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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乡治理论的完成

2024-04-11 〔中国乡约制度〕 杨开道 第九章 中国 制度

近代的乡治理论,是从《图书编》开始,经过吕新吾刘蕺山的修改,而完成于陆桴亭的《治乡三约》。《图书编》已经看出乡治的整个性,保甲乡约社仓社学的相关性,然而编者找不出一个概念,找不出一个名词,去代表那个整个性,那个相关性。所以前也保甲乡约社仓社学,后也保甲乡约社仓社学,只知道相提并论,而无法冶为一炉。吕新吾的乡治理论,单从乡甲约这个名词看来,便已有了初步的团结,至少是乡约保甲的团结。刘蕺山的乡保制度,前面那一套保甲之籍保甲之政保甲之教保甲之礼保甲之养保甲之备保甲之禁,是寓乡约于保甲之中;后面那一套约典约诫约礼约制约法约备,便是寓保甲于乡约之中。不过社仓和社学的地位,还不十分显明,还是十分糊涂,所以吕新吾的乡甲约,刘蕺山的保民训要和乡保事宜,只能说是乡保混合制度,而不能说是乡治整个制度。

只有陆桴亭的乡治系统,才是整个的乡治系统,陆桴亭的乡治理论,才是整个的乡治理论。他的系统既不叫作乡约,也不叫作乡治,而叫作治乡三约,意见是说乡约是乡治的总称,保甲、社仓、社学是乡治的方面,保甲是乡治的第一约,社仓是第二约,社学是第三约。陆桴亭是崇祯末年的人物,他的《治乡三约》是在崇祯十三年(公历一六四〇年)草成的,一方面虽然也顾到乡治当时的趋势,一方面完全是他个人复古的理想。他的序文里面虽然讲的是乡约、保甲、社仓、社学等时代的组织,他的系统里面便只有教约、恤约、保约、教长、恤长、保长那些仿古的名词。他对于古代的制度,是十二分的信仰,对于现行的制度,便是十二分的怀疑。他在崇祯十六年所作的治通,完全推原孟子封建,井田,学校三大旨,而尤以学校为致治之本。《论学酬答》卷一答郁仪臣论学校书。他最相信三代以前的儒治,而不信秦汉以后的吏治,因为儒治于教化上做起,吏治从刑政上做起,所以要恢复三代的儒治,非从学校教化上下手不可。《论学酬答》卷一答郁仪臣论学校书。他对于封建井田也是同样的深信,并且有具体的方案,去恢复封建井田的精神,去保存郡县阡陌的利益。

他当然知道封建井田的过于陈旧,不易恢复,所以自己不站在封建一边,而站在封建和郡县的中间。左郡县者偏于徇今而不识古来致治之原,左封建者偏于徇古而未尽当今制治之妙,他以为这两种学说都是不对的。因为封建之制,虽足以维持永久,然其主仅存,而中原之民无日不争地争城,肝脑涂地郡县之制,虽足以苟安太平,然寇贼一讧,而天下瓦解。所以他要会合古今之制,变通封建郡县,使有封建之实,无封建之名,存郡县之利,去郡县之弊,达到一个专柄之任的地步。封建之制传子,陆桴亭主张传贤,郡县之制任守令,陆桴亭主张任诸侯。其实这个封国传贤的办法和他的井田方案,是一个连串的东西。他要清理疆界,均平地亩,不过怕地主们的反对,才想出这个封国传贤的办法。凡原有地主,仍辖原有土地,并得正式封号,使他们的富上加贵,他们自然没有不乐从的。这一次的封国,完全是以经济情形为基础,使有钱的地主,再加上正式的封号,似乎是火上加油,助长地主的威势。不过第二次的封国,便完全以贤能为标准,地主的儿子也许可以受封,也许不能受封。这样一来,佃租制度可以打倒,井田制度可以复兴,封建制度也可以复兴,倒是一个一举三得的简易方案。当然在民治的现代,井田问题或者还有讨论的余地,封建问题大约是谈不到了。

陆桴亭的基本政治思想,虽然注意在封建、井田、学校三大主张,然而他对于乡约的兴趣,也是十分浓厚。他有一点日记《志学录》,是在崇祯十四年,《治乡三约》完成一年以后写的。他的乡约思想,便可以从这个日记里面,找得充分的证据。我们且看:

三月二十九,下午记乡约说二条。

四月一日,州县大会乡城约正副于海宁寺,前往观礼并有批评。

四月十四日,在端士斋与登善谈封建乡约诸事。

五月十一日,新论经济理学,以为治国治天下须一贯,封建井田治天下一贯之道,乡约治国一贯之道。

五月十九日,阅阳明集中载乡约法甚妙,其赏罚善恶,皆乡老以酒行之,于乡约之中,寓乡饮之礼,较近今所行之赏罚,似为过之。

六月十六日,记乡约新说十余条,编户,选择一正三长曰社,正长户口,察封,编民户口。思得赋役之法,并悟设法多端,不可执法之妙赋役出于乡约,甲长当粮里,小民任力役,乡间点田开河,城河役城中大户,富民任雇役。

六月十七日,记乡约新说二条编亩,分乡。

六月二十六日,小注中有约王爵禄。

六月二十七日,记乡约新说一条。

六月三十日,户帖法即黄册之始,与予乡约法造册意合。

七月初三,归晤虞升士,共论赋役出于乡约之法。

上面所引的几条,已够表现陆桴亭对于乡约的兴趣,不过这里所指的乡约,到底是普通乡约,还是治乡三约?旁的日子他并没有写出细目,我们无论揣想,不过六月十六日的记载,所谓一正三长,明明是指治乡三约的领袖,六月三十所指与予乡约造册意合,以及六月十七的编亩分乡,也都似是治乡三约的口气。只有四月初一所指约正副大集会,才是真正当时的乡约,他虽然也还赞叹,不过表示很不满意。他对于治乡三约的信力,从《志学录》的记载,以及《治乡三约》的本文,我们已经看得十分清楚。他对于当时乡约的不满,也正好志学录日记里面,载有一段很好的材料,可供我们的参考,我们再看:

四月十三日,闻约副信,甚恶之,尽思君子作事之不可不慎也。

四月二十三日,归坐少顷,忽有青衣至,予以为邻友之误入予家者,既而知为阴阳生,袖出州尊名帖,命予为州前铺约正,予心中颇觉不快,仪文语言之间,便多率略,不与之揖,不命之坐,但直言予决不能任斯事,幸为我辞。已而思月来约正之役,辞之甚难,乃更令希定邀阴阳生至,且与曰夏商,姑以远出辞之,徐为辞免之计。

四月二十四日,作书与登善,话辞约正。

四月二十六日,闻州事下午欲往崇明,恐约正事迟则无及,乃具揭往辞,力言不能胜任之故,州事不允。

四月二十八日,与登善同至张受考处,辞约正之任,以有妨读书为言,受考首肯,命予择一人以自代。先是城中报约正者甚难辞,予亦深虑之,至是予见受考相亮,不觉深喜。

四月二十九日,早起至何叔熙先生家,约同往辞约正。予约正之任,受考处虽辞,归晤王完老云,州中册簿已请予名,因欲予同壻其何叔考至受考处核实,往受考为新事闭门,未扎而归。

陆桴亭对于他自己的治乡三约那样热心,对于当时的乡约,又那样冷淡,视为差役,多方推诿,必欲辞脱而后快。他不是在那里空谈高调,便是在那里自高身价,无论如何他总逃不出二者之一。陆桴亭的善述颇多,理论亦高,不过他的身世,除了求学,讲学以外,从没有一点实际的工作,真正的贡献。所以治乡三约的理论虽然很好,治乡三约的实施,问题自然不少,前途不必可以乐观!秀才作事,三年无成,已成中国文人的通病,上自老庄孔孟,下至周程朱张,哪一个不陷落在这个圈套里面。真正能知能行,能收能发的人,据作者个人的意见,还只有王阳明和曾左胡罗那一批人物。当时的乡约,或者普通视为贱役,然而以陆桴亭的学问地位,去充任本县约正,不独陆桴亭的谦退为人敬服,而约正的地位也许从此可以提高。即不然,他可以和州尊商量,提高约正的地位,改订乡约的组织,使之日趋完善,不能提高的时候,不能改订的时候再辞不晚。并且谋事在人,地位很低,工作很少的乡约,加以整顿,加以提倡,又焉知不可以渐次达到治乡三约的地步。不晓得一步一步的去迈进,只知道我的理想,只要行我的理想,中国古代的学者如此,中国现代的学者又何尝不如此!到了顺治十一年,《治乡三约》完成以后十一年,他还偕同他的老师文介石先生到蔚村讲乡约,只知口谈,不会力行,无怪乎陆桴亭不能成为中国民治的前锋,只能称为中国乡治的论者。

我们暂且不去多管陆桴亭全体的工作,而单去讨论治乡三约局部的理论,我们可以发现两个主要的论点,一个是三代的治理,一个是乡村的治理。以三代之治治天下,其要在于封建,封建的重要,他已屡次申述。以三代之治治一邑,其要在于书乡,便跑到我们乡治的范围来了。所以他说乡者王化之所由基也,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他又说治天下必自治一国始,治一国必自治一乡始,治一乡必自五家为比,十家为联始。见《辨录前集》。因为一邑的人民虽然不多,然而还不是一个守令所能周虑,所以一定要什什伍伍,分节而制之,总纲而系之,可以治一邑,可以治一国,也可以治天下。他知道三代的比闾族党不能恢复,他也知道明末的厢坊里甲可以应用,然而今不如古,到底是一个什么道理?依他个人的分析,他以为有两个道理:一个是自用用人之法殊一个是繁简疏密之制异。因为《周礼》所谓乡大夫、州长、闾胥、党正之类,都是乡官,都以士大夫为之,一方面是乡村的真正领袖,一方面又是政府的基本职员。明末的耆正、里排、地方、保甲,不是勉强富民充任,便谓无赖滥竽充数,政府奴役他们,人民贱视他们,怎么能讲到治乡,怎么能讲得乡治。因为人民不能自治,领袖不能导治,所以政府自然会越俎代庖,实行官治。乃至政令繁多,目不暇给,结果只能扰民,而不能利民,只能病民,而不能安民。

他以为当时的法则,有四种颇近于古,颇合于今,那就是乡约、保甲、社仓、社学。这四种法则,在明末已经尽人皆知,各处皆行,然而还是不能达到三代之治,又是什么道理?第一,他还是归咎于用人,并且引孔子教仲弓举贤才,子游问孔子得人才,证明得人之为用不浅矣,得人之为治不难矣。第二,他以为一班人士对于乡约保甲社仓社学四者的意义不明了,关系不清楚,虚者实之,实者虚之,纲者目之,目者纲之,此其所以孳孳矻矻,而终不能坐底三代之治也。什么是社学保甲社仓,他以为是孔子的足食、足兵、民信,孟子的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什么是乡约,他以为是约一乡之众,而相与共趋于社学,共趋于保甲,共趋于社仓也。四者的关系,他以为乡约为纲而虚,社学保甲社仓为目而实,乡约理论的整个性,才彻底发现。从前的乡约理论是乡约、保甲、社仓、社学,道德、政治、经济、教育各不相谋,各自为主;《图书编》的乡约理论,是保甲、乡约、社仓、社约四者并重,四者并立,而没有虚实纲目的关系;吕新吾的乡治理论是以乡约保甲为重心,社仓社学为辅佐;陆桴亭的治乡三约,才把乡约的基本精神,主要地位认清,作为乡治的纲领,作为乡治的总称。

乡约的始意,从吕氏兄弟的眼光看起来,只是乡人相约,勉为小善,所以道德的观念,善恶的劝戒,在吕氏乡约里面,成为中心理论。不过道德,善恶都是空空洞洞的名词,怎么才是道,怎么才是德,怎么才是善,怎么才是恶,不同人事发生关系,是没有法子评定的。孝敬父母是善,读书治田是善,水火救济是善,盗贼追捕是善,总逃不了家庭、政治、经济、教育种种事业范围。举行乡约专讲道德,推行宗教专讲圣经,整个的乡村社会就可以改善吗?不讲经济建设人民没有财力,不讲心理建设人民没有知识,不讲政治建设,人民没有秩序,空洞的道德,个人的道德,又有多大的效果!当然道德也是不可少的,有金钱没有道德,人民会骄奢淫佚,有知识没有道德,人民会欺诈盗伪;有政权没有道德,人民会鱼肉乡里,乡村社会也是没有办法的。所以道德中心的政治学理,乡约中心的乡治系统,是纯正的乡治系统,是整个的乡治系统。乡约的实际工作,是保甲、社仓、社学,保甲、社仓、社学的基本精神是乡约,一纲三目,一虚三实,相辅而行,相互为用,这就是《治乡三约》的乡治理论。

至于《治乡三约》的详细办法,陆桴亭一方按照《周礼地官》的乡治系统,一方按照吕氏乡约的考德纠恶,一方按照明末实际的农村组织,草成本文和注解两种。本文并不很多,完全仿照《周礼》的笔法,采用周礼的字句,简直是一部小周礼。每段本文的后面,有十倍以上的注解,用当时的笔法,用当时的名词,去解释古色古香的本文。第一段治乡之法,每乡约正一人虽然只有寥寥十字,然而治乡三约的基本组织,便都包含在这十个字里面。依照原来的注解,城外都图为乡,城中坊铺亦通称乡,《治乡三约》不惟包括乡治,并且包括市政。古时社会幼稚,组织简单,都市与乡村分别不大,乡村的组织可以行于城市,城市的组织也可行于乡村,不过现在的都市的发展已经到了极度,市政的发展也随着都市的繁荣而上升,乡治和市政就截然成为两个法则,不能渐为混同了。约正要由人民公举廉平公正宿儒耆老的人士三四人,由官吏细心采访,精加选择,不可概凭里甲开报。陆桴亭的用人主张,我们在上面已经说明,所以对于主持一约的约正,尤其是十分认真,宁择而后用,毋用而后择。这班约正不像从前的里甲,他们是乡官,里甲是差役,他们是人民的领袖,里甲是官吏的爪牙。陆桴亭要打破近代差役的习惯,恢复古代乡官的礼制,所以约正的选用,一定要誓于神,诏于众,隆其礼貌,优其廪给,委之心膂而用之,人民安有不乐从,领袖安有不尽力,乡治安有不兴盛的道理。

治乡三约的第二段,约正之职,掌治乡之三约,一曰教约,以训乡民,一曰恤约,以惠乡民,一曰保约,以卫乡民,把乡治的重大工作,都包含在这里。全乡共有三约,所以叫作治乡三约,一曰教约,就是当时的社学,现在的乡村教育;一曰恤约,就是当时的社仓,现在的农村合作;一曰保约,就是当时的保甲,现在的农村自卫,名词上的差别,当然没有重大的关系。不过普通的习惯,是约正专管乡约道德的事件,社师专管社学教育的事件,保长专管保甲自卫的事件。陆桴亭为贯彻他的乡约为纲而虚,社仓保甲社学为目而实的理论,所以约正成了上层领袖,掌理一切教约恤约保约,而另有教长恤长保长等三约副,去分别负责,去实际工作。陆桴亭以为这是一种振裘掣领的办法,表正则影直,纲举而目张,所以凡乡之教事责教长、恤事责恤长,保事责保长,只有三长非其人责约正。当然这并不说约正可以无为而治,不需参加任何实际工作,譬如治令读法饮射,约正率其属举行,民间平理词讼,约正和教长执行,土田买卖推收,约正签名证实,都是约正自身的责任,不过没有三长那么多罢了。

陆桴亭乡治工作,可以分作两种,一种是普通的,一种是特别的,普通的为全约所共有或三约所同有,特别的便只有一约单独举行。第一种普通工作,恐怕是图籍的编制,在《周礼地官》里面,在现代政治里面,也是天字第一号的工作。图籍共分三种,第一种关于户口和秀民,由教长负责办理,第二种关于常平役米,由恤长负责办理,第三种关于役民,由保长负责办理。图籍的编造,由三长任其劳,约正主其册,他的意思以为职藏者不得记注,职记注者不得藏,所以先由三长造籍,进于约正,约正藏之,年终则上于正册于官府,而仍留副册在本村,使各乡知各乡之事,官府亦知各乡之事。这同欧美的Census,日本的国势调查,岂不是一样的工作吗?此外还有土地的图册,原文放在教长特殊工作的下面,凡乡之地域广输,及沟涂封洫,皆图之。他以为这个办法,就是《周礼》遂人以土地之图,经田野,造县鄙,形体势之法,明代地图和鱼麟图册之类。不过土地清丈工作极繁,弊端极多,守令既不敢举办,亦不能举办,缓之则迟延无成,急之则敷衍塞责,中国有史以来,恐怕没有弄清过一次。他以为宜行张横渠经界法,每三百步立一标竿,纵横四方成一井字,如今地图之书方计里,以绳约之,图其四至,散之则各成方形,合之则横斜曲直不失尺寸,不特地形有准,而每方之中步口一定,则田亩之数,有不待丈量而分毫难遁者。

第二种普通工作,是乡约之会,所以《治乡三约》条文说:岁时月吉,率其属而治会,教民读法饮射,考其德行而劝之,纠其过恶而诫之。乡约之会自然是吕氏乡约的遗意,每月朔日,约正自率其属于本乡宽大处所行之,不过岁时正月,以及春秋二社州县还有大会,由约正率三长赴会,和本乡乡民没有多大关系。读法系《周礼》上面的名词,陆桴亭即以普通乡约讲约当之,不过以为专讲太祖圣谕,单调无味,主张将大诰律令,及孝顺事实与浅近格言等书轮流讲演,使耳目常新,乐于听闻,易于采纳。讲约的责任,按照治乡三法的原文,不在约正,也不在教长,而在社师身上。饮射谓行乡射礼,而以酒饮之也,不过要看风土所宜,南方卑湿,筋角易弛,又价高,难概以强人。绅衿子弟可自备弓矢,自组箭社,其余乡勇役民,则由恤长公费项下制备,以资练习。考德纠恶没有吕新吾那么详尽,小善小过在会中对众称奖训诫,大善大过则闻于官府,或于大会时行赏罚。

第三种普通工作,是上下的例行公事。下行公事如钱粮户役地方公事,由官府下于约正,约正会三长议行;上行公事则三长上于约正,约正上之官府。这种工作完全不在乡治范围以内,完全是附带的工作,照理应该只占极小的地位。不过因为中国历代户籍田籍的制度不良,所以旷持日久,百弊业生,唐宋元明以来,几乎成为乡村政治的惟一工作。钱粮户役成了主要的工作,惟一的工作,乡约有什么用,保甲有什么用,整个的乡治又有什么用?要想振作正面的乡治,一面要裁反面的乡治,要想增加建设的工作,一面要降低消极的工作,户籍调查,土地调查不彻底弄清,中国乡治那里有出头的日子。

第四种普通工作,是平理词讼,相当于现代的息讼工作,调解工作,也是消极方面的工作。民有质讼大事决于官府,小事则官府下于约正,约正与教长平之,陆桴亭的理论,以为民间之讼,官府理之则愈棼,平之则竟息。并且衙门判断,亦有冤枉,人民何苦诉讼。政府官吏军国大事甚多,因为词讼太多的原故,竟至无暇顾及,也是十分可惜的。洪武设立申明亭,令乡里老人处理词讼,或者是以为终讼无益,而欲使民无讼耳。由官府下于约正,似乎是已经成讼,已经诉之官府,没有事前止息,事前调解的好。最后与教长共平之者,终欲教诲之不底于法也。

第五种普通工作是验契,凡乡之土田出入,谨其推收,掌其税事。普通土田买卖,每几推收过户一次,秋冬纳税的时候,往往土田已经出卖,而税名仍在卖主。并且推收过户,由州县吏书直接办理,而无乡村领袖证实,往往弊端百出。所以陆桴亭主张由约正长签名证实,当场立契,即行推收过户,使民间无产去粮存之弊,既推收后即完官税,使国家无漏税之虞。这个工作自然也不是乡治本身的工作,不过和乡治根本的土地图籍有密切的关系,现在土地图籍的混乱,多半是因为过户作弊,以致每县产生数千户的民欠,无主可追,无税可收。因为这种中保佐证的工作,增加约正长的事务,增加约正长的责任,所以陆桴亭拟定以中金半数分与约正长,作他们的生活费用。这个生活费用的名词,陆桴亭叫作,养廉之资在前者一切乡约制度,乡治制度都是没有说明。大约古代的乡官,视为一种荣耀的义务,近代的乡役,视为一种卑劣的差役,前者是领袖对于人民应有的义务,后者是子民对于君主应尽的义务,所以没有任何公开的报酬。当然暗地的好处,也许是不免的,惟其没有公开的薪俸,惟其只有暗地的收入,所以士人君子避之不遑,而流氓地痞反求之不得。没有报酬的义务,只有两种人可以担负,一种是有饭吃的地主,一种是无饭吃的流氓,流氓固不必说,地主对于一班的农民,又有什么好感呢!

特殊的工作共有三种,教事由教长担任,恤事由恤长担任,保事由保长担任。教长以知书义者为之,恤长以富厚公廉者为之,保长以有智力者为之,由约正和一乡之人共同推举。三长平常的工作,自然由约正指挥监督一切,三长终岁的成绩,也由约正查明誊写,上之官府。教长的基本工作自然是教化,凡教孝教友教睦教姻教任教恤,都是教长的责任,务使人民相爱相和亲,有罪奇邪则相及。乡里有冠昏饮酒,祭祀丧纪,都由教长教其礼事,掌其禁戒。月朔集会的时候,教长襄助约正一切,并为书定善恶劝罚之籍。教长的第二种工作为户口秀民簿籍,那是我们在上面已经说过的。这些户口秀民不惟要一一登记,并且要一一编制,十家为联,联有首,十联为社,社有师。据陆桴亭的原注,这是《周礼》比闾族党的遗制,和后世保甲大不相同,保甲为究诘奸民,社联则为教化良民,所以联首一定要以诚实者为之,社师并要以学究知书者为之。编制的责任在约正教长,登记的责任便在社师联首,联首率编民就社师,社师乃质问真实,而后一一书写。土地的图册,也和户口清册一样,由教长负责办理,联首社师襄助一切。这个社师表面虽然有教化百家的责任,然而并不是寻常的塾师,也不开馆设课,命题作文。只在每月朔望,择宽大处所歌诗习礼,以和平其心知血气,颇合阳明社学理论。优秀的儿童,社师录为秀民,上之官府,参加考试,可以免除一切重点,诡名,冒籍,混存弊端。就是词讼的争执,也先令社师联首四邻查明,然后设法平解。所以教事一部由教长负责,一部便由社师联首帮同办理。

恤长的基本工作,只是周贫乏,恤死丧,不过常平义仓的积储,也是由恤长管理。义仓还有周恤的原意,常平贵则粜出,贱则粜入,完全为的是均平农产价格,调解农村经济,似乎不应该是恤长的工作,或是恤长的名称似乎有一点太狭。不过陆桴亭的常平义仓,只是一个系统,而不是两个系统,常平为母,义仓为子,常平余粟转入义仓,义仓全部转为周恤,是常平虽无直接周恤,而实在是周恤的根本。陆桴亭以为从来积储之法,惟常平,社仓,和粜,青苗四者而己,而四者之中莫善于常平,莫不善于青苗。不过他以为仓库积储的问题,有几个根本的原则,我们不能忽略的。第一制度固然要紧,而人才尤其重要,所以君子为之,则青苗亦善;小人为之,则常平亦敝。第二官民之间,不可为市,因为官民之间,发生琐碎经济的关系,不是官压民,便是民欺官,官压民则民病,民斯官则官病。第二社会的事业,只能由政府倡导,不能由政府强迫,只能由人民负责,不能由政府负责,所以倡之以义使其自为则或有成功,督之以法强其从我则奸弊百出。其实这几个原理,不单是仓库制度实施的原则,并且是一切农村制度实施的原则,尤其是第一个原则,几乎是任何事业的天经地义。

陆桴亭本着这几个原理,发明一种常平权法,其意则常平,其迹似社仓,倡之于公而无收放出入官民互市之嫌,寄之于高大寺院可省建仓之经费,恤长司其事,领于约正,地方长官亲至寺中作兴开导,或量助俸银以为之倡。提倡的是官吏,负责的是恤长,出米的是本地殷富,秋天收入,夏天粜出,本钱还人民,赢余转义仓,把常平义仓的好处都保留,常平义仓的劣点都删去,实在是一个进步的理论。因为单有常平则灾难无以为赈,单有义仓则物价不能调剂,常平官办人民不予合作,义仓民办政府不予提倡,顾此失彼,顾彼失此,惟有陆桴亭的混合方法,似乎能包罗一切。从实际上看起来,上面所说的积储工作,是恤长的基本工作,从名义上看起来,又似乎下面所说的周恤工作,才是恤长的基本工作。恤长的名称虽为恤长,而恤长的工作却少周恤,譬如鳏寡孤独四者,为社会的穷民,应由政府养济院养济,恤长只负开报之责,而不负周恤之责。秋入夏出,亦为常平基本工作,而非周恤工作。真正的周恤工作,恐怕只有两种,第一种在岁荒的时候,设粥赈济极苦穷人,第二种在粜贵的时候,以余米分给役民,岁荒当然是不常有的,役民又有保长共同负责,所以周恤的工作实在是不多。

保长的基本工作,是防御火水盗贼,不过土木,水利的事件,也要保长率同役民负责办理。陆桴亭以为寻常保甲的办法,其弊有三:民不习兵,易生惊扰,一;强弱不等,二;多则无法,无法则乱,三。所以民间虽然有壮丁之名,而无壮丁之实,不如只借贫而可役之役民,给以报酬,在社会可用役民之力,在役民亦可资社会之粮,岂非一举两得。这种办法自然不尽合寓兵于农或兵农合一的旧说,也不合国民武装或农民武装的新理,战兵参加战争,役民止供役事及城守之用。不过陆桴亭的原意,专顾事实而不顾名义,专顾实施而不顾理论,所以不唱国民武装的高调,而只用可用的民众,只用在火水盗贼的防御,土木水利的兴筑。保长的责任,虽然是保护全体人民,然而保长的工作,便完全在这些役民身上。役民也是五人为伍伍有夫,五伍为队,队有士,像普通的保甲组织一样。暇则练习弓矢刺击,有故则登陴守御,有土木工事则从事土木工事,有开渠挑河则从事开渠挑河。为报酬役民工作起见,每年五六七月日给一升,三月不过九斗,于社会用费不多,在役民不无小补,比起保甲的差役较为便民,比起警察的雇用又为省费,虽然有一点贫富阶级的悬殊,倒也简易可行。

上面讲的是治乡三约各部的内容,桴亭先生乡治的理论,自己并没有实践,人家也没有仿行,完全是纸上干戈,空中楼阁。不过他的朋友陈确庵(名瑚字言夏),倒在昆山的蔚村,有过一点相仿的工作。那正是崇祯末年,顺治初年,清兵已经占据了中原,指日就要来到江南。陆桴亭和陈确庵幼同乡里,长相切磋,所以自然关心到避地,防守等问题。陆桴亭是一位理论家,作了好些乡守乡治的书籍,二十七岁作《城守全书》,二十九岁作《桑梓五防》,又作《治乡三约》,三十岁创同善会,又作常平权法,救荒五义,三十三岁作《匡时臆论》,真是连篇累牍,著作如林。而他的朋友陈确庵便已于清兵入关不久的顺治二年,移家到昆山的蔚村,竖立孝弟力田为善三约,并用兵家束伍法导乡人筑岸御水,以达到隐居避祸的微意。陈确庵的三约名义上和陆桴亭的三约是不同的,内容大概也不一样。不过陈确庵对于陆桴亭的乡治理论,还有相当的信服,不然他不会请陆桴亭到蔚村去演讲他的乡约。可惜我们只能在《清史》列传和《太仓县志》窥见陈确庵三约的大概,而没有找到他的蔚村讲规社学事宜讲学全规同善会语社学事宜等书,不然我们对于陈确庵的蔚村试验,会有意外发现的。

更新于:7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