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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吕氏乡约的增损

2024-04-11 〔中国乡约制度〕 杨开道 第五章 中国 吕氏 制度

吕氏乡约是中国历史上第一种人民公约,所以有无上的光荣;同时因为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种人民公约,所以也有许多的缺憾。假使没有朱子出来修改,出来提倡,不惟吕氏乡约的条文不容易完美,吕氏乡约的实行不容易推广,恐怕连吕氏乡约的原文,吕氏乡约的作者,也会葬送在故纸堆里,永远不会出头。中国民治精神的损失,中国乡治制度的损失,那是多么重大呢!所以和叔是乡约制度的第一功臣,朱子便是乡约制度的第二功臣;和叔是乡约制度的创造人,朱子便是乡约制度的继承人。因为朱子是有宋以来的大儒,也许是孔孟以后最受人崇拜,最为人信仰的一位大师,所以没有人留意他对于乡约组织的办法,他对于乡约制度的贡献。也正因为他是一个名重全国,名闻后世的大儒,乡约制度才受天下后世的重视,乡治组织才有四面八方的发展。他的重大贡献是在整个文化方面,整个学统方面,我们虽然不能把他的所有思想加以分析,至少应该把他的政学思想,以及其他乡村组织加以简单的叙述。可惜他没有把乡村的整个性质,乡村的全体问题,以及各个问题中间的关系看得清楚,所以提倡乡约的时候,便只提倡乡约,提倡社仓的时候,便只提倡社仓,提倡小学的时候,便只提倡小学,而没有把他们打成一片,达到一种分工合作的地步,作成一个整个乡治的系统。

朱子著述极富,发明亦多;不过他的最大贡献,还在集解方面,他的最大声誉,也在汇解方面。我们现在通行的《四书》,在《论》《孟》后加上《学》《庸》,便是他的产品。此外各种经书,以及其他性理书籍,也都有他的品评,有他的集解。他远溯孔孟,近追周程,把一切儒家思想冶为一炉,真是集天下之大成,几乎可以同孔子比美。他自然也做过几次地方官吏,颇有相当政绩,也上过多次奏议封事,颇有远大谋画,然而他的理学名声太大,所以掩过其他一切的政治经济,而不为人所称道。他的遭际正和曾文正相反,曾文正的政绩超过他的学术,朱子的学术便超过他的政绩。假使他的机会较好一点,他的地位较高一点,也许他的政治思想,经济思想,可以大行于当时。虽然不敢说会像曾文正的政过乎学,至少会像王阳明的政学并见,真是中国政治的不幸,也真是中国学术的大幸!

朱子作过四次地方长官,第一次同安主簿,第二次知南康军,第三次知漳州,第四次知潭州,都能以学教民,以礼化民,和横渠、古灵、天祺是一样的办法。他当同安主簿的时候,对于学校教化,兵戎守备,便已有相当的成绩,并且参取《周礼》《仪礼》《开元礼》肄行之,身率诸生,厉以诚敬,开以义理,皆疏而尊师之。《朱子年谱纲目》二十四岁他知南康军的时候,首下教三条:一、以役繁税重,求所以宽恤之方;二、俾人士乡老教诫子弟,使修孝弟忠信之行;三、令父老选择子弟入学。年谱五十岁他离南康军的时候,并且亲载酒食,巡行乡里,劝父老教导子弟,劝子弟尊敬父老。年谱五十二岁他知漳州的时候,对于漳州土俗,多所纠正,又作劝谕榜十条,有劝谕保伍,互相劝戒,孝顺父母,恭敬长上,和睦宗姻,周恤邻里,各依本分,各修本业等语句,极似明太祖的洪武六谕。年谱六十一岁他在会稽禹穴发现一篇陈古灵的劝谕榜,所以把他刻印出来,不但分送亲朋,并且给予投讼的人民,使他们有所感悟,有所悔改,那是何等别致的感化方案。劝谕文见第二章他知潭州的时候,虽然修武备,戢奸民,抑豪强,而一以章教兴学为主,并措置岳麓书院,以立定教化中心。年谱六十五岁

孝宗即位不久,颇思恢复旧物,召求封事,朱子乃一上封事,三上札子,极论时政得失,和战方针。那时候的南宋,正是国家多难之秋,金人横行中原,国家根本动摇,南宋君臣反倒因循苟且,忍辱偷生,和仇事虏。朱子对于和议极力反对,主张闭关绝约,任贤使能数年之外,志定气饱,国富兵强,于是视吾力之强弱,观彼衅之深浅,徐起而图之。见上孝宗封事他对于井田经界也是十分留意,以为田地不得自由买卖,豪强不得多所兼并,简直是现代社会主义的口吻。井田经界的问题,大约是从孟子开始,他说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横渠是一位鼓吹井田经界的先生,和叔也是一位鼓吹井田经界的先生,朱子也是一位鼓吹井田经界的先生;所以朱子不单是乡约的继承人,并且是井田经界的继承人。朱子因为经界不行,豪富兼并土地,隐漏赋税,十分害民,十分误国,所以悉心考究丈量方法,上书请予实行,卒因豪富大户反对,不能见诸实行。他以为丈量方法十分复杂,乡民不易通晓,所以找出一个简法,只于田段中间,先取方正步数,却计其外尖斜屈曲处,约凑成方,却自省事。《朱子年谱纲目》六十一岁他又作了一篇井田类说,把古往今来讨论井田,限田重要意见,都包含在里面。他以为井田制度,只能施行于人民众多的时候;民少地多,豪强兼并自多,规复自然不易。人民稀少的时候,宜以口数占田,为立科限,民得耕种,不得买卖,以赡贫弱,以防兼并。同上或《朱子大全》卷六十八总而言之,他的主张完全是机会平等,是拿有余去补不足,和现代社会主义根本精神相差极少。可惜朱子的际遇不好,他的计划始终不蒙采纳,他的官阶也随时浮沉,永远没有辅翼朝廷,独当一面的机会。不然,朱子的政绩,朱子的功勋,也是不可限量的。

他的礼学虽然在他整个学统里面,不是中心的系统,然而在著作上,在实际上的贡献也不比他人落后。我们上面已经说过,他作同安主簿的时候,便已酌量采用《周礼》《仪礼》《开元礼》。母丧的时候,不用俗间浮屠礼法(佛法),而实行手自编定的家礼。一直到了最近的过去,士大夫阶级里面,还有不用佛法,而奉行文公家礼的。后来当焕章阁待制的时候,屡次讨论丧服,山陵,祧议,并乞修三礼。他的礼仪著作,有《家礼》五卷,《乡礼》三卷,《学礼》十一卷,《邦国礼》四卷,《王朝礼》十四卷,《仪礼经传通解》二十三卷,比起礼学著名的张横渠,都要渊博许多。我们现在所研究的乡约制度,也是朱子所编定,朱子所增损,并且附加月旦集会读约之礼。和叔的乡约,是和叔整个的灵魂;朱子的乡约,不过是朱子枝叶的工作。不过和叔身体力行,朱子只是考据增损;我们不能不佩服朱子的博学多能,我们还是要佩服和叔的以身作则。

除了政事和礼学以外,朱子对于教育和经济也有相当的贡献。白鹿洞书院教条,五教之目,为举之序,修身之要,处事之要,接物之要,立定书院教育的基础,是对于中等教育方面的贡献。小学集注内外二篇,共分立教、明伦、敬身、稽古、嘉言、善行各章,立定小学教育的基础,开创明清小学教育的先声。他的童蒙须知,把衣服冠履语言步趋洒扫涓洁读书写文字杂细事宜都列为规矩,仍然是以礼教民的本来面目。在乡村生活里面也有他的贡献。经界井田的制度,虽然是国家行政,然而对于农村生活,农民经济,也是有密切的关系。我们在上面已经略为申述朱子的见解和主张,所以用不着再来重复。最后一种重要的农村经济设备,和我们乡约有密切关系的,便是朱子所首创的社仓法。社仓最初的试验地点,是朱子居留的建宁府,崇安县,开耀乡,社仓最初的试验时期,是乾道四年(公历一一六八年)乡民乏食的时候。社仓的提倡,自然是朱子的功劳,社仓的管理,便是刘如愚的贡献。他们从府里领到常平米六百石,夏间出借,冬间偿还,并纳息米每石二斗,不过年成不好,便酌量减免。过了一十四年以后,(淳熙八年即公历一一八一年)社仓成效大著,不惟原借常平米本早已还清,本地所积仓米竟至三千一百石之巨,并且自建仓库以备贮藏。所以朱子在淳熙八年奏请朝廷,下其法于诸路,以备人民自由采用,不得抑勒骚扰。社仓制度和小学规程,都是乡村建设的根本,再加上乡约制度,便成了鼎足而三。其实保甲制度在南宋已渐渐成为乡村的流行组织,所以朱子的社仓法,也采用十家为甲,甲推一人为首,五十家为一社,社推一人通晓者为社首的办法。后来朱子知漳州,有劝谕保伍各条,禁约保伍各条,似乎保伍的组织,在他的管辖区域,也是曾经实行的。(21) 可见乡约,保甲,社仓,社学四种乡村建设,都受过朱子相当的注意,都得到朱子相当的提倡。不过保甲方法是当时的流行组织,社仓方法是当时的应急方案,乡约也只是考据修订,没有特别的提倡。只有小学在朱子学术系统里面的地位,比较稳定一点,超越一点。朱子的眼光,完全在修身齐家,安内攘外,并没有看见乡村是一切社会的基础,乡村建设是一切政治的基础,所以整个的乡治,人民的自治,在朱子手里并没有丝毫的进展。

我们现在明白了朱子理学、政治、经济、教育、礼学各种思想,各种工作的背境,可以进一步来讨论朱子对于乡约的贡献。朱子对于乡约的贡献,可以分成两部分讨论;一部是朱子编考吕氏乡约的贡献,一部是朱子增损吕氏乡约的贡献。吕氏乡约署名者为大忠晋伯,吕氏乡仪名为苏氏乡仪,当时的人士固然不知吕氏乡约乡仪的真作者,后世的人士几乎不知吕氏乡约乡仪的真面目。朱子在《和叔文集》里面,找出吕氏乡约全文,并有致伯兄、仲兄、刘平叔三书,才断定乡约为和叔所定,而非大忠晋伯所定。朱子又在和叔文集里面,找出吕氏乡仪全文,里面并有苏炳季明的序,才断定乡仪亦为和叔所定。这是朱子编辑考订吕氏乡约的贡献,我们在上两章已经提过的。不过吕氏乡约事属草创,缺憾颇多,礼俗相交既不清楚,集会读约亦无定章。吕氏乡仪虽然和吕氏乡约各有心得,可以互相补救,然而究竟是两个东西,有打成一片的必要。所以朱子编成吕氏乡约乡仪以后,还以为不足,又取其他书,及附己意,稍增损之,以通于今,而又为月旦集会读约之礼,这就是朱子对于乡约的第二种贡献。

吕氏乡约在原约以后,本附有罚式、聚会、主事三叚,朱子完全删去罚式,改聚会为月旦集会读约之礼,放在最后,改主事为组织簿册,放在最前。关于赏罚的问题,我们在上一章已经有相当的讨论,觉得书籍的办法虽然不一定有多大效果,然而还可勉强施行;罚钱的办法过失轻重既不易定,钱文多少也难取决,并且这种金钱的处罚,物质的处罚,根本上违反精神感化原则。朱子大约也想到这些地方,所以在增损乡约约文里面,毅然将罚金取消,而只留书籍的办法。就是书籍的办法,也说得十分委婉,要大家各自省察,互相规戒;规戒的方式,是小则密规之,大则众戒之。一定要规戒不听,才在会场中提出,提出以后还不急于书籍,先由约正以义理诲谕之;谢过请改,才书于籍以俟。可见朱子对于这个处罚的问题,也曾反复思量,才提出这样一个审慎办法。朱子和吕氏一样,承认乡约为局部私约,可以自由参加,可以自由退出;不可救药的约众,才只有采用听其出约的办法,名义上虽然没有革除,实际上同革除是一样的。

月旦集会读约之礼加在最后,我们以后再说。现在只依全文的次序,讨论增损约文的前序。前序中首提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四条,和吕氏原约一样。次提都约正一人,副约正二人,直月一人,较吕氏原约之约正一人或二人,多了一人或二人。最后提到书写善恶,出入乡约的簿册,共有三种,凡愿入约者书于一籍,德业可劝者书于一籍,过失可规者书于一籍,都归直月执掌,每月月终告于约正,而轮流交替给第二月的直月。这大约是吕氏原约的成法,不过吕氏原约对于出入乡约,只有启事后面的苟以为可,愿书其诺两句;关于劝善规恶的记载,只有每犯皆书于籍遇聚会则书其善恶两句。朱子增损约文在前序说明三种簿册的功用,以后每条约文后面,又附一点短短的说明,右件德业右件过失右礼俗相交之事右患难相恤之事,真是清清楚楚,有条有理。

约文第一条德业相劝,原文组织颇佳,所以朱子增损也不多。能御僮仆之下,能事长上之上,朱子加了一句能肃政教。能救患难的下面,朱子加了一句能导人为善;下面原来的能规过失因为和新加的能导人为善对仗起见,所以改成能规人过失。能为人谋也因为和下面能为众集事对仗起见,改为能为人谋事。德的后面,吕氏原约本来有凡有一善,为众所推者,皆书于簿以为善行;而业的后面,吕氏原约便没有凡有一恶,为众所指者,皆书于籍以为恶行。所以朱子把德后面的那一段也删去,而在全条约文以下,加了这么一长段:右件德业,同约之人,各自进修,互相劝勉!会集之日,相与推举其能者,书于籍以警励其不能者。此外业的里面,在营家济物的后面,朱子又加入了畏法令,谨租赋两句;一面固然是可以描写乡民惧怕政府心理,一方面似乎又在那里替政府说话。吕氏兄弟是以乡民领袖的资格起草约文,朱子是以地方官吏的资格增损约文,无怪乎吕氏忘了法令租赋,而朱子偏又把他们提出来。

过失相规的犯义、犯约、不修三款,以及三款的各种细目,一点没有更改。不过小注里面字体的更改颇多,犯义之过一条小注恃酒喧竞,朱子作恃酒喧竞,博赌财物,朱子作赌博财物,告人罪慝,朱子作告人罪恶,意在害人者一句,朱子延长为意在害人,诬赖争诉,得已不已者。犯义之过二条小注逾违多端,朱子改成逾礼违法。三条小注侮慢有德有齿者,朱子作侮慢齿德者,持人长短及恃强凌犯众人者,朱子作持人长短者,凌犯众人者。四条小注为人谋事上加或字,陷人于不善改陷人于恶,与人要约上亦加或字,及诬妄百端皆是改或妄说事端,荧惑众听者。五条小注原本有空白二处,我们在第三章讨论徐氏影印本的时候,已由《朱子大全》本反推补正。不修之过一条小注若与之朝夕游从,朱子改为而已朝夕与之游处,若不得已暂往还者非,朱子更为若不得已而书往还者非。二条小注有空白一处,亦曾引朱子补正;或驰马击鞠之类不赌财物者,朱子改为或驰马击鞠而不赌财物者。三条小注进退太疏野上加谓字,当言而不言者上加及字,衣冠大饰增为衣冠太华饰,不衣冠入街市者增为不衣冠而入街市者。五条小注不计家之有无改为谓不计有无,过为侈费者改为过为多费者,而非道营求者改为非道营求者。原约犯义之过,不修之过后面,都没提到行罚,惟有不修之过后面,有以上不修之过,每犯皆书于籍,三犯则行罚。朱子为遍顾各款,并谋一致起见,所以删去此段,而代以右件过失,同约之人,各自省察,互相规戒!小则密规之,大则众戒之;不听则会集之日,直月以告于约正,约正以义理诲谕之。谢过请改,则书于籍以俟;其争辩不服,与终不能改者,皆听其出约。上段不惟包括一切过失的处罚,并且连原约的罚式也包括在内,用不着重述了。

礼俗相交一条,我们上面已经说过,是吕氏原约最不完整,最不健全的一部分,所以朱子对于这一部的增损也特多。因为增损特多,所以吕氏原约的面目全非,我们几于无从比较。不过朱子增损的根据,虽不在乡约原文,而却在乡仪原文,尤其是乡仪里面的十五种宾仪。然而我们还是没有法子逐句讨论,只好把朱子增损的礼俗相交单独分析,单独讨论。礼俗相交分四款:一曰尊幼辈行,二曰造请拜揖,三曰请召送迎,四曰庆吊赠遗。尊幼辈行凡五等:一曰尊者,谓长于己三十岁以上(一本作二十岁),在父行者;一曰长者,谓长于己十岁以上,在兄行者;一曰敌者,谓年上下不满十岁者;一曰少者,谓少于己十岁以下者;一曰幼者,谓少于己二十岁以下者。吕氏乡仪中,本有长少之名一项,列举长者,敌者,少者三种,朱子又加入尊者,幼者二种,成为全璧。造请拜揖凡三条:第一条讨论礼见的时候,和燕见的原委;第二条讨论登门拜访时候的礼节;第三条讨论道途相遇时候的礼节;大约是酌量吕氏乡仪相见之节往还之数衣冠刺字往见进退之节宾主迎送之节拜揖道途相遇各条草成。请召迎送凡四条:第一条讨论请客方式,相当于乡仪的请召;第二条讨论坐位高下,相当于乡仪的齿位;第三条讨论献酒方式,相当于乡仪的献酢;第四条讨论远出送迎,相当于乡仪的迎劳和饯送。庆吊赠遗凡四条:第一条只泛言吉事则庆,凶事则吊,颇似吕氏乡约礼俗相交第三条;第二条讨论庆吊礼仪,礼物,助力,颇似吕氏乡约礼俗相交第四条第五条;第三条只言丧家不可招待吊客,吊客亦不可受招待;第四条讨论辽远不能亲吊办法。礼俗之交后面,也像其他各条一样,附以右礼俗相交之事,直月主之:有期日者为之期日,当纠集者督其违慢;凡不如约者,以告于约正而诘之,且书于籍。

患难相恤一条,原约组织最佳,朱子增损亦少。不过各项小注,经朱子缩短之处颇多。水火小注,大则亲往朱子作甚则亲往,并吊之耳,朱子作且吊之。盗贼小注,居之近者,同力捕之,力不能捕,则告于同约者,及白于官司,尽力防捕之,朱子作近者同力追捕,有力者为告之官司,其家贫则为之助出募赏。疾病小注,稍甚则亲为博访医药朱子删去稍字,亲字,博字;贫无资者,助其养病之费,朱子作贫则助其养病之资。死丧小注,阙人干则往助其事,朱子作阙人则助其干办;阙财则赙物及与借贷吊问,朱子作阙财则赙赠借贷。孤弱小注,增损颇多,我们用圆括代表原文,方括代表朱子,引载在下面,以免重复。孤遗无(所)依者,若(其家有财,可以)能自赡,则为之区处(理)。稽其出内,或闻于官司,(或择近亲与邻里可托者主之,无令人欺罔;可教者为)或择人教之,及为求婚姻。(无财不能自存者),贫者协力济之,无令失所:若(为人所欺罔)有侵欺之者,众人力(与)为之办理;若稍长而放逸不检,亦防察约束之,无令陷于不义(也)。诬枉小注,有方略可以解,朱子加一救字,作有方略可以救解;众以财济之,朱子加一共字,作共以财济之。贫乏小注,一点没有更改。

患难相恤约文背面的说明,朱子按照上面各条的样式,加入右患难相恤之事,凡有当救恤者,其家告于约正;急则同约之近者,为之告约正,令直月遍告之,且为之纠集而程督之一大段在前面。皆有罚,朱子作论如犯约之过,书于籍。下面的两段,相差颇多,我们只好都引载在下面。吕氏原约凡事之急者,自遣人遍告同约;事之缓者,所居相近及知者告于主事,主事遍告之。凡有患难,虽非同约,其所知者亦当救恤;事重则率同约者共行之,朱子作邻里或有缓急,虽非同约,而先闻知者,亦当救助或不能救助,则为之告于同约而谋之;有能如此者,则亦书其善以告乡人。

其实吕氏原约增损最多的地方,还是集会一项;在原约只是寥寥数语,说明会期、聚餐和善恶的书写、赏罚的执行,在朱子增损约文则扩为月旦集会读约之礼,连篇累牍说明详细的仪节。原约每月一会,朱子亦是每月一会;不过朱子注明月朔开会,原约则没有注明。假使朔日有故不能开会,可以在三日以前,别定一日。集会的时候,当然同约的人士都应该到会,不过远道者仅赴孟朔,又远者每年只赴一二次;个人有事不能到会,应该先一日告知直月请假。大约入籍的,赴会的都是为家长的父兄,子弟虽未能入籍,亦许随众序拜,未能序拜,亦许侍立观礼。开会的地点,应该在乡校,如无乡校,则别择一宽闲处所,并于会场之北悬挂圣先师的像,以备礼拜。约正、副正、直月先在本家行礼,次在东序互相礼拜,然后引约众礼拜尊者,长者,稍长者,最后由稍少者,少者,幼者礼拜约正。礼拜完毕,直月乃抗声读约一过,副正推说其意。不明了的人可以随时质问。乃开始作善恶的推纠,有善者众推之,有恶者直月纠之;约正遍询约众公意,没有异议的时候,才分别记录在善恶簿上。善簿的善行,由直月朗读一过,使众人闻风兴起;恶簿则仅传观,使被罚者不致无地自容。仪式既毕,乃从事聚餐,餐由直月率钱预备,每人不过一二百,孟朔则酌量增加。同约的子弟虽然可以观礼,但不得聚餐或者略为设备点心,以资点缀。餐后约众可以自由活动,或讨论学问,或练习射箭,使身心得以发展;惟不得辄道神怪,私议朝廷,以及扬人过恶。

这个月旦集会读约之礼,自然是计划得周详审慎,不过在现代人们眼光看起来,总觉太繁一点。乡约人民生活简单,虽然颇讲礼节,而礼节也是简单的。这样繁复的礼节,除了孔门弟子的士大夫以外,在农民队里是不容易实用的。当众推善纠恶的办法,也有考虑的必要;善行由约众推举倒还可行,恶行由直月提举,恐怕流弊不少。我们知道直月是轮流充任的,一约之中有好人,有坏人,直月自然也有好人,也有坏人。好人固然会疾恶知仇,秉公办理。直月自己的过恶,他自己会提出吗?直月朋友的过恶,他会提出吗?轮流办事自然是一个劳逸均平的好法子,轮流纠恶便是一个互相标榜,互相掩护的坏法子。就是直月自己是一个好人,他也不定会提出他朋友的恶行,他亲戚的恶行;他也不一定敢提出乡绅的恶行,他也不一定敢提出地主的恶行。我们要从正面下手,防恶于未形,既已成恶便没有法子可以救济。罚钱固然不是办法,纠恶也未见得是一个好办法。行礼以后,可以自由行动,文的讨论学术,武的练习弓马,倒是一个文武并重的办法。政事也是学问的一种,也是讨论的必要;今天的言论自由,已经为天经地义,然而那时的言论不自由,也是天经地义,朱子不能说不小心。然而当时忌者,还是攻击不已,甚至目为伪学,厉行禁止;做人真是不易。

这个集会问题,我们在吕氏原约中本来就应该讨论;不过因为原约关于集会办法简略,朱子月旦集会读约之礼甚为详尽,所以我们留到这里一并讨论。集会的礼节问题,我们上面已经略为提及;现在要讨论的,有两个根本的问题:一个是集会能否持久?一个是集会有无效果?照我们现在的经验,集会结社的权利虽然不容易取得,集会结社的义务尤其是不容易担负。我们要费时间,我们要费金钱,我们要费脑力,我们要丢面子所以第一次到了百分之九十,第二次便只有百分之八十,第三次便只有百分之七十到了十次,二十次以后,也许连一个人都没有了。我们的经验是如此,不知道那个时候,那些约众的经验如何?世界上的高调,虽然是义务过于权利,而世界上的公式,还只是义务等于权利;有权利可享的我们愿尽义务,无权利可享的我们便不愿尽义务。专尽义务,不管权利,专管栽种,不要收获的人自然是有的,然而我们不能责之一切农民,一班约众。单有仪式举行,单有善恶推举恐怕不易维持集会的长久,一定要在讨论学问,练习武艺方面多下工夫,才能引人入胜。必要的时候,音乐,游戏也得酌量加入,以维持约众的兴趣。关于集会的效果,我们更不容易讨论。乐观地说起来,集会行礼是十分有用的;规矩谨严的礼节,可以使我们幡然改容,肃然起敬,不敢因循苟且,不敢胡作妄为。德业的推举,引起我们的向上心理;过恶的纠正,打消我们的向下心理,使我们日趋善远恶而不自知。乡村人民距离较远,见面不易,每月有一次的接触,对于彼此的了解,对于彼此的感情,一定可增进不少。他们自己接人太少,闻见太狭,仿佛社会饥馑(SocialStarvation)一样,对于一月一次的社会食粮(SocialDiet)比较容易欣赏一点。何况他们还可讨论学术,练习弓箭,对于身心的发展也是不可限量。悲观的说起来,又似乎没有多大效果,我们上面已经说过,每月集会不一定能长久维持,不一定有多人到会。像现在的礼拜堂、纪念周一样,到会的人不过十之一二,哪里会有多大效果?就是集会可以长久维持,约众能够多数到会,表面的形式,就可代表内心的改革吗?那些长向礼拜堂、纪念周的先生们,应该个个是正人君子;那些不到礼拜堂、纪念周的先生们,应该个个是无用小人;然而谁敢那样的说呢?越是无用小人,越会投机,越要上礼拜堂,越要赴纪念周,表示我是上帝的信徒,总理的信徒。所以单行仪式的集会是非常无用的,非常危险的!一定要有话讲的会,有事做的会,使我们人人参加,我们才能人人发展。

至于实际上朱子所增损的吕氏乡约,朱子所订定的月旦会读约之礼,在当时有多大效果,在后世有多大效果,比吕氏乡约效果伟大,或是比吕氏乡约效果薄弱,更不容易有一个正确的答案。《朱子年谱》从没有提过乡约,《朱子大全》关于社仓的材料很多,关于乡约的材料,只有这个增损吕氏乡约,所以朱子自身是否用过乡约,都是一个疑问。讲到朱子增损吕氏乡约在社会里面的势力,自然也是一个疑问。因为朱子屡次上疏切谏,为宁宗所不喜,为韩侂胄所深恨;又因为赵汝愚的缘故,目为奸党,指为伪学,几至身家不保。那时儒学之士,连周程书籍都不敢看,哪里敢来亲近朱子,效法朱子,去推行乡约的组织,去提倡乡村的道德。吕氏一门德义,为当时美谈,又有微仲官居高位,所以声势比较浩大,影响也自然要比较伟大。不过朱子庆元六年(公历一二〇〇年)三月才死,嘉泰二年(一二〇二年)十月便已追复官制,嘉定二年(公历一二〇九年)十二月竟赐谥曰文公,四年四月刊朱子四书于大学,宝庆三年(公历一二二七年)正月竟追赠太师信国公,嘉熙元年(公历一二三七年)二月诏经筵兼讲朱子《通鉴纲目》,淳祐元年(公历一二四一年)正月又加封徽国公,并从祀孔子庙廷。这四十一年之中,朱子的学术日昌,地位日隆,影响日大,朱子所提倡的乡约自然也会有相当的影响。所以李大有才在嘉定五年(公历一二一二年)刊行朱子编辑乡约乡仪,以广流传,使平居周旋里党,无一不中节。见《吕氏乡约乡仪后跋》不过李大有为什么不刊行朱子增损乡约,为什么不提倡朱子增损乡约,难道是不知朱子有比吕氏原约更完美的约文?所以朱子自身所增损的乡约,在当时影响的多少,又成了一个疑问。百世以后,吕氏乡约固然是名满全国,朱子增损乡约也通国皆知;不过实际上增损约文多而吕氏原约少,吕氏声名大而朱子贡献多,不能更有彼此高下之分了。

吕氏兄弟固然是乡约的创造人,朱子固然是乡约的继承人,然而乡约的影响,在元代便已中断:假使没有明太祖、明成祖,以及王阳明、吕新吾诸人的提倡,一定不会造成明末全盘发展的形式;假使没有清代各帝的提倡,一定不会造成清代全国发展的形式。所以朱子在当时的直接影响不伟大,对于后世的直接影响也不过如此。他的最大贡献,还是一种间接的贡献,他的最大工作,还是一种整理的工作,使天下后世知道吕氏乡约乡仪的真作者,吕氏乡约乡仪的真面目,使天下后世可得比较完备的乡约乡仪,比较整齐的乡约乡仪。至于采用与否,实行与否,不和朱子发生重大关系,我们也不必去多管闲事了。

更新于:7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