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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 水 河

2024-04-02 〔西行记〕 李广田 西行 李广田

天还黑魆魆的,人也还睡得正甜,忽然传来了一阵开门声、人语声、脚步声,而那担杖钩环的声音更是哗啷哗啷地响得清脆。我们都被惊醒了。点起昨晚剩下的小烛头,摸出枕边的时表一看,才四点半,距天明还有一点多钟,然而李保长已经领着人送了几担开水来。同时,听到队员们也都起来了。为了赶路,我们自然希望早起,但今天实在起得太早了,夜里睡不足,白天行路也是容易疲劳的,于是有人喊着:太早哇!太早哇!这喊声在我的耳朵里回旋了很久的时间,因为我立时想起了那一世之散文作家阿左林,他在一篇文章中曾说起西班牙人在日常生活中所常用的三句话:第一句是晚了!第二句话是干什么呢?而第三句话则是死了!这是很可怕的三句话,试想咱们这个国家的人民,又有多少人不是在这三句话中把一生度过的呢?而那最可怕的就是晚了!这就是说,糟糕,已经来不及了!想想西班牙在这时候所遭的命运,再想到我们自己的国家,对于太早哇!太早哇!这呼声,就有着特殊的意味,也有着无限的感慨。究竟太早比太晚是不是较好一些呢?一切事情,如能不过早也不太晚地去做,那自然很好,但那就很不容易吧,我想。那么还是希望大家早一些较好,咱们似乎应当用早一些来代替晚了那一句话。

我一边这样那样想着,一边收拾行李并漱口洗脸,而这时候队员们已经在院子里吃着昨天的干粮,喝着今天送得太早了的开水。我们的大队长照例是忙碌的,他在走来走去地张罗着一切,等他回到屋里来时,就笑哈哈地说道:真想不到白河县人做事这样认真,惟恐耽误了我们走路,半夜里就送了开水来,这也可以证明这地方的政治还不坏吧。我心里明白他的意思,他不过是指着县政府对于保甲长的,以及保甲长对老百姓的威严而言罢了。县政府命令保甲长,保甲长命令老百姓:要早送开水,万勿迟误。于是就有今天的结果,而这也就是大队长之所谓政治不坏,我对于这样的赞美是不置一辞的。等到我们饮食已毕,一切停当之后,问题却来了:我们雇的挑夫还不见来!我们在焦虑中等着,等着,一直等到八点,挑夫才陆续来到。问他们为什么来得这样迟,他们却很坦然地答道:还得烤完了烟啊。原来他们都是些鸦片烟鬼,他们仿佛很有理由的那样不慌不忙回答我们。一边捆行李,一边听队员又大声喊道:太晚了!太晚了!然而那些鸦片烟鬼却仍是不慌不忙,这种不慌不忙的态度好像在回答我们说并不晚或者还很早一样,叫我们非常生气。等到开拔之后,出城,下山,他们又买烟,买火,拴草鞋趟到河街时太阳已经很高了,然而有的挑夫又不见了,有人说是去吃饭,也有人说是去烤烟,弄得我们无可如何,因为实在已经太晚了!

我们一路沿着汉水,踏着山脚,前进着。我们的歌声,和着水声,在晴空之下彻响着。拐过山嘴,便是月儿湾了。有人这样喊。月儿湾又是一个好名字,还有黄龙滩、花果园我忘记我是在流亡,忘记是为我们的敌人追赶出来的,我竟是一个旅行者的心情了,我愿意去访问这些荒山里的村落,我愿意知道每一个地方的建立,兴旺,贫困与衰亡,我愿意知道每一个地名的来源,我猜想那都藏着一个很美的故事但这样的念头,也只是转瞬即逝的事情罢了。尤其当看见在破屋断垣上也贴下红红绿绿的抗战标语这是在城市中我们看厌了的,而发现在荒山野村中却觉得特别有刺激力;以及当我们从那些打柴、牧牛的孩子们的口中也听到几句打倒日本,打倒日本的简单歌声时,我就立时像从梦中醒来似的,心里感到振奋,脚步更觉得矫健了。

奔到月儿湾,我们停下来吃午饭。这时候,我们才有机会同挑夫们谈谈话。我们是喜欢同他们谈谈的。谈到他们的工钱,我们才知道他们又并非自由的挑夫,他们也是被政府硬派了来的,那么,我们所出的工钱恐又不知经过几层剥削才能到达他们的手中。而他们之中竟有人因年老,因烟瘾,而不能胜任,想偷跑,想雇人替换,也就是当然的了。自然,我们也同他们谈到了吸鸦片的害处。我们的队员尤爱捉住这种机会大发议论。但说来说去,也只能从烟鬼中换得这么一句回答:这我们何尝不明白,但是现在明白已经晚了,烟瘾已成了,家业也穷光了!晚了!他们也知道晚了。于是青年队员就激昂地说道:好,你们好好地再吸两年吧,不然,现在便要戒绝,若等到抗战胜利之后,你们便只好吃那最后的一颗大烟丸了。这所谓最后的一颗大烟丸者,乃是指那一颗可以打穿脑壳的子弹而言。这种想法原是很近理的,总以为抗战胜利之后,中国的政治应当完全刷新,那时就不再允许这些烟鬼存在了。这是一个政治问题,挑夫自然不懂,却也没有人为他们解释。

从白河到冷水河,共七十里,并不难行。但因为今早动身太晚,所以到达冷水河时又是相当的晚了!

冷水河,从左边的山涧中流注汉江,河身甚窄,河水清浅,在碎石上潺潺流来,确有一些清冷之意。过冷水河不远,便是冷水河的村庄,在暮色中只见围簇着一些房舍,房舍还有的冒着炊烟。在冷水与汉江之间,矗立着一座雄伟的建筑,叫作双龙古刹,也叫作观音庵,而庵下的江水就叫作观音滩。这里的江水又正当一个山势陡转处,水流甚急,又以水底多石,所以水声甚大,而行船最难。据说航船到此,必须连客带货一并卸在岸上,然后才能把船拖过,否则便难免危险。我们就看见一只小船还正在滩中间沉着,被急流所冲击,激溅着白色的浪花,而那只小船却是一动也不动。双龙古刹是藉了山势而雄踞在险滩上的,它似乎被群山所包围,而又高出于群山之外,它像一个巨大的魔灵,作着这险滩的主宰,益显得这地势险恶万分。而今夜,这古刹就作了我们的宿营地。

我们在模糊中吃过了地瓜米粥,又托本地的保长给雇了一只可以载行李直达安康的小船,便藉了观音面前的灯光打铺休息了。半夜里醒来,听见江涛的声音,仿佛在深山中来了暴雨,颇令我想起在泰山斗母宫曾听过的山涧水声,似梦非梦,不知身在何处。揉开睡眼,却看见月光从古刹的窗上射了进来,照在粗大的黑柱子上,照在雕绘的栋梁上,照在狰狞的神像上心里有些恐惧之感,同时也有说不出的感伤。我不能入睡,我想着种种往事,想到将来,想到明天蜀河的道路,乌江渡,又一个可怕的地方。我摸出时表用手电照着,看看时间的向前移动,我决心在那个不太早也不太晚的时候把大家叫醒,预备赶路。

十二月七日

更新于:7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