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譚金福跳入侯家酒店的院內,大呼小叫。姑娘正在房中做活,聽得這個聲息,不知是什麼緣故,十分害怕,哪裡敢出來。金福又連叫幾聲,見沒人理會,便一面嚷,一面搶進堂屋,把刀往桌上一戳,只聽一聲響,早見黑鴉鴉的不知什麼倒了下來,震得塵土飛揚。急定睛細看,原來是上面供的三位財神,都是泥像。金福用力太猛,左邊一位玄壇,右邊一位增福都嘴搶地,從龕中翻出,跌了個面朝天。只剩中間一尊老爺,手拈美髯,皺著眉頭,在那裡子午相兒斜坐著。金福不去管他,順手扯過一張椅子,對著老爺坐下,臉上卻帶著似怒非怒的樣子。
侯姑娘從裡間板縫裡向外一張,看來人模樣不像是個強盜,膽氣稍壯,便有了三分主意。放下活計,走了出來,問道:「你是什麼人,怎麼持刀跳牆,擅入人家?難道不怕明有王法,暗有鬼神嗎?」金福道:「你問我,我實對你說,我就是譚金福。」侯姑娘聽了這名字,把頭低了下去,那種情形,畫也畫不出。金福接著說道:「我小時候你是看見過的,此時你再看看,可是貨真價實?」侯姑娘道:「你到這裡做什麼?」金福道:「你同我是怎麼一個名分,你可曉得?」侯姑娘道:「曉得。」金福道:「如今你爹媽嫌我窮,給我來了個煤黑子撒帖子,你可曉得?」姑娘道:「也曉得。」金福道:「我今日來到府上,只求姑娘給我一句話。這退親的事,還是單是你老家兒的意見?還是姑娘也願意和我散炭?」侯姑娘道:「不消說了,我們作女人的,不吃兩家茶,卻也不能抱怨父母老家兒。你今日來拿刀動仗,是什麼打算?」金福道:「我沒別的主意,若是姑娘肯同我走,萬事全休;若姑娘不同我走,我和你今日不用想有一個活!」說著站起了身,手按桌上的刀靶,一雙眼覷著姑娘,專等她的答覆。那侯姑娘把臉一沉道:「嫁夫隨夫,我同你走就是了。只你還須略等,我去取一件要緊的東西。」金福道:「什麼也不許拿,我只要人,不要侯家一草一木。」姑娘道:「難道退回的庚帖不拿著,讓我爸爸告你們不成?」金福道:「我只准你拿這一樣,多一件我就不依。反正姓譚的不搶財物。」侯姑娘進她父母房中去了。金福拔出刀,扶起財神,跪在地下磕了幾個頭道:「弟子譚金福是湖北人氏,今日無心冒犯尊神,求寬恩饒恕。弟子立誓一生不做懶人,以答神麻。」正禱告呢,侯姑娘拿著庚帖走了出來道:「你搗什麼鬼,還不快走!」兩人走至門前,下了門閂,拽開門,一齊跨出,直奔粉房琉璃街而來。
走至半途,忽然有人用手在他肩上一拍道:「這可被我拿住啦!」金福大吃一驚,回頭看時,卻是姚齊山,才定了心,說道:「你這個傢伙,專愛陰人,沒輕沒重的,陰我這一下子。你真討厭!」齊山道:「我要同你逛天橋,哪一處不找到,你倒帶了小娘兒們作樂。」金福道:「少說混話,這是你弟妹。」便把方才所做之事,說了一遍。齊山伸著大拇指道:「你真做得出來!」金福道:「明人不做暗事,你可給我岳父報信兒去。」齊山道:「你拿了庚帖,他難道還猜不出是你?」金福道:「送個信兒,越顯我們做得明白。」齊山答應走了。金福同侯姑娘走至自家門首,哎呀,只見鐵將軍把著大門,枉是進不去。金福道:「想是我父親同姚家通出去了,所以把門外鎖。我手裡有刀,本可以劈得開,只是天底下沒有這個做法,我身上還有四弔當十錢呢,咱們莫若住店去。」於是走到虎坊橋,找了一個小店,賃了房間,就在那裡撮土為香,拜了天地,成了百年大禮。
次早起床,侯氏從身邊取出一把木梳,一面小鏡,笑對金福道:「你不准我帶侯家一草一木,這是我從小用慣的兩件東西,就算我陪送的嫁妝吧!」金福道:「你趕緊梳頭,同我回家。我爸爸昨夜見不著我,那個姚齊山再去丟頭忘尾的一當耳報神,他老人家還不知急成什麼樣子呢!」侯氏聽了,忙忙的梳洗了,藏好梳鏡,隨著丈夫一齊回家。
果然被金福猜著,那叫天正在那裡發急,金福夫婦向前叩了頭。叫天道:「你昨天上半截的事情,我已聽齊山說過,晚間怎麼又不回家?你到底往哪裡去了?」金福便將家門上鎖,住店成親的話說了一遍。叫天道:「昨晚你丈人跑來向我吵鬧,是你四大爺把他擋走的。你四大爺為了你們沒少出氣力,你小兩口兒快去謝謝人家,才合道理。」金福答應一聲,即同侯氏到姚四房中,見了姚四跪下行禮。
姚四道:「恭喜!恭喜!你今日成了家,你這個家卻成的比世上的人都難。我也信服你,真正有擔當,有膽子。你這位娘子,也算是明白的。昨日齊山到你丈人那裡送信,你丈人丈母還沒有回去,齊山找到他親戚家,把你丈人哨了出來,一五一十對他說了。你丈人倒還不怎的,你丈母得知此事,立刻翻臉,攛掇你丈人來找你父親,你丈母自己卻回了家。你丈人跑到你父親這裡,伸拳捋袖,同你父親鬧個不清,口口聲聲叫你父親還他女兒。你父親是不會和人家打架的人,只氣得渾身亂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見不是個了局,才走去,向你丈人說道:『有話好說,不要動粗。』你丈人還拉著你父親不放。我只用手輕輕一分,他便丟開。我道:『你怎見得你女兒是望重兒弄走的?』你丈人道:『是姚齊山送的信。』我道:『姚齊山是我的兒子,和望重兒早晚不離,他說的話,當然不假。只這件事,全因你老掌櫃嫌貧愛富鬧出來的,不能怨譚家沒有道理。況且你那位姑娘,很明白大義綱常,你老兩口子做的事,她很不作興。簡直對你說開了吧,你就是個王丞相,你們姑娘比王三小姐還正氣好些。她若不願意嫁姓譚的,豈能隨著望重兒走?你們父女不一心,決不是我混說。我早就聽見沈大腳藏頭露尾的說過,只我不能專信老沈的話罷了。就著今天看起來,沈大腳說的那一大套,竟和劉公道供招一般,樁樁件件都是真的。既是你們姑娘不願意背姓譚的,你又何必出來打擾?留個面子,日後還可以走動。反正望重兒有了兒子,志道有了孫子,總得管著你叫聲外公,管著你們老伴叫聲外婆。望重兒同你女兒,今日並沒來家,你不信在這裡搜搜,咱們來一出《黃金台》,管保沒有他兩口兒的影子。弄不巧就許溜到他州外縣去了。他若果真跑了,總算被你擠兌走的。你回去等著吧!要不了三天,望重兒不回來,你不用理直氣壯的向譚家要女兒了,我還要親自到你櫃上,替譚志道和你要兒子,外帶著要兒媳婦。看你克化的動克化不動?』你丈人素來把我怕的神出鬼沒,只得走了。我瞧他倒怪可憐的。說不得,人有兩重父母,泰山總是女兒的爹,你今日可同你這位新大奶奶往侯家去磕個頭。一來賠禮,兩來認親。你們生米做成熟飯,諒他也變不出什麼戲法來了。」
金福答應道:「是。」遂稟知志道,帶了妻室,往侯家酒店,見著侯老夫婦,按著回門的禮,登堂叩拜。侯老夫婦見著他們彬彬有禮,氣也平了,說不出什麼話來,只得以禮相待。外叫著幾樣菜,配著本館子的現成酒,款待新人。金福和侯氏並肩而坐,只侯氏吃的,金福也吃,侯氏不吃的,金福也便不動。飯畢一同辭歸。
過了些時,聽得滿街喧傳,官兵克了南京,從此沒得長毛。北京的人個個興高采烈,戲班的生意登時勝了幾倍。恰好張家口有人起班,來京約角。姚齊山被他們約走,姚四搬到大下處去住。譚家父子,便移至百順衚衕。
叫天托了人把金福搭入三慶,每日父子到戲園去,只金福卻是一個錢也拿不著。侯氏心中不解,便私問金福道:「怎的老爺子每日總拿幾吊車錢,你卻是一文不掙?前日班裡分包銀,也只有他老人家的,沒聽見提到你,這是什麼緣故?」金福道:「你是外行人家的孩子,不懂戲鋪裡事情,等我告訴你。我們爺兒兩個,雖在一班裡唱戲,我是個效力的,哪裡有錢我掙?」侯氏道:「什麼叫作效力的?」金福道:「效力是資格淺的人,總得在班裡白唱些日子,老闆看著不錯,才能說掙錢呢!」侯氏道,「效力得多少時,才算了局?」金福道:「效力日子的多少,那可說不定,真有白乾三四年才掙十弔八弔包銀的主兒。大概得憑本領,也得看運氣。」侯氏道:「你自己覺得能掙多少?」金福道:「那也說不定。只我們這個三慶,和春台、四喜並那散了的和春,部是大班,雖有包銀,得等他一季。每日車錢給的太少,大老闆才拿八吊錢,不如那什麼嵩祝成、永勝奎、小福勝那些小班,倒天天可以掙他二三十弔。不過沒有包銀,日用卻是活動,不像大班裡的這種死相。」侯氏道:「你怎麼不去搭小班?」金福道:「一個班有一個班的戲路子,漫說小班,就是大班也不一樣。就是一出不要緊的《跑坡》。我們這個班,是緊長錘上,唱兩句散板打住,表白完了,再起慢板。到了四喜班裡,可就是倒板慢板,和我們班裡差的遠了。不過你不懂的。本來什麼叫長錘上,連你們家大人都是懵懂的,別說是你。我是三慶的娃娃,自然不能搭別的班。再說老闆厲害,就搭了別班,一紙傳單,我爺兒們全吃不住。只是我也不能在這班長久忍著,看個機會,也許和姚齊山一樣,到外地去抓幾天,敢道好的多。他雖是文武老生,也不比我強,不過我這班裡的長假難告。那唱花臉的何老九,也是想走,東光派人來邀了他好幾次了,就是走不脫,也叫無法。」侯氏聽了,便不再言。
次日,金福到戲園裡去,在第四個戲碼兒上來了一出《太平橋》。那扮李晉王的,便是何九。唱畢之後,金福一面洗臉,一面對何九道:「我的嗓子,不知道是怎麼一個勁兒,在家裡提的時節,還夠一條;等到上了場,就剩了半條子。我的武戲,倒還對付,象那《界牌關》、《英雄義》都得過好傳授,連沈小慶那出《惡虎村》,我都有譜。偏這班裡不唱武戲。我聽桂山哥今日唱這李晉王,也不大得勁,不過總比我強一點兒。」何九道:「我也是在家裡好,上台就差忽了。」金福道:「本來現在都用胡琴提嗓子,真上了台,卻是搭雙笛。這個辦法,我覺得不是個主意。」何九道:「我也這樣的想,莫如以後我們都使笛子提嗓。」金福搖頭道:「那也不必,我看這台上的雙笛,沒有幾年的氣候了。除了田興旺還有一點拿手,剩下的都不十分會托腔,恐怕將來台上也要換胡琴,這勞什子就算歇了。」何九道:「咱兩個結個伴,每日不等到天亮,到王八蓋水蓮洞對著城牆,好好叫喚他些日子,敢道好一點兒。」金福道:「好,就這麼辦!」當日二人又穿了幾個龍套大鎧,各自回家。
從第二日起,天色將明,便一同到南城根子去喊嗓子,看看一月有餘。
這一遭,兩個人起的稍晚一點,到了城根,還沒叫喊,忽然道旁閃出一人,走至何九面前,叫聲:「桂山。」何九見了,即忙同他施禮,就引進了金福。原來這個人是東光縣的財主要起戲班,派來的一個約角的。這人知道三慶程大老闆規矩森嚴,不敢到戲園裡去。聽說何九每日在此喊嗓,特地找來。當下三人走到路西一個小小的觀音廟裡,那人看了看,沒有別的梨園在旁,便把來意說明。何九遲疑不決,金福一口替他應了。那人見金福作事爽利,便連金福一齊約去,講定價錢。金福叫他明日天亮開城的時節在城外等候,那人答應去了。
何九道:「金福,這事有些不伶俐。我們這個三慶班,長假非常的難告,你怎麼就敢應他?其實他約了我好幾次了,我因大老闆厲害,通沒敢應。你應得這樣輕易,難道不怕走不脫,對不起人嗎?」金福笑道:「我平常罵你是個飯桶,今日看來,你不但是個飯桶,簡直是個矢蛋。我們這樣角色,三慶班有也不多,沒也不少,告的什麼假?悄悄的一走,他還發兵追趕不成?」何九道:「只是日後怎麼回來?」金福道:「那更不吃勁,只要你我在外邊混好,京班裡面知道咱們有唱戲的能耐,回來哪怕他不收留?即便三慶不收,大班不要,還可以搭小班,你怕怎的?今日到戲館子裡,千萬一點不要洩漏。若一走風,這件事就算攪了。」何九拍手道:「不錯!不錯!哥哥雖然多吃了兩年的窩頭,敢情見事則迷,不及兄弟算的透徹。」
這日,兩人依舊到戲園唱戲,剛把自己的正經活做完,程長庚來了,在賬桌一坐,管事人過去說道:「老闆新收的徒弟孫某,叫他幾時出台效力?」長庚道:「那是個羊鬧兒,搞不好的,改日叫他見一見台毯,嚐嚐我們的王法。」管事人道:「他的嗓子很亮,經練經練,未必不能成就。」長庚道:「我不日就弄科班,不指望這樣掛名徒弟給我露臉。那張二奎新收四個門人,都是玉字派。一個俞玉仙,是個武旦;一個楊玉樓,是個文武老生;一個陸玉鳳,一個徐玉琳都是衫子。我前日在秦老衚衕明大人宅裡,看那玉仙演了一出《奇女福》,武藝不錯。那玉樓的嗓子,我聽著比姓孫的不弱,敢道有些出息。姓孫的再來央告唱戲,你就派他一回,反正唱不好也與我們的招牌沒相干,誰不知他是生虎子。」
說話間,金福從面前走過,長庚道:「這個譚望重,日後必然行的,只他面有反相,是三國的魏延,不可大用。」管事人不敢答言,金福嚇得魂也沒了,閃在一旁搖頭道:「厲害!厲害!這個老小子,好毒的眼睛。」
當日長庚演的《玉堂春》的劉秉義,徐小香的王景隆,盧台子的潘必正,那扮蘇三的旦角,喚作小道士,雖止二十多歲,扮相只能說是中平,嗓子也還不錯。只比起人家春台班的胡喜祿就覺得不及。小香首先登場,長庚歎道:「一個唱小生的用胭脂抹臉,不使高紅,未免嫌他女氣。這風氣一開,恐怕將來還有小生搽粉的日子。」盧台子道:「江河日下!豈但小生,連老生恐怕也要搽粉。」長庚道:「那除非大清國完了,才會出這種妖孽。我看還不至於。」盧台子道:「就是旦角,也不能出出搽粉,這都是近幾年改防風氣。依我說,唱正旦還是清水臉大方。」長庚點點頭,戲完各散。
金福瞞了父親妻子,到餘三勝家借了幾個錢,買了一份被套,跑到一個店裡住了一夜。天明起來,趕至齊化門外,那約角的迎將上來,便邀到小茶館裡去坐。這時出城進城的人絡繹不絕,只不見何九的影子。金福等了半天,還不見來,好生著急。又隔了好一會工夫,方見何九扛著被套,遠遠而來。金福搶步上前道:「你怎麼這時候才來?」何九道:「不瞞你說,我因為沒有錢使,早起趕到小香家裡借錢,等了他大半天他才起來,借了二兩銀子,酒癮來了,喝了兩碗酒,又回家悄悄的拿了鋪蓋卷兒,所以來遲啦!」金福道:「徐老闆面前,你說出門沒有?」何九道:「沒有,他是咱們班裡的人,我怎麼敢露?」金福道:「這樣還好。」那位也等急啦,說:「快走吧!」於是三人一齊趕路。
金福、何九,都不會走鄉下道兒,未免腳步趑超。正沒奈何,見道旁拴著一匹驢子。金福大聲問道:「誰的驢?」一連兩聲,沒人答應。何九道:「你管他是誰的驢?這叫廢話。」金福不答,走過去躡手躡腳把那驢子牽了過來,將自己同何九的兩份被套部搭在驢背上,驅著前進,身上一輕,腳下便快,何九隻叫「好主意,好主意」。那約角人也笑個不住。走到天晚,尋個鎮店住下了。金福牽驢到湯鍋上貼了幾個錢,同他另換了一匹驢子,並且看著人家開剝了這個驢,方才走回。
何九道:「兄弟,你鬼鬼祟祟,是什麼主意?我看那匹驢怪可惜的,何必去換?」金福道:「你真是笨蛋,並且渾蛋。咱們那匹驢不是明媒正娶來的,留神搗麻煩。這樣一辦,便省了多少的後患。這匹驢,我細看過一遍,不是病畜兒,大約也是黑道上的行貨。不然,誰捨得往湯鍋上賣?不管他怎麼樣,反正我是從湯鍋裡買來的,不怕被失主瞧見。再者這一匹也不比那一匹差,你可惜甚的?」何九恍然大悟,只說道:「高著!高著!」那約角人道:「看不出譚大哥小小年紀,如此的老乾,真是一肚子的三國。」金福道:「我若看不透,也不敢離那三慶班了。程老頭兒張嘴就叫我是魏延,要知魏延也是豪傑,只比關張趙馬黃五虎大將差一蘿蔔皮兒,也不算屈了我姓譚的。只我姓譚的倒要看看他是怎樣一個諸葛孔明。至於我這位何九哥,簡直是豬八戒,三國裡沒處擺了。」一席話說的何九同那約角的一齊大笑。歇了一夜,次早起身,直奔家光。
要知此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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