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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周惠施公孙龙

2024-04-10 〔读庄子天下篇疏记〕 钱基博 庄周 庄子 天下 惠施 钱基博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巵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环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博按:庄周自明于古之道术亦有在,以别出于老子,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此老子之所以称博大真人也。老子曰: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老子》第十四章)此芴漠无形之说也。老子又曰: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老子》第二十一章)此变化无常之说也。其曰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郭象注曰:任化也,无意趣也。芒乎者,老子之所谓恍;忽乎者,老子之所谓惚;老子言恍惚,庄生谓芒忽。芒忽二字连用,亦见《至乐》篇,特此言芒乎、忽乎,而《至乐》篇言芒芴,忽、芴字异耳。而曰芒乎何之,忽乎何适者,《老子》书所谓孔德之容,惟道是从(《老子》第二十一章),而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老子》第五十一章)者也。老子又曰:故大制不割。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故物或行或随,或嘘或吹,或强或羸,或挫或墮。(《老子》第二十八章、第二十九章)又曰: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生焉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老子》第三十四章)此万物毕罗,莫足以归之说也。一言以蔽之,曰道法自然,曰绝圣弃知而已。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盖庄周以自明其学之所宗,而非所以自明其学也。余观庄周,所以自明其学者,特详造辞之法与著书之趣,所不同于诸家者也。《史记老庄申韩列传》称:庄子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而此篇称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按觭者,畸之异文,即奇偶之奇。《说文可部》云:奇,不偶也。以觭见之,即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之意。上文云: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此以觭见之之蔽也。庄生自云: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章之辞,时恣纵而不傥,如以觭见之,则谬悠矣,荒唐矣!无端崖之辞,纵恣而不傥矣!老子曰:正言若反。(《老子》第七十八章)此不以觭见之之说也。博故谓不明正言若反之旨者,不足以读老子之书;而不明不以觭见之之说者,亦不足以发庄生之意也。惟明乎不以觭见之之说,而后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皆所不害。《庄子寓言》篇曰: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己言也,是为耆艾。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故曰: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郭象注:寓言,寄之他人。则十言而九见信。重言,世之所重,则十言而七见信。卮言者,卮满则倾,空则仰,非持故也,况之于言,因物随变,惟彼之从,故曰日世,日出,谓日新也。日新,则尽其自然之分,自然之分尽则和也。要之言者毋胶于一己之见,而强天下之我信。但寄当于天下之所信,而纯任乎天倪之和。《齐物论》曰莫若以明,此篇称不以觭见之,所谓不同,归趣一也。所以然者,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也。傥与庄语,则以天下之沉浊,闻者胥以觭见之,而是非之辩纷,异同之见生矣!此庄生所以自明其造辞之法也。至其自明著书之趣,则曰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此《逍遥游》之指,内圣之道也。然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此《齐物论》之指,外王之道也。《庄子德充符》曰: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自来解者不得其旨。不知此庄生所以自征其明发内圣外王之道,而见面盎背其象为德充之符。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此所以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也。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此所为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也。故曰: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要而言之,曰各得其得,自适其适而已。不执我之得,以谴是非而敖倪人之得,故群于人;不徇人之得以敚我之得,故是非不得于身。使是非得于身,而有人之情焉,则是《骈拇》篇所谓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非所以独成其天也。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本,即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之本。宗,即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以天为宗之宗。夫惟以本为精,以天为宗,而后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内则圣,外则王也。庄周之能明发内圣外王之道,与关尹、老聃同,然独许关尹、老聃为博大真人,而自以为应化解物,理不竭,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夫惟应化者,乃能外适为王,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惟解物者,乃能内通于圣,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曰芒乎昧乎,未之尽者,谓未尽芒乎昧乎之道。芒乎者,老子之所谓恍。昧乎者,老子之所谓惚。老子不云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芒乎昧乎,盖古之道术所称芴漠无形,变化无常者也。芴漠无形,则昧乎视之其无见矣。变化无常,则芒乎见之其非真矣。所以未尽芒乎昧乎之道者,则以未能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两语,当连上应于化而解于物句读。《说文立部》:竭,负举也。《礼记礼运》:五行之动,迭相竭也。《释文》:竭本亦作揭。《广雅释诂》:揭,举也。其理不竭,谓其应于化而解于物,尚未能理足辞举也,故曰:其理不竭。而其来不蜕之蜕字,正承应于化而解于物而言,可见庄子用字之妙。《说文虫部》:蜕,蛇蝉所解皮。夏侯湛《东方朔画赞序》云:蝉蜕龙变,弃俗发仙。其来不蜕,谓未能解脱一切,过化存神也。换言之曰:未能如关尹、老聃之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淡然独与神明居尔。夫以本为精,则应于化矣。以物为粗,则解于物矣。应于化而解于物,则尽芒乎昧乎之道,而能以不足用其有积,淡然独与神明居矣!此关尹、老聃之所以为博大真人,而庄生未有自许也。

右论庄周。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历物之意。

博按:此篇以惠施次庄周之后,明惠施为道者之旁门,犹次宋钘于墨翟之后,明宋钘为墨学之支流。以故宋钘之说教,独可证之于《墨子》书,而惠施之多方,亦可说之以《庄子》书。何者?其道术出于同也。《汉书艺文志》名家有《惠子》一篇,注云:名施,与庄子并时。其行事不少概见,独《庄子》书屡称不一称,而其中有可以考见庄、惠二人之交谊,而证《汉志》与庄子并时之说者。《逍遥游》两著惠子谓庄子曰,以规庄之言大而无用。《秋水》叙庄子与惠子之游濠梁,以辩鱼乐之知不知。而《徐无鬼》则叙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郭象注:非夫不动之质,忘言之对,则虽至言妙斫,而无所用之。此可以考见庄、惠二人之交谊,而证《汉志》与庄子并时之说也。至《德充符》则有规惠施之辞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盖彭蒙、田骈、慎到概尝闻道,而弃知、去己之太甚;而惠施则舛驳乎道,厤物之意而不免用知之累。《释文》:厤,古历字,本亦作历物之意,分别历说之。下文所谓遍为万物说也。庄生之道,以本为精,以天为宗,而致一于老子之守静笃(《老子》第十六章)。万物无足以铙心,(《庄子天道》篇),一而不变,静之至也(《庄子刻意》篇)。而惠施不能以此自宁,遍为万物说,厤物之意。然则庄生抱一,惠施逐物,以故惠规庄为无用,而庄讥惠之多方也。曰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不中者,不中乎道,即舛驳也。然推惠施厤物之意,其大指在明万物之泛爱,本天地之一体,亦与庄生抱一之指无殊,要可索解于《庄子》书耳。世儒好引墨子《经经说》以说惠施之厤物,谓为祖述墨学,强为附会,非其本真也。

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

博按:此即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之意。《庄子天地》引《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大一、小一,非二一也。小一者,大一之分。大一者,小一之积。其大千里,即不可积之无厚,绳绳以积千里。《释文》引司马曰:苟其可积,何待千里。岂非所谓至大无外者乎?无厚不可积也,岂非所谓至小无内者乎?后二语,即承前二语而申其指也。《庄子知北游》曰: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毫为小,待之成体。义与惠施相发。夫六合为巨,未离其内,岂非所谓至大无外者乎?秋毫为小,岂非所谓至小无内者乎?然而六合之巨,必待秋毫之小以成体,犹之千里之大,必绳不可积之无厚以为积。故曰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见《庄子庚桑楚》)。何谓有实?曰: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见庄子庚桑楚》)此所谓至小无内者也。无内,故无窍。然而无乎处,则又至大无外矣。自惠施观之,则见天地之一体。自庄生论之,则知内圣、外王之原于一。惟惠施以形体论,偏于惟物,而庄生以圣王论,证以惟心耳。

天与地卑,山与泽平。

博按:此亦以证天地一体之义也。《释文》曰:卑如字,又音婢。李云:以地比天,则地卑于天。若宇宙之高,则天地皆卑。天地皆卑,则山与泽平矣。按卑字或当作比,涉音近而讹也。《荀子不苟》篇曰:山渊平,天地比,是说之难持者也,而惠施、邓析能之。杨倞注引此篇《释文》,而重伸其指曰:比,谓齐等也。或曰。天无实形,地之上空虚者皆天也,是天地长亲比相随,无天高地下之殊也。在高山,则天亦高;在深泉,则天亦下;故曰天地比。地去天远近皆相似,是山泽平也。其说亦通。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博按:此所以明道之周行而不殆,而有、无、死、生之为一守也。两语重后一语,日方中方睨,不过借以显物方生方死之亦有然。《庄子》书之所啍啍,一篇之中,三致意于斯者也。《庄子齐物》论曰: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何以知物方生方死可以日方中方睨显之?《庄子田子方》曰: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万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效物而动,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薰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规乎其前,丘以是日徂。又曰:消息盈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其所穷。此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之说也。《庄子至乐》曰: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礉礉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此则庄周深明物之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而忘情于哀乐,遣意于得丧者也。故曰: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圣人藏乎是。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将以生为丧也,以死为反也,是以分已。其次曰始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吾与之为友。是三者虽异,公族也。(《庄子庚桑楚》)故曰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也。

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

博按:此道家同异之论,庄周所以明齐物者也。当以《庄子》书明之:《庄子》书之论齐物者,自《齐物论》而外,莫如《知北游》之言辩而确。其辞曰: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夫与物无际,斯大同矣;而物有际,则小同矣。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则是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矣,则是同不可以终同也。故莫如不际之际,际之不际。不际之际,可以赅万物之毕同矣。际之不际,可以知万物之毕异矣。故《德充符》引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故曰: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

南方无穷而有穷。

博按:此亦不际之际,际之不际之意。有穷者,所见者小,际之不际也。无穷者,大宇之广,不际之际也。《庄子则阳》载魏莹与田侯牟约。田侯牟背之。魏莹怒,将使人刺之。惠子闻之而见戴晋人。戴晋人曰:有所谓蜗者,君知之乎?曰:然。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君曰:噫!其虚言欤?曰:臣请为君实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穷乎?君曰:无穷。曰:知游心于无穷,而反在通达之国,若存若亡乎?君曰:然。曰:通达之中有魏,于魏中有梁,于梁中有王,王与蛮氏有辩乎?君曰:无辩。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郭象注:王与蛮氏,俱有限之物耳。有限,则不问大小,俱不得与无穷者计也。虽复天地,共在无穷之中,皆蔑如也。况魏中之梁,梁中之王而足争哉?然而争,则是所见之有穷也。南方无穷而有穷,亦寻常咫尺之见耳。独言南方,举一隅,可以三隅反矣。

今日适越而昔来。

博按:此语亦见《庄子》。《庄子齐物论》曰: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释文》:昔至,崔云:昔,夕也。向云:昔者,昨日之谓也。今日适越,昨日何由至哉?思适越时,心已先到,犹之是非先成乎心也。南方之广漠,本无穷也,而曰有穷者,限于知也。旅人之适越,在今日也,而云昔来者,心先驰也。一以证心量之狭,不足以尽大宇之广。一以见行程之迟,不足以称心驰之速。两者之为事不同,然要以厤物之意,以见意之悬殊于物,而知之不可恃则一耳。

连环可解也。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

博按:此亦可以明惠施为庄学之别出。庄周每好以连环喻道。惟道圜转若环,故随所皆中,不论燕之北,越之南。下三语,即申第一语连环可解之指。我何以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则以解连环也。夫连环无端,所行为始。天下无方,所在为中。《庄子齐物论》曰: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则阳》曰: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与物无终无始,无几无时。《寓言》曰:万物皆种,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明乎天倪,则连环可解矣!

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

博按:此为道家者言之究竟义,故惠施多方,厤物之意,亦以此为结穴也。老子曰: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老子》第十四章)又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第四十二章)此老子之言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庄子齐物论》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又《秋水》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又《田子方》曰: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此庄子之言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苟明天地之一体,致泛爱于万物,则众生放乎逍遥,物论任其大齐矣!

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

博按:此即《庄子德充符》庄子谓惠子曰子以坚白鸣者也。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即以坚白鸣之意。天下之辩者,即指下文所称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相与乐之,即乐惠施之所晓。而惠施为道者之旁门,故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其言亦多宗惠施而出入于道家者言。

卵有毛。

博按:此即惠施大同异之所谓万物毕同。《说文羽部》:羽,鸟长毛也。《毛部》:毛,眉发之属及兽毛也。鸟之卵生,不同于兽之胎生,而有毛则一。然鸟之毛曰羽,不正名曰羽而曰毛者,《释名》:毛,貌也,冒也,在表,所以别形貌,自覆冒也。羽之形不同于毛,而所被在表,其用在别形貌,自覆冒,则无所不同于毛,故不恤以胎生之毛,系之卵生之有,而证万物之毕同。《庄子德充符》曰: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此其适例矣。

鸡三足。

《释文》引司马云:鸡两足,所以行,而非动也。故行由足发,动由神御。今鸡虽两足,须神而行,故曰三足也。今按如司马之说,鸡以两足,兼有一神,故云三,此其说本庄子也,可以《庄子》书明之。一《养生主》曰: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今鸡虽两足,则是知止之官也,而发动则在欲行之神,故又增一而为三也。二《外物》曰:目彻为明,耳彻为聪,鼻彻为颤,口彻为甘,心彻为知,知彻为德。凡道不欲壅,壅则哽,哽而不止则跈,跈则众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其不殷非天之罪。天之穿之,日夜无降,人则顾塞其窦。胞有重阆,心有天游。室无空虚,则妇姑勃溪。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亦神者不胜。郭象注:自然之理,有寄物而通也。神欲行,则心有天游矣。夫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目、耳、鼻、口四者,知止之官。官知止,则是欲壅也。欲壅,则非道也。至目彻所见之物而为明,耳彻所听之物而为聪,鼻彻所嗅之物而为颤,口彻所尝之物而为甘,此所谓以神遇而不以官接也。析而言之,曰目彻为明,耳彻为聪,鼻彻为颤,口彻为甘。合而言之,曰心彻为知。知彻,则得我之为德,而心有天游,神驭以行矣。故曰鸡虽两足,须神而行。由鸡三足之说推之,则臧可以三耳。胡三省《通鉴注》:一说:耳主听,两耳,形也,兼听而言,可得为三。两耳者,知止之官;听者,欲行之神。而知止之官,必藉欲行之神以御,故又增一而为三耳也。推之目彻为明、鼻彻为颤、口彻为甘,莫不皆然。然神也者,庄子以之为养生主,而辨者之言所见离也。《公孙龙子坚白论》曰:火与目不见而神见。神不见而见离。解之者曰:人谓目能见物,而目以因火见,是目不能见,由火乃得见也。然火非见白之物,则目与火俱不见矣。然则见者谁乎?精神见矣。夫精神之见物也,必因火以见,乃得见矣。火目犹且不能为见,安能与神而见乎?则神亦不能见矣。推寻见者,竟不得其实,则不知见者谁也。则是辩者之不以神为养生主也。若然则鸡三足何解?《公孙龙子通变论》曰:谓鸡足一,数足二,二而一故三。此辩者之解鸡三足也。夫鸡足数之则二,而二足同成一象曰鸡足,故一为形象,一为数象,形象则一,数象乃二,二与一为三,故曰鸡三足。此辩者之所以异庄生,庄生认鸡足之二,增一神为三,而辩者则以神不见而见离,故谓鸡足一,数足二,二而一故三也。

郢有天下。

博按:此即惠施大一、小一之指。大一、小一,非为二一。郢与天下,非有二量。而其意亦宗庄子也。《庄子齐物论》曰: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郭象注:以形相对,则太山大于秋毫也。若各据其性分,物冥其极,则形大未为有余,形小不为不足。苟各足于其性,则秋毫不独小其小,而太山不独大其大矣。若以性足为大,则天下之足,未有过于秋毫也。若性足者非大,则虽太山,亦可称小矣。故曰: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苟知形大之未为有余也,知形小之不为不足也,斯知郢有天下之说矣。又《秋水》曰:细大之不可为倪。又曰: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苟睹于差数,而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斯知郢有天下之说矣。辩者言郢有天下者,犹宋儒云一物一太极也。

犬可以为羊。

博按:此即老子名可名,非常名之指(《老子》第一章)。《释文》引司马云:名以名物,而非物也。犬羊之名,非犬羊也。非羊可以名为羊,则犬可以为羊。郑人谓玉未埋者曰璞,周人谓鼠腊者亦曰璞,故形在于物,名在于人。

马有卵。

博按:此与卵有毛同指。马为胎生,然胎生之物,不过不以卵出生耳,而未形胎之先必有待于卵,则与卵生无殊也。此亦万物毕同之一例。

丁子有尾。

博按:此亦与卵有毛、马有卵同指。成玄英云:楚人呼虾蟆为丁子。虾蟆无尾有足,殊于鱼也。然虾蟆初生,无足有尾,则与鱼同。庄子云万物皆种,以不同形相禅是也(《庄子寓言》)。然极其形变,万有不同,而溯其初生,罔不相似,如丁子有尾之于鱼,此亦万物毕同之一例矣。

火不热。

博按:此可以知之不为知也,其意亦本庄子。《庄子齐物论》载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耶?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耶?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耶?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耶?试以火为喻:火之热,物之所同是,而人之所咸知也,然而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庄子齐物论》)则是火不热也。《释文》一云:犹金木加于人有楚痛,楚痛发于人,而金木非楚痛也。如处火之鸟,火生之虫,则火不热也。然则火非天下之热,而云热者,特人之知为熟耳。热发于人,而火不热也。火之为热,人所共知尚如此,而况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恶能知其辩乎?(《庄子齐物论》)此用知之所以为累,而知之不可不弃也。

山出口。

博按:山者,地体之高突。口者,人体之虚凹。人徒见山体之高突,而不知其藏用于虚,故特以出口表之,此其意亦本老、庄也。老子曰:三十幅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填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老子》第十一章)山者,有之以为利也。山出口者,无之以为用也。山何以能出口?曰:说在《庄子》之《齐物论》也。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惟无作,作则万窍怒号。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栟,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者,叱者,吸者,叫者,嚎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此之云山出口者,即庄生所谓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者也。使山不出口,则大块之气不噫,而地天不交,气机不化矣!

轮不辗地。

博按:此以明至理所寄,在与物化而不遗迹。凡事有然。轮转不停,乃见圆神,辗地则何以见圆转?故曰:轮不辗地。则是与地化而不遗迹也。《庄子达生》曰: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忘足,屦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今曰轮不辗地,则是忘地轮之适也。

目不见。

博按:目有见而曰不见者,其说亦本庄子。一曰:目知之自有穷也。《庄子天运》曰: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一曰:物不尽于目见也。《庄子秋水》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然则目之见者仅矣,故曰目不见。此亦以明知之不为知也。天下之所谓知者,不过物之表象,接于人之官觉而已。火热,物之表象也。目见,人之官觉也。然人以火为热,而火不热,则是物之本体不可知也。人以目为见,而目不见,则是官觉之无与于知也。然则吾恶乎知之哉!

指不至,至不绝。

《释文》引司马云:夫指之取物,不能自至,要假物故至也。然假物由指,不绝也。今按司马之说,未当原意。然据其注语,知《庄子》原文本作指不至,指不绝。此其意亦本老、庄也。按《公孙龙子指物论》曰:物莫非指,而指非指。注:物我殊能,莫非相指。故曰物莫非指。相指者,相是非也。彼此相推,是非混一,归于无指,故曰而指非指。指非指,则指不至矣。然而物莫非指如故,则指不绝矣。此顺说,而公孙龙书说倒也。故曰天下无指,物无可以谓物,此物之所以莫非指而指之所以不绝也。虽然,非指者,天下无物,可谓指乎?指也者,天下之所无也;物无者,天下之所有也。以天下之所有,为天下之所无,未可。天下无指,而物不可谓指也。不可谓指者,非指也。非指者,物莫非指也。天下无指而物不可谓指者,非有非指也。非有非指者,物莫非指也。物莫非指者,而指非指也。此指之所以不至。然则指不至者,理之信;指不绝者,物之情。物莫非指,此有名所以为万物母。指有不至,此可名所以为非常名。《老子》书可证也。(《老子》第一章)。《庄子齐物论》曰: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郭象注:自是而非彼,彼我之常情也。故以我指喻彼指,则彼指于我指独为非指也。此以指喻指之非指也。若覆以彼指还喻我指,则我指于彼指复为非指矣。此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将明无是无非,莫若反复相喻。反复相喻,则彼之与我,既同于自是,又均于相非。均于相非,则天下无是。同于自是,则天下无非。何以明其然?是若果是,则天下不得复有非之者也。非若果非,亦不得复有是之者也。今是非无主,纷然淆乱,明此区区者,各信其偏见而同于一致耳。仰观俯察,莫不皆然。此可以明指不至,指不绝之故矣。明乎指之不至,斯知指、物之有违,而绝累于用知矣。明乎指之不绝,斯知彼、是之方生,而相休以天钧矣。(《齐物论》曰: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又曰: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此之谓两行。)

龟长于蛇。

博按:此亦袭《庄子》。俞樾《诸子平议》曰:此即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之意(《庄子齐物论》)。司马云:蛇形虽长而命不久,龟形虽短而命甚长。则不以形言而以寿言,真为龟长蛇短矣。殊非其旨。

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

博按:此即惠施大同异之所谓万物毕异。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曰:从个体自相上着想,一规不能画同样之两圆,一矩不能画同样之两方,一模不能铸同样之两钱也。此说得之。

凿不围枘。

博按:成玄英云:凿,孔也。枘者,内孔中之木。一凿围一枘,则是可围之枘一,而不围之枘百。不围者其常,而围者其暂也,故曰凿不围枘。此亦万物毕异之一例矣。

飞鸟之景未尝动也。

博按:此以物理证守静。动莫疾于飞鸟,而曰飞鸟之景未尝动者,说在老子之观复,曰: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老子》第十六章)观动之复于静,而后知静之为躁君也(《老子》第二十六章)。人徒见飞鸟之动,而不知飞鸟之影未尝动。以其未尝观动之复于静,而不知鸟动之守静也。《墨子经下》云:景不徙,说在改为。《经说下》云:景光至景亡,若在,尽古息。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云:息,止息也。如看活动写真,虽见人物生动,其实都是片片不动之影片也。影已改为,前影仍在原处,故曰:尽古息。墨子言尽古息,犹此之云未尝动也。飞鸟之动尚如此,即此可以证物理之不终动,而归根于守静矣。

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

《释文》引司马云:形分止,势分行。形分明者行迟,势分明者行疾。谓矢不止,人尽知之。谓矢不行者,良以矢之所经,即矢之所止,以势而言则行,以形而言则止。设形与势均等者,则是行与止相抵,而有不行不止之时。此亦以物理证守静也。

狗非犬。

博按:此亦惠施大同异之所谓万物毕异。《礼记曲礼》:毋投与狗骨。疏:狗,犬也。然效犬者左献之。疏:通而言之,狗犬通名。若分而言之,则大者为犬,小者为狗。《尔雅》云犬未成毫,狗是也。故曰:狗非犬。《庄子德充符》曰:自其异者视之,则肝胆楚越也。况狗之与犬乎!

黄马骊牛三。

博按:此亦本《庄子》。《释文》引司马云:牛马以二为三。曰牛,曰马,曰牛马,形之三也。曰黄,曰骊,曰黄骊,色之三也。曰黄马,曰骊牛,曰黄马骊牛,形与色为三也。故曰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也。语出《庄子齐物论》。

白狗黑。

博按:此亦明名可名,非常名,与犬可以为羊同指。犬可以为羊,则黑何不可以名白?故曰白狗黑也。

孤驹未尝有母。

博按:此亦以明名可名,非常名。《释文》引李云:驹生有母,言孤则无母,孤称立则母名去也。则是驹系马子之称,孤则无母之名,而孤驹连称而为名,则是可名之名,非常名也,故以未尝有母正之。

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

《释文》引司马云:若其可析,则常有两。若其不可析,其一常存。故曰万世不竭。博按:此即小一之义也。

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

博按:此即指卵有毛以下二十事而言,辩者之所以与惠施相应。曰应者,非与惠施殊指也。特惠施历物之意,而未及遍于历物,以待辩者之举类知通,而辩者则历证于物以应乎惠施之言,而不再详明其意。如惠施明小一、大一之意,而辩者则应之曰郢有天下以为证。惠施明毕同毕异之意,而辩者则应之曰卵有毛、马有卵、丁子有尾,以历证万物之毕同。又应之曰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凿不围枘、狗非犬,以历证万物之毕异也。大抵惠施发其意,而辩者历于物,夫是之谓应也。今观辩者之所与惠施相应,而惠施之所大观于天下以晓辩者,最括宏旨,可得六[4]义:一曰抱一,二曰齐物,三曰无名,四曰去知,五曰存神,六曰守静。试条析而明其旨:

一曰抱一。凡得六事:

1. 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此为历物之究竟义。

2. 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此以明大一、小一之非二一。

3. 郢有天下。此辩者举以证大一、小一之例。

4. 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此辩者举以证小一之有不可析。

5. 连环可解也。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此以明宇宙之大一,亦整一而不可析,所谓可析者,亦如连环之以不解解,所谓不际之际也。

6.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此以明有无死生之为一守,而时间之相续,亦整一而不可析也。

二曰齐物。凡得八事:

1. 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此所以籀齐物之大例。

2. 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此以证万物毕同之例。

3. 卵有毛。

4. 马有卵。

5. 丁子有尾。以上三事,辩者以证万物毕同之例。

6. 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

7. 凿不围枘。

8. 狗非犬。以上三事,辩者以证万物毕异之例。

三曰无名。凡得四事:

1. 指不至,至不绝。博按:辩者多具体的历物以应惠施之言,独此指不至至不绝一事,历物之意以补惠施所未逮,而籀可名非常名之大例耳。

2. 犬可以为羊。

3. 白狗黑。

4. 孤[5]驹未尝有母。以上三事,辩者以证可名非常名之例。

四曰去知。凡得四事:

1. 南方无穷而有穷。此以明大宇无穷而所知有穷,心知之狭,不足以尽大宇之广也。

2. 今日适越而昔来。此以明行程有限而所思无阻,行程之迟,不足以称心驰之速也。

3. 火不热。此辩者以证物之本体不可知。

4. 目不见。此辩者以证官觉之知不为知。

五曰存神。知识有限,神行无方。夫惟绝知,乃贵存神。凡得两事:

1. 鸡三足。此辩者以生理证神行。

2. 轮不辗地。此辩者以物理证神行。

六曰致虚。凡得一事:

山出口。此辩者以证致虚之大用。

七曰守静。凡得两事:

1. 飞鸟之影,未尝动也。

2. 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以上两事,辩者以物理证守静。

惟抱一,故能齐物;惟齐物,斯明无名;惟无名,斯欲去知;惟去知,斯贵存神;惟存神,斯致虚守静。六者一以贯之,彻始彻终。大抵抱一而齐物,无名而玄同,斯外王之道;去知而存神,致虚而守静,斯内圣之道。诚为道者之所贵,而亦辩者之欲晓也。惟道者体道以得德,内证以神明,而惠施历物以遍说,外证之物理。夫惟道者抱一守静,乃能知化而穷神。惠施外神劳精(《庄子德充符》),不免用知之自累。此惠施之所以不如道者也。然惠施历物之意而不具体,犹为秉要执本。至辩者则具体证物而不详其意,益近诡辩饰说。此又每况愈下,辩者之所为不如惠施者也。所贵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耳。

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

博按:《庄子天地》篇曰:辩者有言曰离坚白若悬寓所称辩者,即此之所谓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是也。桓团言行不概见,而公孙龙则甚著。《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曰:公孙龙善为坚白之辩。及邹衍过赵,言至道,乃绌公孙龙。《集解》引刘向《别录》曰:齐使邹衍过赵,平原君见公孙龙及其徒綦毋子之属,论白马非马之辩,以问邹子。邹子曰:不可。彼天下之辩有五胜三至,而辞正为下。辩者别殊类使不相害,序异端使不相乱,抒意通指,明其所谓,使人与知焉,不务相迷也。故胜者不失其所守,不胜者得其所求,若是故辩可为也。及至烦文以相假,饰辞以相惇,巧譬以相移,引人声使不得及其意,如此害大道。夫缴纷争言而竞后息,不能无害君子。坐皆称善。此邹衍之斥公孙龙烦文以相假,饰辞以相惇,巧譬以相移,引人声使不得及其意,如此害大道者,即此篇所云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囿,有囿于所辩,无当大道之意焉。《吕氏春秋审应览》曰:孔穿、公孙龙相与论于平原君所,至于藏三牙。公孙龙言藏之三牙甚辩。孔穿不应,少选,辞而出。明日,孔穿朝,平原君谓孔穿曰:昔者公孙龙之言辩。孔穿曰:然,几能令藏三牙矣!虽然难,愿得有问于君。谓藏三牙,甚难而实非也;谓藏两牙,甚易而实是也。不知君将从易而是者乎?将从难而非者乎?平原君不应。明日谓公孙龙曰:公无与孔穿辩。此亦公孙龙饰心易意,能胜人口不能服人心之一事也。《汉书艺文志》名家有《公孙龙子》十四篇,至宋时已亡八篇,今仅存《迹府》、《白马》、《指物》、《通变》、《坚白》、《名实》,凡六篇。大指欲综核名实,而恢诡其说,务为博辩,要之不离庄生所谓饰心、易意,能胜人口不能服人心者近是。其《迹府》篇载与孔穿辩论,同《吕氏春秋》,而《孔丛子》亦载之。惟《孔丛》兼采《公孙龙子》、《吕氏春秋》两书。《吕氏春秋》谓公孙龙言藏之三牙,而《公孙龙子》书则言白马非马耳。《孔丛》伪本出于汉晋之间,《汉书艺文志》所未著录。然其谓龙为穿所绌,与《吕氏春秋》同,独以藏三牙为臧三耳。司马光采《孔丛》臧三耳及《别录》邹衍绌公孙龙说入《资治通鉴》,而臧三耳藉藉人口,独不采公孙龙子困于庄子事。《庄子天运》篇曰:公孙龙问于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已。今吾闻庄子之言,汒焉异之。不知论之不及欤?知之弗若欤?今吾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公子牟隐机太息,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坎井之蛙乎?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吾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掖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虷蟹与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峙坎井之乐,斯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于是逡巡而却,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至乐也。于是坎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必不胜任矣。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焰井之蛙欤?且彼方黄泉而登大皇,无南无北,奭然四解,沦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欤?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匐匍而归耳。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失子之业!公孙龙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此魏公子牟言庄子之始于玄冥,反于大通,非公孙龙所得规规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也。公孙龙自诩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即此篇所云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也。然而无所开喙于庄子,见太息于公子牟,此其所以为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也。惟《列子》书晚出东晋,其《仲尼》篇又称:公子牟悦公孙龙,而乐正子舆笑之曰:公孙龙行无师,学无友,佞给而不中,漫衍而无家,好怪而妄言,欲惑人之心,屈人之口,与韩檀等肄之。韩檀疑即桓团,犹陈恒、田常一音之转也。《列子释文》称龙字子秉,不知何据。若然,则《庄子徐无鬼》载庄子谓惠子曰:儒、墨、杨、秉四,与夫子而五。惠子曰:今夫儒、墨、杨、秉且方与我以辩,相拂以辞,相镇以声,而未始吾非。则是秉即公孙龙也,而公孙龙且方与惠施辩矣。所谓相拂以辞,相镇以声,而未始吾非,其诸篇之所谓辩者以此与惠施应,终身无穷者耶?

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此其柢也。然惠施之口谈,自以为最贤,曰:天地其壮乎!施存雄而无术。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弱于德,强于物,其涂隩矣。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遂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

博按:此其柢也之此,指惠施。盖天下之辩者,饰人之心,易人之口,特以惠施历物之意为柢也。然自庄生观之,则惠施内而不圣,外而不王。何以明其然?观庄生之言曰: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弱于德,强于物,其涂隩矣。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则是任知饰辩于外以失为王也。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则是劳精疲神于内以不能圣也。惟内不圣,斯外不王。而施之所以不为王者,由于遍为万物说,而于物何庸也。按《庄子齐物论》曰:庸也者,用也。今惠施遍为万物说,虽知于辩,而无所用。自庄生论之,则比之于骈拇枝指。其在《骈拇》篇曰: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君子不贵焉!《荀子修身》篇曰:夫坚白同异有厚无厚之察,非不察也,然而君子不辩,止之也。又《不苟》篇曰:山渊平,天地比;齐秦袭,入乎耳,出乎口;钩有须;卵有毛,是说之难持者也,而惠施、邓析能之。然而君子不贵者,非礼义之中也。故曰君子说不贵苟察,惟其当之为贵。又《解蔽》篇曰: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实者,有用于物之谓,俗所称实用者也。今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遍为万物说,其于物也何庸,此之谓蔽于辞而不知实矣!夫施之所以蔽于辞而不知实、知于辩而无所庸者,要由未能充一而贵道。故庄生砭之曰: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此则庄生所持以衡平百家之权度,而小大精粗,其运无不在者也。按充一,即主之以太一之意。而愈读如《礼记三年问》痛甚者其愈迟之愈。(《释文》:愈,差也。《匡谬正俗》八:愈,胜也。故病差者言愈。)老子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老子》第二十二章)《庄子人间世》曰: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今惠施历物之意,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弱于德,强于物,此正老子所谓多则惑,庄子所谓杂则多者也。故庄生以充一之说进。曰充一尚可曰愈者,谓惟充一尚可愈其杂多之惑。老子曰:道生一。(《老子》第四十二章)《庄子在宥》曰: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闭女外,多知为败。我为女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女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女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今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岂非所谓多知为败者耶?贵道则能几一,而可以愈杂多之惑矣!《释文》以愈贵断读者非也。

右论惠施、公孙龙。

更新于:5个月前

译文

钱基博著,商务印书馆1933年出版。 该书是《庄子·天下篇》的专门论疏,是王云五主编的“国学小丛书”中的一种。全书分叙目、本文、附太史公谈论六家要旨考论三部分。疏记本文又把《天下篇》分为四部分来解释,它们分别是:总论、墨翟禽滑厘宋钘尹文,彭蒙田骈慎到关尹老聃、庄周惠施公孙龙。疏文中广征博引,对《天下篇》的文字和义理有详细的训诂和解释。 在《叙目》中,作者提出造此疏文的四个准则:一是“以子解子”,即以《老子》书解释《天下篇》中的老子言,以《公孙龙子》书解释《天下篇》中的公孙龙子言,以此类推。以明了《天下篇》作为周末学术史的地位。二是“稽流史汉”,即以《汉书·艺文志》为考证古代书籍流派演变的根据。三是“古训是式”,即以较早的训诂为根据。四是“多闻阙疑”,即对不十分清楚的文字义理,就存而不论,而不强以为知。

基础介绍

钱基博

钱基博

读庄子天下篇疏记庄周,庄子,天下,惠施,钱基博钱基博庄周惠施公孙龙_庄周和惠施论辩,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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