声叔父!

听着这呼声,叔父才暂时打断了谈话回头过来,但面孔仍然是板板的。

你是孙丘立吗?你这里来做什么?

听着这两句颇不像初见面的人所说出来的话,使丘立暂时惶惑不知所答,但一下他猜定这或者是在责难他为什么不直接到家去时,他才急忙解释说:

昨晚才到;因为不知叔父的住处,所以到学校来了。

你现在住哪里?

还在栈房里。

跟我来!

这跟我来三字,说得颇有些威严,但丘立的跳跃着的心胸,却一时稳定下去,他知道不曾遭了拒绝。于是他便跟在后面走,叔父们的兴奋的谈话又继续下去了。

讲议中编进比喻的话,原来是常事,但是学生偏说这样的讲议要不得。你看学生的捣乱,不是愈渐明目张胆了么?

同路的教授这样说。

你用怎样的比喻?

我用的是又要马儿跑得好,又要马儿不吃草这两句。你想要形容一件不可能的事,还有更适当的话么?教授伸长了颈子望着叔父,似乎盼望一个赞成的回答。

总之都是他们西洋帮的教授在捣鬼。我看我们也要赶紧抓着一批学生才行。

叔父的回答,竟成了这样的结论,但矮教授并不因此罢休,还不断地津津有味地连谈带骂:

西洋帮都以为用原文教本就漂亮了,其实他们至多不过懂得两句英文,而且还未必就通!

这样的交谈,丘立当然不能参加,他只有守着跟我来三个字走在后面;一直到叔父的公馆门前,矮教授才分手去了。叔父不作声息,在门上嘭嘭嘭地使劲拍了几下,一扇侧门便马上打开了。

侧门的右边,接联一间狭窄的小房,房内的零乱而肮脏的铺设,可显出这是供用人的住处。左边则是一间较宽的书室,这两间屋都是前窗临着屋外的小路,后窗接联于屋内的天井。丘立随着叔父跨过了天井,便走上客厅来了。

叔父从厅上的侧门走进内室去后,丘立一人剩在厅上,感觉心里有些摇摇不定。他开始打量客厅中的陈设,但厅中除了中央有一张孤立的餐台,靠壁有几条零星的板凳在打眼而外,一切都是寂寞而空洞的。尤其使丘立感觉异样的,就是进屋来已经过了许久,但除了那个呆钝而行动迟缓的开门人而外,莫说见不着第二个人影,即一句话声也听不出来。

这样冷寂的空气,移时才被里面传出来的一阵咆哮似的声音打破了。这仿佛是叔父在骂什么。咆哮声完后又是沉寂,过了许久,丘立才看见叔父的板起的面孔从内房出来,后面还有一个团团的女人脸,在侧门上一晃便又缩进去了。丘立觉得这是在乡中见过面的婶娘。

你出来许久?

见着叔父在问,丘立便把离开家乡的时间,和在路上病了的事说了一遍。

中学毕业没有?

还没有毕业。

没有毕业就出来干什么呢!

丘立知道这话不单是威严了;他有些面赤,同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很晓得在这样的形势下,不是说明他的真意的时机,所以他只用了想早些出来求学一类的话来唐塞过去了。末了他才见着叔父也终于很勉强地说:

那末,去把行李搬过来罢。

丘立将行李搬来的时候,值叔父出外去了。婶娘出来招呼他把床铺在侧房里面的一间小套房中。套房后面,紧紧地逼着厨房,所以墙壁都是被烟灰熏得乌黑,两扇狭小的玻窗,更是满挂着污秽的尘吊。

丘立在检理床铺时,婶娘牵着一个年约四五岁的孩子,站在门阈傍边闲看。她的团团的脸上找不出一点表情,只有那沉滞无力的两眼,微微地不时转动着。下身虽然穿有黑色的裙子,但上面所罩的灰色上衣,则又宽又大,长过两膝,高拱起的脚背,和那空了半节的布鞋,都表示出是一个中年的旧式女子,在勉强地趋时。

移时,与这套房的门口相对的客厅的后房门打开了。丘立见着一个女子用一付乌溜溜的眼睛向他打望一下,同时便踱进这套房来了。身上穿一件深蓝色的旗袍,薄薄的围巾,把颈项围绕了一转,又拖及膝间。两手各插在左右的腰包内,脚上穿的一双青色的软底鞋,被指头鼓胀得异常的丰满。

这是你大婶处的蓉姊,都是自家人。婶娘这样介绍。

丘立知道了这是叔父的亲侄女。大叔是很早就去世了的,所以现在婶娘不说大叔处而说是大婶处。丘立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后,即听蓉姊在向他问谈了:

前两天就听说你要来,又说你在汉口病了,现在还好吗?

都好了。不过只觉得身体还有些虚弱。

比起叔父的威严和婶娘的平淡不关心来,丘立觉得蓉姊的语声和表情,都温柔而亲热得多。

蓉姊进了学校吗?

不,去年没有考上。

蓉姊说了一笑,又把那漆黑的眼睛放过去把婶娘打量了一眼。

他们正在这样问谈着,忽然外边的大门上起一阵嘭嘭嘭的拍击炮似的声音,是叔父回来了。婶娘望了蓉姊一眼,即刻牵着小孩一溜就走,蓉姊也对丘立笑了一下,便静静地回到自己的房中去了。丘立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据这情形看来,倒很像鼠听猫声便鸟兽散了一样。

叔父回来后,仿佛是在前面书房里;到处都是屏无声息,连婶娘也是仍静静地躲在房中

晚饭后叔父也不同谁讲话,独自在客厅上逗着孩子玩。丘立这时才走上前去,意欲找个机会好把自己的来意说明。但叔父再也不问他什么了,连威严的话都没有。末了,丘立只好大胆地抱着你不开口我开口的心情先问谈起来;于是他先问及南京的学校情形如何,每年所需的费用几多,次问及了自己住什么学校适宜。果然,在他们的这些滞涩而有间隔的交谈中,丘立终于觉得是他说明真意的时候来了他听着叔父在问他身边还有多少钱。于是他即刻把家中如何的穷困,父亲如何要他辍学,以及他如何逃跑出来的情形详述了一遍,然后很委婉地说:

所以我想出来找个出路,想请求叔父暂时帮助一下。

可是丘立说完了过后,不得不惶惑了他竟听不出回答来。他见着叔父的涩滞的脸上更封锁着一层黑云,黑云中间,还现出满不高兴的两只眼睛。过了许久,他才听着有如下的一段话,从那不合缝的牙腔中漏了出来:

你这样不得家庭的许可就跑出来,未免太过于糊涂了。外边不是那末容易过活的。至于说到帮助的话,你看我哪有许多钱来帮助人!现在我拖了这一大网人还正无办法嘞!

丘立知道碰了钉了!希望的计划虽然费了攸长的时间,但希望的破灭,却只实现在短短的几句话里!厅上荡漾着沉默,使人着实有些难堪。隔了一阵,那在厅壁上呆稳地看着这幕悲喜剧的电话机,才自动地出来转换这个局促不安的空气,一阵急迫的铃声,使叔父走去把听话筒拿着:

谁呀?老黄么有重要的消息?好的,我马上就过来。

叔父把听筒挂好,在厅上踱了几个来回,才吩咐说:

我看你还是写信回家去设法的好,现在呢,就暂时住在这里罢。

叔父出去了。丘立回到套房时,在过道上见着蓉姊立在门边,脸上有些忧郁不快;及见着丘立走过时,似乎又悒然笑了。

丘立走进房后,颓然地在床沿上坐下,刚才的幻灭,又在他的脑中一闪地掠过。他的眼睛望着靠窗的桌上的洋油灯发呆,那洋油灯却忽然膨大起来,渐渐变成一个形似田茶房的人,在向他打着手势而且很零乱地说:无钱要混过有钱人那里去,是那样一定要被一脚踢下来这形似田茶房的人说到踢下来三字时,便把上躯向后一倒,丘立仍然见着是一盏鬼火似的洋油灯在桌上飘闪着。这时他不觉起了一个切实的感想:

万不忆田焕章的话灵显得这样快,现在事实上已经是等于踢下来了。

于是他便在箱底找出一点纸来,走到那盏飘闪不定的灯前去开始写家信。他一口气写好后,便又凝视着那张信纸呆呆地发痴,但又觉得除此而外,实在已别无办法了。末了他还是决定明天拿去投邮,便脱衣上床去睡了。

可是在床上辗转了几次后,全身虽疲倦得不想一动,脑经却很清晰地在垫枕上岑岑跳响,连对面房内蓉姊的揭书页的声音都听得出来。他勉强想睡去,却愈不能睡;关于前途的问题,明知现在是不能解决,但却又委实在死死地考虑着。那样期待着的叔父,现在竟得了一幅威严而冷酷的面孔,而且最感觉与豫期相反的,就是满心以为是一个簇新的家庭,但一进门后,却竟是那样的死沉,那样的窒息,甚至还有些捉摸不出来的现象。蓉姊倒是和霭可亲的,但那付水汪汪的黑眼睛中,又似乎含宿了些什么似的。

末了,清晰的岑岑跳响的脑经,不知几时也终于昏蒙起来,然而不久便又突然一闪,知觉又重新恢复过来了。他零星地听得前房有一些王二又生得蠢总不会买东西暂且留他住下一类的不相联贯的话声送来,他想是叔父已经回来了。

翌晨,丘立刚起不久,他便见着一个矮小的人进来。是昨天同路的教授。又从厨夫兼用人王二的传达声听来,知道这人便是昨晚电话中的老黄。这黄教授长了一对细小的眼睛;从那灵活而锐利的瞳仁看来,便知道不是一个庸庸者流。

啊,我想我们昨晚商量的事情,要早点着手才行。今天我马上到省政府去一趟。学校里你去给我请了假罢。

叔父走出客厅来,黄教授打过了招呼,便一气呵成地这样说。

昨晚你走了过后,我们想还是要双方进行的好,学生方面,应得去确实地联络一下。

叔父还不曾开口,黄教授像军师献计似的,又继续说了。

行是行;不过学生方面是容易走漏消息,恐怕后来不好,所以

不不!黄教授又截断了叔父的话,现在我们要取攻势才行。不然,学校真要完全被他们占领去了。看情形怎样时,我们还可以教学生先发动。

黄教授说后,很兴奋地掉身就走。继续,叔父也吃过早饭出去了。

这些举动和谈话,都与丘立的豫想中的事实相反。他以为大学教授的生活都是静穆严肃地在研究,在教学,其实则仿佛始终在使用诡计,筹划什么似的,虽然他还不曾摸着黄教授和叔父所谈的究是何事。

蓉姊饭后,便关在房内读英文。

丘立也想整理两本读过的书来温习,但正在这时,婶娘的团团的脸,却出现在他的前面了。裙子已经不在身上,使两只脚背特别拱得高,手上提着一个铺好了报纸的篾篮,恰像一个理家的旧式妇人要上街。丘立方怀疑着当跑街匠的未必也就是婶娘,然而婶娘已经在同他讲话了:

丘立,你跟王二一路上街去帮我们买菜呢;带他出来还不久,人又生得蠢,他总听不清楚这个地方的话,总是不会买东西。你跟他一路去,卖菜的地方他会指与你的。

冗长地说完了后,婶娘便把竹篮向他伸得长长的。丘立这才明白了,当跑街匠的毕竟不是婶娘而是自己。可是这时他的脑内忽然一闪,便又怔忡起来,他觉得婶娘的这一段话,有许多是他在什么地方听过了的。但不久他已立即恍悟了:这当跑街匠的命运,原来是昨晚上的那些零星而无联贯的话声早就为他决定了的。

跟着王二走出了屋外,不远便是一个盛有腐绿色的死水的池塘。丘立提着竹篮,走到这池塘的堰堤上时,才有一股辛酸的愤恨逆涌上来,使他自嘲地想:

毕竟还是父亲时常说哪种人穿哪种衣的话有经验;穷小子你想来读书么?这里早已经与你准备了一个菜篮子了!

更新于:2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