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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2024-10-19 〔艺苑卮言〕 王世贞 艺苑 王世贞

唐文皇手定中原,笼盖一世,而诗语殊无丈夫气,习使之也。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昔乘匹马去,今驱万乘来。差强人意,然是有意之作。《帝京篇》可耳,馀者不免花草点缀,可谓远逊汉武,近输曹公。

中宗宴群臣柏梁体,帝首云:润色鸿业寄贤才。又:大明御宇临万方。和者皆莫及,然是上官昭容笔耳。内薛稷云:宗伯秩礼天地开。长宁公主云:鸾鸣凤舞向平阳。太平公主云:无心为子辄求郎。阎朝隐云:著作不休出中肠。差无愧古。

明皇藻艳不过文皇,而骨气胜之。语象,则春来津树合,月落戍楼空;语境,则马色分朝景,鸡声逐晓风;语气,则翠屏千仞合,丹嶂五丁开;语致,则岂不惜贤达,其如高尚心。虽使燕许草创,沈宋润色,亦不过此。

卢骆王杨,号称四杰。词旨华靡,固沿陈隋之遗,翩翩意象,老境超然胜之。五言遂为律家正始。内子安稍近乐府,杨卢尚宗汉魏,宾王长歌虽极浮靡,亦有微瑕,而缀锦贯珠,滔滔洪远,故是千秋绝艺。《荡子从军》,献吉改为歌行,遂成雅什。子安诸赋,皆歌行也,为歌行则佳,为赋则丑。

五言至沈宋,始可称律。律为音律法律,天下无严於是者,知虚实平仄不得任情而度明矣。二君正是敌手。排律用韵称妥,事不傍引,情无牵合,当为最胜。摩诘似之,而才小不逮。少陵强力宏蓄,开阖排荡,然不无利钝。馀子纷纷,未易悉数也。

两谢《戏马》之什,瞻冠群英;沈宋《昆明》之章,问收睿赏。虽才俱匹敌,而境有神至 ,未足遂概平生也。时小许公有一联云:二石分河写,双珠代月移。一联亦自工丽,惜全篇不称耳。沈宋中间警联,无一字不敌,特佺期结语是累句中累句,之问结语是佳句中佳句耳,亦不难辨也。

沈詹事七言律,高华胜於宋员外。宋虽微少,亦见一斑,歌行觉自陟健。

裴行俭弗取四杰,悬断终始,然亦臆中耳。彼所重王剧、王勔、苏味道者,一以钩党取族,一以模稜贬窜,区区相位,何益人毛发事,千古肉食不识丁,人举为谈柄,良可笑也。

杜审言华藻整栗小让沈宋,而气度高逸,神情圆暢,自是中兴之祖,宜其矜率乃尔。梅花落处疑残雪一句,便是初唐。柳叶开时任好风,非再玩之,未有不以为中晚者。若万楚《五日观伎》诗: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真婉丽有梁陈韵。至结语:闻道五丝能续命,却令今日死君家。宋人所不能作,然亦不肯作。于鳞极严刻,却收此,吾所不解。又起句西施漫道浣春少,既与五日无干,碧玉今时斗丽华,又不相比。

陈正字陶洗六朝铅华都尽,托寄大阮,微加断裁,而天韵不及,律体时时入古,亦是矫枉之过。开元彩笔,无过燕许,制册碑颂,舂容大章。然比之六朝,明易差胜而渊藻远却,敷文则衍,徵事则狭。许之应制七言,宏丽有色,而他篇不及李峤。燕之岳阳以後,感慨多工,而实际不如始兴。李于鳞评诗,少见笔札,独选唐诗序云:唐无五言古诗,陈子昂以其古诗为古诗,弗取也。七言古诗,唯杜子美不失初唐气格,而纵横有之。太白纵横,往往强弩之末,间杂长语,英雄欺人耳。此段褒贬有至意。又云:太白五七言绝句,实唐三百年一人。盖以不用意得之,即太白亦不自知其所至,而工者顾失焉。五言律、排律,诸家概多佳句。七言律体,诸家所难,王维李颀颇臻其妙,即子美篇什虽众,隤焉自放矣。余谓七言绝句,王江陵与太白争胜毫釐,俱是神品,而于鳞不及之。王维李颀虽极风雅之致,而调不甚响。子美固不无利钝,终是上国武库,此公地位乃尔,献吉当於何处生活。其微意所锺,余盖知之,不欲尽言也。

李杜光焰千古,人人知之。沧浪并极推尊,而不能致辨。元微之独重子美,宋人以为谈柄。近时杨用脩为李左袒,轻俊之士往往傅耳。要其所得,俱影响之间。五言古、选体及七言歌行,太白以气为主,以自然为宗,以俊逸高暢为贵;子美以意为主,以独造为宗,以奇拔沈雄为贵。其歌行之妙,咏之使人飘扬欲仙者,太白也;使人慷慨激烈,歔欷欲绝者,子美也。《选》体,太白多露语率语,子美多穉语累语,置之陶谢间,便觉伧父面目,乃欲使之夺曹氏父子位耶!五言律、七言歌行,子美神矣,七言律,圣矣。五七言绝者太白神矣,七言歌行,圣矣,五言次之。太白之七言律,子美之七言绝,皆变体,间为之可耳,不足多法也。

太白古乐府,窈冥惝怳,纵横变幻,极才人之致然自是太白乐府。

十首以前,少陵较难入,百首以後,青莲较易厌。扬之则高华,抑之则沉实,有色有声,有气有骨,有味有态,浓淡深浅,奇正开阖,各极其则,吾不能不伏膺少陵。

高岑一时,不易上下。岑气骨不如达夫,遒上而婉缛过之。《选》体时时入古,岑尤陟健。歌行磊落奇俊,高一起一伏,取是而已,尤为正宗。

五言近体,高岑俱不能佳。七言,岑稍浓厚。

摩诘才胜孟襄阳,由工入微,不犯痕迹,所以为佳。间有失点检者,如五言律中青门、白社、青菰、白鸟一首互用;七言律中暮云空碛时驱马、玉靶角弓珠勒马,两马字覆压;独坐悲双鬓,又云白发终难变。他诗往往有之,虽不妨白璧,能无少损连城?观者须略玄黄,取其神检。孟造思极苦,既成乃得超然之致。皮生撷其佳句,真足配古人。第其句不能出五字外,篇不能出四十字外,此其所短也。

居庸城外猎天骄一首,佳甚,非两马字犯,当足压卷。然两字俱贵难易,或稍可改者,暮云句马字耳。

李颀花宫仙梵、物在人亡二章,高適黄鸟翩翩、嗟君此别二咏,张谓星轺计日之句,孟浩悬城南面之篇,不作奇事丽语,以平调行之,却足一倡三叹。

于鳞选老杜七言律,似未识杜者,恨曩不为极言之,似非忠告。

青莲拟古乐府,以己意己才发之,尚沿六朝旧习,不知少陵以时事创新题也。少陵自是卓识,惜不尽得本来面目耳。

谢氏俳之始也,陈及初唐俳之盛也,盛唐俳之极也。六朝不尽俳,乃不自然,盛唐俳殊自然,未可以时代优劣也。

七言绝句,盛唐主气,气完而意不尽工;中晚唐主意,意工而气不甚完。然各有至者,未可以时代优劣也。

元公遁迹庐山岑,刻本下皆云开山幽居,不惟声调不谐,抑亦意义无取。吾弟懋定以为开士,甚妙,盖言昔日远公遁迹之岑,今为开士幽居之地。开士见佛书。

盛唐七言律,老杜外,王维李颀岑参耳。李有风调而不甚丽,岑才甚丽而情不足,王差备美。

六朝之末,衰飒甚矣。然其偶俪颇切,音响稍谐,一变而雄,遂为唐始,再加整栗,便成沈宋。人知沈宋律家正宗,不知其权舆于三谢,橐钥于陈隋也。诗至大历,高岑王李之徒,号为已盛,然才情所发,偶与境会,了不自知其堕者。如到来函谷悉中月,归去蟠溪梦里山,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非不佳致,隐隐逗漏钱刘出来。至百年强半仕三已,五亩就荒天一涯,便是长庆以後手段。吾故曰:衰中有盛,盛中有衰,各含机藏隙。盛者得衰而变之,功在创始;衰者自盛而沿之,弊繇趋下。又曰:胜国之败材,乃兴邦之幹;熙朝之佚事,即衰世之危端。此虽人力,自是天地间阴阳剥复之妙。

何仲默取沈云卿独不见,严沧浪取崔司勋《黄鹤楼》,为七言律厌卷。二诗固甚胜,百尺无枝,亭亭独上,在厥体中,要不得为第一也。沈末句是齐梁乐府语,崔起法是盛唐歌行语。如织官锦间一尺绣,锦则锦矣,如全幅何?老杜集中,吾甚爱风急天高一章,结亦微弱;玉露凋伤、老去悲秋,首尾匀称,而斤两不足;昆明池水,穠丽况切,惜多平调,金石之声的微乖耳。然竟当於四章求之。

李于鳞言唐人绝句当以秦时明月汉时关压卷,余始不信,以少伯集中有极工妙者。既而思之,若落意解,当别有所取。若以有意无意可解不可解间求之,不免此诗第一耳。

有一贵人时名者,尝谓予:少陵伧语,不得胜摩诘。所喜摩诘也。予答言:恐足下不喜摩诘耳。喜摩诘又焉能失少陵也。少陵集中不啻数摩诘,能洗眼静坐三年读之乎?其人意不怿去。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此是太白佳境。然二十八字中,有峨眉山平羌江清溪三峡渝州,使後人为之,不胜痕迹矣,益见此老炉锤之妙。

摩诘七言律,自《应制》《早朝》诸篇外,往往不拘常调。至酌酒与君一篇,四联皆用仄法,此是初盛唐所无,尤不可学。凡为摩诘体者,必以意兴发端,神情傅合,浑融疏秀,不见穿凿之迹,顿挫抑扬,自出宫商之表可耳。虽老杜以歌行入律,亦是变风,不宜多作,作则伤境。

孟襄阳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林花扫更落,径草踏还生,韦左司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虽格调非正,而语意亦佳。于鳞乃深恶之,未敢从也。

太白《鹦鹉洲》一篇,效颦《黄鹤》,可厌。吴宫晋代二句,亦非作手。律无全盛者,惟得两结耳: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借问欲栖珠树鹤,何年却向帝城飞。

太白不成语者少,老杜不成语者多,如无食无兒、举家闻、若欬之类。凡看二公诗,不必病其累句,不必曲为之护,正使瑕瑜不掩,亦是大家。七言排律创自老杜,然亦不得佳。盖七字为句,束以声偶,气力已尽矣,又欲衍之使长,调高则难续而伤篇,调卑则易冗而伤句,合璧犹可,贯珠益艰。

杨用脩驳宋人诗史之说而讥少陵云:诗刺氵㸒乱,则曰雝雝鸣雁,旭日始旦,不必曰慎莫近前丞相嗔也;悯流民,则曰鸿雁于飞,哀鸣嗷嗷,不必曰千家今有百家存也;伤暴敛,则曰维南有箕,载翕其舌,不必曰哀哀寡妇诛求尽也;叙饥荒,则曰牂羊羵首,三星在罶,不必曰但有牙齿存,所堪骨乾也。其言甚辩而覈,然不知向所称皆兴比耳。《诗》固有赋,以述情切事为快,不尽含蓄也。语荒而曰周馀黎民,靡有孑遗,劝乐而曰宛其殆矣,它人入室,讥失仪而曰人而无礼,胡不遄死,怨谗而曰豺虎不受,投畀有昊,若使出少陵口,不知用脩何如贬剥也。且慎莫近前丞相嗔,乐府雅语,用脩乌足知之。

刘随州五言长城,如幽州白日寒语,不可多得。惜十章以还,便自雷同,不耐检。

钱刘并称故耳,钱似不及刘。钱意扬,刘意沉;钱调轻,刘调重。如轻寒不入宫中树,佳气常浮仗外峰,是钱最得意句,然上句秀而过巧,下句宽而不称。刘结语匹马翩翩春草绿,邵陵西去猎平原,何等风调;家散万金酬士死,身留一剑答君恩,自是壮语。而于鳞不录,又所未解。

李长吉师心,故尔作怪,亦有出人意表者。然奇过则凡,老过则稚此君所谓不可无一,不可有二。

韦左司平淡和雅,为元和之冠。至於拟古,如无事此离别,不如今生死语,使枚李诸公见之,不作区耶?此不敢与文通同日,宋人乃欲令之配陶陵谢,岂知诗者。柳州刻削虽工,去之稍远,近体卑凡,尤不足道。

韦左司今朝郡斋冷,是唐选佳境。

韩退之於诗本无所解,宋人呼为大家,直是势利他语。子厚於《风》、《雅》、《骚》赋,似得一斑。

退之《海神庙碑》,兒有相如之意;《毛颖传》,尚规子长之法。子厚《晋问》,颇得枚叔之情,《段太尉逸事》,差存孟坚之造,下此益远矣。

子厚诸记,尚未是西京,是东京之洁峻有味者;《梓人传》,柳之懿乎?然大有可言。相职居简握要,收功用贤,在於形容梓人处已妙,只一语结束,有万钧之力可也,乃更喋喋不已。夫使引者发而无味,发者冗而易厌,奚其文?奚其文?

张为称白乐天广大教化主。用语流便,使事平妥,固其所长,极有冗易可厌者。少年与元稹角靡逞博。意在警策痛快,晚更作知足语,千篇一律。诗道未成,慎勿轻看,最能易人心手。

《连昌宫辞》似胜《长恨》,非谓议论也,《连昌》有风骨耳。玉川《月蚀》是病热人呓语,前则任华,後者卢仝马异,皆乞兒唱长短急口歌博酒食者。

唐人有佳句而不成篇者,如孟浩然微云澹河汉,疏雨滴梧桐,杨汝士昔日兰亭无艳质,此时金谷有高人,尉迟匡夜夜月为青冢镜,年年雪作黑山花,每恨不见入集中。杨用脩尝为青冢黑山补一首,终不能称。近顾氏编《国雅》,乃称为用脩得意语,可笑。

白香山初与元相齐名,时称元白。元卒。与刘宾客俱分司洛中,遂称刘白。白极重刘雪里高山头早白,海中仙果子生迟,沈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以为有神助。此不过学究之小有致者。白又时时颂李颀渭水自清泾至浊,周公大圣接舆狂,欲模拟之而不可得。徐凝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极是恶境界,白亦喜之,何也?风雅不复论矣,张打油胡钉铰,此老便是作俑。

刘禹锡作诗,欲入饧字,而以《六经》无之乃已。不知宋之问已用押韵矣,云:马上逢寒食,春来不见饧。刘用字谨严乃尔。然其答乐天而有笔底心犹毒,杯前胆不豩。豩,呼关反。此何谓也?

款头诗、目连变、破船、卫子如厕、失猫、白日见鬼,固是谑语,然亦诗之病。

元轻白俗,郊寒岛瘦,此是定论。岛诗: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有何佳境,而三年始得,一吟泪流。如《并州》及《三月三十日》二绝乃可耳。又:秋风吹渭水,明月满长安。置之盛唐,不复可别。

昔人有言:元和以後文士,学奇於韩愈,学涩於樊宗师。歌行则学放於张籍,诗句则学矫激於孟郊,学浅易於白居易,学氵㸒靡於元稹,俱谓之元和体。

绝句,李益为胜,韩翃次之。权德舆武元衡马戴刘沧五言,皆铁中铮铮者。猿啼洞庭树,人在木兰舟。真不减柳吴舆《回乐峰》一章,何必王龙标李供奉。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用意工妙至此,可谓绝唱矣。惜为前二句所累,筋骨毕露,令人厌憎。葡萄美酒一绝,便是无瑕之璧。盛唐地位不凡乃尔。

刘驾马上续残梦,境颇佳。下云马嘶而复惊,遂不成语矣。苏子瞻用其语,下云不知朝日升,亦未是。至复改为瘦马兀残梦,愈坠恶道。

杜诗善本胜者,如把君诗过目作把君诗过日,愁对寒云雪满山作愁对寒云白满山,关山同一照作关山同一点,娟娟戏蝶过闲幔作娟娟戏蝶过开幔,曾闪硃旗北斗闲作曾闪硃旗北斗殷,祇缘贫病人须弃作不知贫病关何事,握节汉臣回作秃节汉臣回,新炊间黄粱作新炊闻黄粱,又《丽人行》珠压腰衱称称身下有足下何所着?红渠罗袜穿镫银,皆泓渟有妙趣。

天阙象纬逼,当如旧字,作天窥、阅,咸失之穿凿。

王勃:河桥不相送,江树远含情。杜荀鹤: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皆五言律也,然去後四句作绝乃妙。天宝妓女唱高达夫开箧泪沾臆,本长篇也,删作绝唱;白居易曾与情人桥上别一首,乃六句诗也,亦删作绝,俱妙。独苏氏欲去柳宗元遥看天际,硃氏欲去谢玄晖广平听方籍二语,吾所未解耳。

王摩诘: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硃门先达笑弹冠。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世事浮云何足问,不知高卧且加餐。岑嘉州:娇歌急管杂青丝,银烛金尊映翠眉。使君地主能相送,河尹天明坐莫辞。春城月出人皆醉,野戍花深马去迟。寄声报尔山翁道,今日河南异昔时。苏子瞻:我行日夜见江海,枫叶芦花秋兴长。平淮忽迷天远近,青山久与船低昂。寿州已 白石塔,短棹又转黄茅冈。波平风软望不到,故人久立天苍茫。八句皆抝体也,然自有唐宋之辨,读者当自得之。

岑参李益诗语不多,而结法撰意雷同者几半,始信少陵如韩淮阴,多多益办耳。

谢茂秦谓许浑荆树有花兄弟乐胜陆士衡三荆欢同株,此语大瞆大瞆。陆是《选》体中常人语,许是近体中小兒语,岂可同日!

宋延清集中《灵隐寺》一律,见《骆宾王集》;《落花》一歌,见《刘希夷集》。所载老僧及害刘事,余已有辩矣。若究其词气格调,则《灵隐》自当属宋,落花故应归刘。

卢照邻语如衰鬓似秋天,骆宾王语如候月恆持满,寻源屡凿空,绝似老杜。

僧皎然著《诗式》,跌宕格二品:一曰越俗,一曰骇俗。内骇俗引王梵志诗:天公强生我,生我复何为?还你天公我,还我未生时。此俗语所不肯道者,何以骇为?

杜紫微掊击元白不减霜台之笔,至赋《杜秋》诗,乃全法其遗响,何也?其咏物,如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亦可观。

唐自贞元以後,籓镇富强,兼所辟召,能致通显。一时游客词人,往往挟其所能,或行卷贽通,或上章陈公布,大者以希拔用,小者以冀濡沬。而干旄之吏,多不能分别黑白,随意支应。故剽窃云扰,谄谀泉涌,敢办俄顷以为捷,使事饾饤以为工。至於贡举,本号词场,而牵压俗格,阿趋时好。上第巍峨,多是将相私人,座主密旧。甚乃津私禁脔,自比优伶,关节幸珰,身为军吏,下第之後,尚尔乞怜主司,冀其复进。是以性情之真境,为名利之钩途,诗道日卑,宁非其故?

人谓唐以诗取士,故诗独工,非也。凡省试诗,类鲜佳者。如钱起《湘灵》之诗,亿不得一;李肱《霓裳》之制,万不得一。律赋尤为可厌。白乐天所载玄珠斩蛇,并韩柳集中存者,不啻村学究语。杜牧《阿房》,虽乖大雅,就厥体中,要自峥嵘擅场,惜哉其乱数语,议论益工,面目益远。

乐府之所贵者,事与情而已。张籍善言情,王建善徵事,而境皆不佳。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可谓能怨矣。宋人乃以系双罗襦少之。若尔,则所谓舒而帨帨兮,毋使尨也吠,可称难犯之节乎哉?

义山浪子,薄有才藻,遂工俪对。宋人慕之,号为西昆。 杨刘辈竭力驰骋,仅尔窥籓。许浑郑谷厌厌有就泉下意,浑差有思句,故胜之。

今人以赋作有韵之文,为《阿房》《赤壁》累,固耳。然长卿《子虚》已轻衍,《卜居》《渔父》实开其端。又以俳偶之罪归之三谢,识者谓起自陆平原,然《毛诗》已有之,曰:觏闵既多,受侮不少。

七言歌行长篇须让卢骆,怪俗极於《月蚀》,卑冗极於《津阳》,俱不足法也。

薛徐州诗差胜蔡邕州诗差胜蔡邕 ,其佻矜相类。蔡之讥四皓曰:如何鬓发霜相似,,更出深山定是非?薛之讥孔明曰:当时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作卧龙。二子功名不终,亦略相等,当是口业报。

晚唐诗押二楼字,如山雨欲来风满楼,长笛一声人倚楼,皆佳。又湘潭云尽暮烟出,时本皆作山。巴蜀雪消春水来,大是妙境。然读之,便知非长庆以前语。

李义山《锦》瑟中二联是丽语,作適怨清和解,甚通。然不解则涉无谓,既解则意味都尽。以此知诗之难也。

谢茂秦论诗,五言绝以少陵日出篱东水作诗法。又宋人以迟日江山丽为法。此皆学究教小兒号嗄者。若打起黄莺兒,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与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一法,不惟语意之高妙而已,其篇法圆紧,中间增一字不得,着一意不得,起结极斩绝,然中自纾缓,无馀法而有馀味。

王少伯:吴姬缓舞留君醉,随意青枫白露寒。缓字与随意照应,是句眼,甚佳。

王子安九月九日望乡台,他席他乡送客杯,与于鳞黄鸟一声酒一杯皆一法,而各自有风致。崔敏童一年又过一年春,百岁曾无百岁人,亦此法也,调稍卑,情稍浓。敏童能向花前几回醉,十千沽酒莫辞贫与王翰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同一可怜意也。翰语爽,敏童语缓,其唤法亦两反。

贾岛三月正当三十日,与顾况野人知爱山中宿同一法,以拙起,唤出巧意,结语俱堪讽咏。

灵武回天,功推李郭;椒香犯跸,祸始田崔。是则然矣。不知僖昭困蜀凤时,温李许郑辈得少陵太白一语否?有治世音,有乱世音,有亡国者,故曰声音之道与政通也,大力者为之,故足挽回颓运,沉几者知之,亦堪高蹈远引。

宋诗如林和靖《梅花》诗,一时传诵。暗香疏影,景态虽佳,已落异境,是许浑至语,非开元大历人语。至霜禽粉蝶,直五尺童耳。老杜云: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风骨苍然。其次则李君玉云:玉鳞寂寂飞斜月,素手亭亭对夕阳。大有神采,足为梅花吐气。

诗格变自苏黄,固也。黄意不满苏,直欲凌其上,然故不如苏也。何者?愈巧愈拙,愈新愈陈,愈近愈远。

欧阳公自言《庐山高明妃曲》,李杜所不能作。余谓此非公言也,果尔,公是一夜郎王耳。《庐山高》仅玉川之浅近者,无论其他。只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太白率尔语,公能道否耶?二歌警句,如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强自嗟,建党闺閤,不足形容明妃也?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论学绳尺,公从何处削去之乎拾来?

永叔不识佛理,强辟佛;不识书,强评书;不识诗,自标誉能诗。子瞻虽复堕落,就彼趣中,亦自一时雄快。

鲁直不足小乘,直是外道耳,已堕傍生趣中。南渡以後,陆务观颇近苏氏而粗,杨万里刘改之俱弗如也。

谢皋羽微见翘楚,《鸿门行》诸篇,大有唐人之致。

读子瞻文,见才矣,然似不读书者。读子瞻诗,见学矣,然似绝无才者。懒倦欲睡时,诵子瞻小文及小词,亦觉神王。

剽窃模拟,诗之大病。亦有神与境触,师心独造,偶合古语者。如客从远方来,白杨多悲风,春水船如天上坐,不妨俱美,定非窃也。其次裒览既富,机锋亦圆,古语口吻间,若不自觉。如鲍明远客行有苦乐,但问客何行之於王仲宣从军有苦乐,但问所从谁,陶渊明鸡鸣桑树颠,狗吠深巷中之於古乐府鸡鸣高树颠,狗吠深宫中,王摩诘白鹭黄鹂,近世献吉用脩亦时失之,然尚可言。又有全取古文,小加裁剪,如黄鲁直《宜州》用白乐天诸绝句,王半山山中二主,雨晴门始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後二语全用辋川,已是下乘,然犹彼我趣合,未致足厌。乃至割缀古语,用文己漏,痕迹宛然,如河人分冈势春入烧痕之类,斯丑方极。模拟妙者,分歧逞力,穷势尽态,不唯敌手,兼之无迹,方为得耳。若陆机《辨亡》、傅玄《秋胡》,近日献吉打鼓鸣锣何处船语,令人一见匿笑,再见呕哕,皆不免为盗跖优孟所訾。

唐人诗云:海色晴看雨,钟声夜听潮。至周以言,则云:海色晴看近,钟声夜听长。唐僧诗云:经来白马寺,僧到赤乌年。至皇甫子循,则云:地是赤乌分教後,僧同白马赐经时。虽以剽语得名,然犹未见大决撒。独李太白有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句,而黄鲁直更之曰:人家围橘柚,秋色老梧桐。晁无咎极称之,何也?余谓中只改两字,而丑态毕具,真点金作铁手耳。

又有点金成铁者,少陵有句云:昨夜月同行。陈无己则云:勤勤有月与同归《少陵云:暗飞萤自照。陈则曰:飞萤元失照。少陵云:文章千古事。陈则云:文章平日事。少陵云:乾坤一腐儒。陈则云:乾坤着腐儒。少陵云:寒花只暂香。陈则云寒花只自香。一览可见。

宋诗亦有单句不成诗者,如王介甫: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又黄鲁直:人得交游是风月,天开图画即江山。潘邠老:满城风雨近重阳。虽境涉小佳,大有可议,览者当自得之。

昔人谓崔涂渐与骨肉远,转於僮仆亲,远不及王维孤客亲僮仆,固然。然王语虽极简切,入选尚未,崔语虽觉支离,近体差可,要在自得之。谈理而文,质而不厌者,匡衡。谈事而文,俳而不厌者,陆贽。子瞻盖慕贽而识未逮者。

文至於隋唐而靡极矣,韩柳振之,曰敛华而实也。至於五代而冗极矣,欧苏振之,曰化腐而新也。然欧苏则有间焉,其流也使人畏难而好易。

杨刘之文磨而欲,元之之文旨而弱,永叔之文雅而则,明允之文浑而劲,子瞻之文爽而俊,子固之文腴而满,介甫之文峭而洁,子由之文暢而平。于鳞云:惮於修辞,理胜相掩。诚然哉!谈产有优劣焉,茂叔之简俊,子厚之沉深,二程之明当,紫阳其稍冗矣,训诂则无加焉。

或谓紫阳《居》大胜拾遗《感遇》,善乎用脩言之也,曰:青裙白发这节妇,乃与靓妆袨服之冶女角色泽哉?

诗自正宗之外,如昔人所称广大教化主者,於长庆得一人,曰白乐天;於元丰得一人焉,曰苏子瞻;於南渡後得一人,曰陆务观;为其情事景物之悉备也。然苏之与白,尘矣;陆之与苏,亦劫也。

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易安此语,虽涉议论,是佳境,出宋人表。用脩故峻其掊击,不无矫枉之过。

子瞻多用事实,从老杜五言古排律中来。鲁直用生拗句法,或拙或巧,从老杜歌行中来。介甫用生重字力於七言绝句及颔联内,亦从老杜律中来。但所谓差之毫釐,谬以千里耳。骨格既定,宋诗亦不妨看。

严沧浪论诗,至欲如那吒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及其自运,仅具声响,全乏才情,何也?七言律得一联云:晴江木落时疑雨,暗浦风多欲上潮。然是许浑境界。又晴、暗二字太巧稚,不如别本作空江、别浦差稳。

严又云:诗不必太切。予初疑此言,及读子瞻诗,如诗人老去孟嘉醉酒各二联,方知严语之当。又近一老儒尝咏道士号一鹤者云:赤壁横江过,青城被箭归。使事非不极亲切,而味之殆如嚼蜡耳。

元裕之好问有《中州集》,皆金人诗也。如宇文太学虚中、蔡丞相松年、蔡太常珪、党承旨怀英、周常山昂、赵尚书秉文、王内翰庭筠,其大旨不出苏黄之外。要之,直於宋而伤浅,质於元而少情。

元诗人,元右丞好问、赵承旨孟頫、姚学士燧、刘学士因、马中丞祖常、范应奉德机、杨员外仲弘、虞学士集、揭应奉傒斯、张句曲雨、杨提举廉夫而已。赵稍清丽,而伤於浅。虞颇健利。刘多伧语,而涉议论,为时所归。廉夫本师长吉,而才不称,以断案杂之,遂成千里。

元文人,自数子外,则有姚承旨枢、许祭酒衡、吴学士澄、黄侍讲溍、柳国史贯、吴山长涞、危学士素,然要而言之曰无文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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