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梦影译注 一

读书有时

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

今译

读经书最适宜在冬天，因为冬天神智专一；

读史籍最适宜在夏天，因为夏日白昼漫长；

读诸子最适宜在秋天，因为秋天情致高远；

读文集最适宜在春天，因为春天生机舒畅。

点评

曹秋岳曰：可想见其南面百城时。

经传宜独看　史鉴宜共读

经传宜独坐读[1]，史鉴宜与友共读。

今译

经书以及解释经书的著作，

适合一个人独自静静研读；

史书以及品评历史的图书，

适合与朋友共同讨论研读。

注释

[1]经传：儒家典籍经与传的统称。因经文简洁而艰深，疑难之处，作传加以阐明。

点评

孙恺似曰：深得此中真趣，固难为不知者道。

王景州曰：如此好友，即红友亦可也。

无善无恶是圣人　有善无恶是仙佛

无善无恶是圣人，善多恶少是贤者，善少恶多是庸人，有恶无善是小人，有善无恶是仙佛。

今译

泯灭了善恶分别的观念，是圣人；

善事做得多恶事做得少，是贤人；

善事做得少恶事做得多，是庸人；

只知道作恶而不愿为善，是小人；

只知道行善而从不作恶，是仙佛。

点评

黄九烟曰：今人一介不与者甚多，普天之下皆半边圣人也。〇利之不庸者亦复不少。

江含徵曰：先恶后善是回头人，先善后恶是两截人。

殷日戒曰：貌善而心恶者是奸人，亦当分别。

冒青若曰：昔人云：善可为而不可为。唐解元诗云：善亦懒为何况恶？当于有无、多少中更进一层。

天下有一知己　终身即可无憾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不独人也，物亦有之。如菊以渊明为知己[2]，梅以和靖为知己[3]，竹以子猷为知己[4]，莲以濂溪为知己[5]，桃以避秦人为知己[6]，杏以董奉为知己[7]，石以米颠为知己[8]，荔枝以太真为知己[9]，茶以卢仝陆羽为知己[10]，香草以灵均为知己[11]，莼鲈以季鹰为知己[12]，瓜以邵平为知己[13]，鸡以宋宗为知己[14]，鹅以右军为知己[15]，鼓以祢衡为知己[16]，琵琶以明妃为知己[17]。一与之订，千秋不移。若松之于秦始[18]，鹤之于卫懿[19]，正所谓不可与作缘者也。

今译

普天之下，如有一人为知己，此生无憾。

不独人世间情形是这样，就连万物也同样是如此。

菊花把陶渊明当作知己，梅花把林和靖当作知己，

竹子把王徽之当作知己，莲花把周敦颐当作知己，

桃花把避秦人当作知己，杏树把董奉当作了知己，

石头把米芾当作了知己，荔枝把杨贵妃当作知己，

茶把卢仝陆羽当作知己，香草把屈原当作了知己，

莼鲈把张翰当作了知己，白鹅把王羲之当作知己，

军鼓把祢衡当作了知己，琵琶把王昭君当作知己。

一旦他们之间相互结盟，真情千古不渝传为美谈。

至于松树被秦始皇封官，鹤被卫懿公所特别宠爱，

则是不能随便订交之例。

注释

[2]菊以渊明为知己：晋陶潜字渊明，性爱菊，其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联，为千古名句。

[3]梅以和靖为知己：宋林逋梅妻鹤子，高尚不仕，隐于杭州孤山，为世所称。林逋，字君复，又称和靖先生。

[4]竹以子猷为知己：晋王徽之（王羲之子）字子猷，为人高雅，生性喜竹，曾寄居空宅中，立即让人种竹。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王徽之啸咏指竹说：何可一日无此君！

[5]莲以周敦颐为知己：周敦颐为宋代理学之祖，所居曰濂溪，世称濂溪先生。其名篇《爱莲说》对莲花赋予了花之君子的极高评价。

[6]桃以避秦人为知己：晋陶潜《桃花源记》说人民为避秦乱，来到世外桃源。

[7]杏以董奉为知己：三国吴董奉隐居匡山（今庐山），为人治病不取钱，只要他们栽种杏树，日久杏树成林。

[8]石以米颠为知己：宋米芾世称米颠，善书画，多蓄奇石。呼石为兄，见石下拜。其《米襄阳集》记载，米芾曾把自己得到的奇石题为洞天一品石。

[9]荔枝以太真为知己：唐玄宗爱妃杨玉环喜荔枝，玄宗派人从四川采摘，飞马传递。

[10]茶以卢仝陆羽为知己：卢仝、陆羽均唐人，卢仝写有《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长诗，与陆羽《茶经》齐名。

[11]香草以灵均为知己：战国楚屈原字灵均，其《离骚》创造了香草美人，以喻君子的诗歌传统。

[12]莼鲈以季鹰为知己：晋张翰字季鹰，因见秋风起，思念吴中莼羹、鲈鱼脍，说：人生在世，贵在适意，怎可离家数千里求取功名？就回到了故乡。

[13]瓜以邵平为知己：秦人邵平，封东陵侯。秦亡后，家贫，种瓜于长安城东，瓜味鲜美，世称东陵瓜。

[14]鸡以宋宗为知己：晋兖州刺史宋处宗曾买到一只长鸣鸡，非常爱惜，经常把鸡笼挂在窗前。鸡忽作人语，与处宗谈论，颇有玄远之致，终日不停。处宗因此功业大进。事见《幽明录》。

[15]鹅以右军为知己：晋王羲之曾作右军将军，世称王右军。相传王羲之爱鹅，山阴道士遂用鹅换取王羲之书写的《黄庭经》。

[16]鼓以祢衡为知己：汉代名士祢衡，为曹操鼓吏，奏《渔阳挝》曲，有金石之声，四座为之改容。

[17]琵琶以明妃为知己：汉元帝宫人王嫱，字昭君，晋人避司马昭讳，改称明君，后人又称明妃。昭君出塞，托琵琶以寄相思。宋王安石《明妃曲》说她：含情欲说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

[18]松之于秦始：秦始皇登泰山，在松下避雨，因封松树为五大夫。事见《汉官仪》。

[19]鹤之于卫懿：卫懿公平时喜爱鹤，甚至让鹤乘坐华美的车子。狄人攻打卫国时，参战的士兵都说：还是让鹤去打仗吧。鹤有禄位，我们这些人怎么能作战？事见《左传闵公二年》。

点评

查二瞻曰：此非松鹤有求于秦始、卫懿，不幸为其所近，欲避之而不能耳。

殷日戒曰：二君究非知松鹤者，亦无损其为松鹤。

周星远曰：鹤于卫懿犹当感恩，至吕政五大夫之爵，直是唐突十八公耳。

王名友曰：松遇封，鹤乘轩，还是知己，世间尚有；斸松煮鹤者，此又秦、卫之罪人也。

张竹坡曰：人中无知己而下求于物，是物幸而人不幸矣；物不遇知己，而滥用于人，是人快而物不快矣。可见知己之难。知其难，方能知其乐。

无缘大慈　菩萨心肠

为月忧云，为书忧蠹，为花忧风雨，为才子佳人忧命薄[20]，真是菩萨心肠。

今译

担心月亮被乌云遮蔽，担心图书被蠹鱼蛀损，

担心花儿被风雨摧折，担心才子佳人命运薄，

真是一副菩萨的心肠。

注释

[20]佳人命薄：宋苏轼《薄命佳人》：自古佳人多命薄，闭门春尽杨花落。

点评

余淡心曰：洵如君言，亦安有乐时耶？

孙松坪曰：所谓君子有终身之忧者耶。

黄交三曰：为才子佳人忧命薄一语，真令人泪湿青衫！

张竹坡曰：第四忧，恐命薄者消受不起。

江含徵曰：我读此书时，不免为蟹忧雾。

竹坡又曰：江子此言，直是为自己忧蟹耳。

尤悔庵曰：杞人忧天，嫠妇忧国，无乃类是？

人不可无癖

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21]。

今译

鲜花不能没有蝴蝶环绕，大山不能没有泉水润泽，

青石不能没有苔藓滋生，渌水不能没有水草点缀，

乔木不能没有藤萝攀缘，而人不能没有独特癖好。

注释

[21]人不可以无癖：明末人强调性灵，所以极为看重个人嗜好。如明袁宏道《瓶史好事》：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也。清张岱《陶庵梦忆》卷四《祁止祥癖》：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癖，癖好，嗜好。

点评

黄石闾曰：事到可传皆具癖，正谓此耳。

孙松坪曰：和长舆却未许藉口。

春听鸟声夏听蝉　秋听虫声冬听雪

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风声，水际听欸乃声[22]，方不虚生此耳。若恶少斥辱，悍妻诟谇[23]，真不若耳聋也。

今译

春天听百鸟的和鸣，夏天听蝉儿的鸣噪。

秋天听凄凉的虫声，冬天听淅沥的雪声。

白昼听清幽的棋声，月下听呜咽的箫声，

山中听澎湃的松涛，水边听嘹亮的渔歌，

才没有白生了这双耳朵。

如果听到的不过是，轻薄无赖的羞辱声，

蛮横老婆的斥骂声，还不如耳聋了干净！

注释

[22]欸乃：摇橹声。

[23]诟谇：骂人连带吐口水，恶骂。

点评

黄仙裳曰：此诸种声颇易得，在人能领略耳。

朱菊山曰：仙老所居，乃城市山林，故其言如此。若我辈日在广陵城市中，求一鸟声，不啻如凤凰之鸣，顾可易言耶。

释中洲曰：文殊选二十五位圆通，以普门耳根为第一；今心斋居士耳根不减普门，吾他日选圆通，自当以心斋为第一矣。

张竹坡曰：久客者，欲听儿辈读书声，了不可得。

张迂庵曰：可见对恶少、悍妻，尚不若日与禽虫周旋也。〇又曰：读此方知先生耳聋之妙。

光景各不同　邀友亦有别

上元须酌豪友，端午须酌丽友，七夕须酌韵友，中秋须酌淡友，重九须酌逸友。

今译

正月十五，须与豪气纵横的朋友饮酒；

五月初五，须与清秀美丽的朋友饮酒；

七月七日，须与风流儒雅的朋友饮酒；

八月十五，须与恬淡平和的朋友饮酒；

九月九日，须与高逸脱俗的朋友饮酒。

点评

朱菊山曰：我于诸友中，当何所属耶？

王武徵曰：君当在豪与韵之间耳。

王名友曰：维扬丽友多，豪友少，韵友更少，至于淡友、逸友则削迹矣。

张竹坡曰：诸友易得，发心酌之者，为难能耳。

顾天石曰：除夕须酌不得意之友。

尤谨庸曰：上元酌灯；端午酌彩丝；七夕酌双星；中秋酌月；重九酌菊；则五友具备矣。

金鱼紫燕物中仙　避世金门人莫害

鳞虫中金鱼，羽虫中紫燕，可云物类神仙，正如东方曼倩避世金马门[24]，人不得而害之。

今译

鳞甲类虫里的金鱼，虽然颜色十分美好，

却因肉苦免遭烹食；翅膀类虫里的紫燕，

虽然将巢筑在梁上，却能与人和平相处。

它们都可全身免害，是动物世界的神仙，

如东方朔避世朝廷，别人不能加害于他。

注释

[24]东方曼倩：汉东方朔字曼倩，上书自荐，事汉武帝，性诙谐，善滑稽，曾说别人都跑到山林里隐居，而自己却隐居在朝市，避世金马门。金马门：学士待诏之处。汉武帝得大宛马，乃以铜铸像，立于鲁班门外，遂将鲁班门更名为金马门。

点评

江含徵曰：金鱼之所以免汤镬者，以其色胜而味苦耳。昔人有以重价觅奇特者以馈邑侯，邑侯他日谓之曰：贤所赠花鱼，殊无味。盖已烹之矣！世岂少削圆方竹杖者哉。

入世　出世

入世须学东方曼倩，出世须学佛印了元。

今译

积极入世做一番事业，而能在朝市里隐下来，

应当向东方曼倩学习；潇洒出世以保全真情，

又能从容地应付世事，应当向佛印了元看齐。

点评

江含徵曰：武帝高明喜杀，而曼倩能免于死者，亦全赖吃了长生酒耳。

殷日戒曰：曼倩诗有云：依隐玩世，诡时不逢。此其所以免死也。

石天外曰：入得世然后出得世，入世出世打成一片，方有得心应手处。

赏花对佳人　醉月对韵友

赏花宜对佳人，醉月宜对韵人，映雪宜对高人。

今译

玩赏绚烂的鲜花，应和美丽动人的女子在一起；

欣赏美丽的月色，应和神韵飘逸的朋友在一起；

吟赏晶莹的白雪，应和品性高洁的朋友在一起。

点评

余淡心曰：花即佳人，月即韵人，雪即高人。既已赏花、醉月、映雪，即与对佳人、韵人、高人无异也。江含徵曰：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

张竹坡曰：聚花月雪于一时，合佳韵高为一人，吾当不赏而心醉矣。

言生禅人曰：吾于高青丘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二句得之。

朋友不同　韵致各别

对渊博友，如读异书；对风雅友，如读名人诗文；对谨饬友[25]，如读圣贤经传；对滑稽友，如阅传奇小说。

今译

与学识渊博的朋友相对，像在读从没读过的奇书；

与风度高雅的朋友相对，像在读著名作家的诗文；

与严谨自律的朋友相对，像在读圣贤凝重的经传；

与诙谐滑稽的朋友相对，像在读妙趣横生的小说。

注释

[25]谨饬：谨慎小心。

点评

李圣许曰：读这几种书，亦如对这几种友。

张竹坡曰：善于读书取友之言。

楷书文秀草书武　行书飘逸如高士

楷书须如文人，草书须如名将。行书介乎二者之间，如羊叔子缓带轻裘[26]，正是佳处。

今译

楷书应当像文人般雍容端庄，

草书应当像名将般气韵雄猛。

行书则介于楷书与草书之间，

好似轻裘缓带的羊叔子一样，

飘逸洒脱而不失凝重的风度。

注释

[26]羊叔子缓带轻裘：晋羊祜字叔子，博学能文，风度飘逸，在军常轻裘缓带，身不披甲。

点评

程韡华曰：心斋不工书法，乃解作此语耶？

张竹坡曰：所以羲之必做右将军。

人求入诗　物求入画

人须求可入诗，物须求可入画。

今译

人品须高洁飘逸，才能被人在诗里赞颂、吟咏；

物品须美丽脱俗，才能被人在画中描摹、欣赏。

点评

龚半千曰：物之不可入画者，猪也、阿堵物也、恶少年也。

张竹坡曰：诗亦求可见得人，画亦求可像个物。

石天外曰：人须求可入画，物须求可入诗，亦妙。

少年须稳重　老年须生气

少年人须有老成之识见；老成人须有少年之襟怀。

今译

年轻人应当有老年人深沉稳重的见识，

老年人应当有年轻人朝气蓬勃的胸怀。

点评

江含徵曰：今之钟鸣漏尽、白发盈头者，若多收几斛麦，便欲置侧室，岂非有少年襟怀耶？独是少年老成者少耳。

张竹坡曰：十七八岁便有妾，亦居然少年老成。

李若金曰：老而腐板，定非豪俊。

春为天本怀　秋是天别调

春者天之本怀，秋者天之别调。

今译

春天万物欣欣向荣生机盎然，是上天的本意。

秋来万木衰飒凋零萧条冷落，是上天的变调。

点评

石天外曰：此是透彻性命关头语。

袁中江曰：得春气者，人之本怀；得秋气者，人之别调。

尤悔庵曰：夏者天之客气；冬者天之素风。

陆云士曰：和神当春，清节为秋，天在人中矣。

翰墨棋酒　人生之趣

昔人云[27]：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予益一语云：若无翰、墨、棋、酒[28]，不必定作人身。

今译

前人说：

如果没有花月美人这些美好事物，

我就不愿意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

我要说：

如果不解琴棋书酒这些高情雅趣，

纵然生在这个世界岂非枉为人身！

注释

[27]昔人：按：《舌华录》引作吴逵曰，《竹屋三书》引作吴延祖曰。明代陆绍衍《醉古堂剑扫》亦云：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

[28]翰墨：笔和墨，指文章和字画。

点评

殷日戒曰：枉为人身，生在世界者，急宜猛省！

顾天石曰：海外诸国决无翰墨棋酒，即有，亦不与吾同一般有，人何也。

心有千千愿　第一是逍遥

愿作木而为樗，愿在草而为蓍，愿在鸟而为鸥，愿在兽而为廌[29]，愿在虫而为蝶，愿在鱼而为鲲。

今译

如果要做一根木头，那么就做樗木吧，

它虽然对人没有用处，却能保全天年；

如果要做一株小草，那么就做蓍草吧，

它常被用来占卜，能预知将发生的事；

如果要做一只飞鸟，那么就做海鸥吧，

它没有机心，与人类相处得那么融洽；

如果要做一头走兽，那么就做獬豸吧，

它角儿虽嫩，也要抵触这世上的奸邪；

如果要做一条虫儿，那么就做蝴蝶吧，

它舒展着双翅，自由欢快畅游在花丛；

如果要做一尾游鱼，那么就做鲲鱼吧，

它将变化成大鹏，逍遥在生命的晴空！

注释

[29]廌（zh）：獬豸（zh）。古代传说中的神兽，有的记载说它长得像鹿而只有一支角，有的说它是神羊。相传它能他辨善恶曲直，遇到争斗的双方，就去触邪恶的一方。

点评

吴菌次曰：较之《闲情》一赋，所愿更自不同。

郑破水曰：我愿生生世世为顽石。

尤悔庵曰：第一大愿。〇又曰：愿在人而为梦。

尤慧珠曰：我亦有大愿：愿在梦而为影。

弟木山曰：前四愿皆是相反：盖前知则必多才，忘机则不能触邪也。

夏有三余

古人以冬为三余[30]，予谓当以夏为三余：晨起者，夜之余；夜坐者，昼之余；午睡者，应酬人事之余。古人诗云：我爱夏日长。[31]洵不诬也。

今译

古人把冬天当成读书的三种空闲时间，

而我则认为夏天同样有三种空闲时间：

早起读书，是夜晚之余；

晚间独坐，是白天之余；

中午小憩，是应酬之余。

古人说：我爱夏日长。

在夏天读书才知道这句话确实不假啊。

注释

[30]三余：汉董遇说应在三余之际读书：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后以三余泛指空闲时间。

[31]古人诗：指唐文宗李昂和柳公权有联句诗：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

点评

张竹坡曰：眼前问冬夏皆有余者，能几人乎？

张迂庵曰：此当是先生辛未年以前语。

庄周梦蝶　蝶梦庄周

庄周梦为蝴蝶，庄周之幸也；蝴蝶梦为庄周，蝴蝶之不幸也。

今译

庄周化为蝴蝶，

从热恼的人生走向逍遥之境，是庄周的大幸；

蝴蝶梦为庄周，

从逍遥之境步入热恼的人生，是蝴蝶的悲哀。

点评

黄九烟曰：惟庄周乃能梦为蝴蝶，惟蝴蝶乃能梦为庄周耳。若世之扰扰红尘者，其能有此等梦乎？

孙恺似曰：君于梦之中，又占其梦耶。

江含徵曰：周之喜梦为蝴蝶者，以其入花深也。若梦甫酣而乍醒，则又如嗜酒者梦赴席为妻惊醒，不得不痛加诟谇矣。

张竹坡曰：我何不幸，而为蝴蝶之梦者。

种花可邀蝶　种德可邀人

艺花可以邀蝶，垒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风[32]，贮水可以邀萍，筑台可以邀月，种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蝉。

今译

种植花草，可以邀来蝴蝶翩翩；

垒石为山，可以邀来云气萦绕；

栽植松树，可以邀来清风阵阵；

贮水为池，可以邀来浮萍点点；

构筑小台，可以邀来月色满庭；

种植芭蕉；可以邀来珠雨鸣玉；

栽种柳树，可以邀来夏蝉高唱。

注释

[32]栽松邀风：《南史陶弘景传》：特爱松风，庭阶皆植松，闻其响，欣然为乐。

点评

倪永清曰：选诗可以邀谤。

曹秋岳曰：酿酒可以邀友。

崔莲峰曰：酿酒可以邀我。

尤艮斋曰：安得此贤主人？

尤慧珠曰：贤主人非心斋而谁乎。

陆云士曰：积德可以邀天，力耕可以邀地，乃无意相邀而若邀之者，与邀名邀利者迥异。

言之极幽景　实为萧索境

景有言之极幽，而实萧索者，烟雨也；境有言之极雅，而实难堪者，贫病也；声有言之极韵，而实粗鄙者，卖花声也。

今译

有的景致看起来极其幽静，而实际上却萧条冷落，

这就是濛濛如愁雾的烟雨；

有的境界听起来极其风雅，而实际上却难以忍受，

这就是生活贫穷而多疾病；

有的声音听起来极有韵致，而实际上却粗俗不堪，

这就是卖花时候的吆喝声。

点评

谢海翁曰：物有言之极俗，而实可爱者，阿堵物也。

张竹坡曰：我幸者极雅之境。

言生禅人曰：于萧索、难堪、粗鄙之物，而生极幽、极雅、极韵之感，由于置身其外，保持审美距离之故也。

富贵才子　福慧双修

才子而富贵，定从福慧双修得来[33]。

今译

身为才子而又能够大富大贵，

没有丝毫读书人的穷酸之气，

这一定是修福又修慧的结果。

注释

[33]福慧：福德与智慧。菩萨为成就佛果，必须上求菩提（智业），下化众生（福业），具备福、智二行，是成佛最胜之实践，称为二种胜行。据《大无量寿经》载，阿弥陀佛为法藏菩萨时，曾发下四十八愿，其一即是福智双修愿。

点评

昌青若曰：才子富贵难兼，若能运用富贵，才是才子，才是福慧双修。世岂无才子而富贵者乎？徒自贪着，无济于人，仍是有福无慧。

陈鹤山曰：释氏云：修福不修慧，象身挂璎珞；修慧不修福，罗汉供应薄。正以其难兼耳。山翁发为此论，直是夫子自道。

江含徵曰：宁可有一副菜园肚皮，不可有一副酒肉面孔。

新月恨易沉　缺月恨迟上

新月恨其易沉[34]；缺月恨其迟上[35]。

今译

新月容易沉落，缺月迟迟出现，

自古好事多磨，令人彷徨惆怅！

注释

[34]新月：即上弦月，农历每月初出的弯形的月亮，一般出现在农历初八前后。这时的月升起时间早，下落的时间也早，所以说易沉。

[35]缺月：不圆的月亮，即下弦月，农历月末的残月，一般出现在农历二十三前后。这时的月亮要到下半夜才升起，所以说迟上。

点评

孔东塘曰：我唯以月之迟早，为睡之迟早耳。

孙松坪曰：第勿使浮云点缀，尘滓太清，足矣。

冒青若曰：天道忌盈。沉与迟，君勿恨。

张竹坡曰：易沉、迟上，可以卜君子之进退。

劳作贵得其中趣

躬耕吾所不能，学灌园而已矣；樵薪吾所不能，学薙草而已矣。

今译

虽然不能亲自耕作，但学学田园劳作还是可以的；

虽然不能亲自砍柴，但学学去除杂草还是可以的。

点评

汪扶晨曰：不为老农，而为老圃，可云半个樊迟。

释菌人曰：以灌园薙草自任自待，可谓不薄。然笔端隐隐有非其种者，锄而去之之意。

人生十恨　雅士之情

一恨书囊易蛀，二恨夏夜有蚊，三恨月台易漏[36]，四恨菊叶多焦，五恨松多大蚁，六恨竹多落叶，七恨桂荷易谢，八恨薜萝藏虺[37]，九恨架花生刺[38]，十恨河豚有毒[39]。

今译

人生在世有种种遗憾的事：

一恨图书容易被蠹鱼蛀坏；

二恨夏天的夜晚蚊声如雷；

三恨赏月的水榭容易漏风；

四恨菊叶在烈日之下焦卷；

五恨松树上常有大蚁攀爬；

六恨翠竹终不免黄叶随风；

七恨桂花与荷花飘零枯萎；

八恨茂密的薜萝藏有毒蛇；

九恨美丽的架花长满利刺；

十恨河豚肉鲜美却有剧毒。

注释

[36]月台：用来赏月的水榭。

[37]虺（huǐ）：毒蛇。

[38]架花：指需要搭架子支撑的花，如荼蘼、蔷薇等。

[39]河豚有毒：河豚鱼味道鲜美，而有剧毒，所以有拼死吃河豚之说。此处所写均为作者极为喜爱之事，作者之恨，乃美中不足耳。

点评

江菂庵曰：黄山松并无大蚁，可以不恨。

张竹坡曰：安得诸恨物尽有黄山乎。

石天外曰：予另有二恨：一曰才人无行，二曰佳人薄命。

别样情景

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花，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景。

今译

在楼台上遥观山色，在城墙头观赏雪景；

在灯烛前品赏花容，在舟船里卧看霞光；

在月亮下欣赏美人，都别有番消魂韵致。

点评

毕右万曰：予每于雨后看柳，觉尘襟俱涤。

江允凝曰：黄山看云更佳。

倪永清曰：做官时看进士；分金处看文人。

尤谨庸曰：山上看雪，雪中看花，花下看美人，亦可。

妙不可言　摄人魂魄

山之光，水之声，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韵致，美人之姿态，皆无可名状，无可执着。真足以摄召魂梦，颠倒情思！

今译

高山的光泽精神，流水的声音韵律，

皎月的颜色意趣，鲜花的芬芳气息，

文人的风神韵致，美人的神情姿态，

都令人感受其美，却说不出捉不住，

使人魂牵而梦绕，使人意乱而情迷！

点评

吴街南曰：以极有韵致之文人，与极有姿态之美人，共坐于山水花月间，不知此时魂梦何如，情思何如？

神游八极　聊慰我心

假使梦能自主，虽千里无难命驾，可不羡长房之缩地[40]；死者可以晤对，可不需少君之招魂[41]；五岳可以卧游，可不俟婚嫁之尽毕[42]。

今译

假使能够把握住虚幻梦境，

虽有千里之遥可驾车而至，

不必去羡慕费长房的缩地；

如果能够与死者会晤交谈，

纵有万般相思皆可以倾诉，

不再用得上李少君的招魂；

如果欣赏绘画能替代游览，

虽然家事没有完也可畅游，

可不用等子女婚嫁都结束。

注释

[40]缩地：相传东汉费长房，有缩地之术，能在顷刻之间到达千里之外的地方。

[41]招魂：汉武帝时有方士李少君，自言能与仙人相接。为武帝招致李夫人魂魄的是另一方士少翁而非少君，此系著者误记。

[42]婚嫁尽毕：东汉尚平，俟子女婚嫁已毕，遂不问家事，出游名山大川，不知所终。

点评

黄九烟曰：予尝谓，鬼有时胜于人，正以其能自主耳。

江含徵曰：吾恐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地茫茫皆不见也。

张竹坡曰：梦魂能自主，则可一生死，通人鬼，真见道之言矣。

遭际有不幸　品德无缺陷

昭君以和亲而显，刘蕡以下第而传[43]。可谓之不幸，不可谓之缺陷。

今译

昭君因出塞而扬芳名，刘蕡因落第而显高节。

可以说是命中的不幸，不能说是人生的缺陷。

注释

[43]刘蕡下第：唐刘蕡于文宗大和二应贤良对策，极言宦官祸国，主考官害怕得罪宦官，不敢录取。同考的李邰说：刘蕡下第，我们这些人登科，实在让人感到惭愧！

点评

江含徵曰：若故折黄雀腿而后医之，亦不可。

尤悔庵曰：不然，一老宫人，一低进士耳。

爱花爱美人

以爱花之心爱美人，则领略自饶别趣；以爱美人之心爱花，则护惜倍有深情。

今译

用爱花的心情来爱惜美人，

欣赏美人时自然别有情趣；

用爱美人的心境来爱惜花，

护惜花的情感将倍加浓厚。

点评

冒辟疆曰：能如此，方是真领略真护惜也。

张竹坡曰：花与美人何幸，遇此东君。

舍花而取美人

美人之胜于花者，解语也[44]；花之胜于美人者，生香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香而取解语者也。

今译

美人胜于花的地方，在于她善解人意；

花胜于美人的地方，在于她散发香气。

两者不可兼得，我愿舍生香花而选解语美人。

注释

[44]解语：唐陈鸿《开元天宝遗事》：太液池千叶莲开，明皇与妃子共赏，谓左右曰：何如此解语花耶？解语花，指杨贵妃聪明巧慧，是善解人意的美人。

点评

王勿翦曰：飞燕吹气若兰，合德体自生香，薛瑶英肌肉皆香，则美人又何尝不生香也。

窗内作字窗外观

窗内人于纸窗上作字，吾于窗外观之，极佳。

今译

窗里的人在纸窗上写字，

我在窗子外面驻足观看，

感觉特别惬意别有会心。

点评

江含徵曰：若索债人于窗外纸上画，吾且望之却走矣。

阅历深浅不同　读书所悟各别

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45]。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

今译

少年时读书，像是在门缝中窥探月亮，

虽然专精，但局限于一隅；

中年时读书，像是在庭院中观看月亮，

虽然广博，却不是太专注。

晚年时读书，像是在台榭上玩赏月亮，

对书中的妙谛别有会心。

这是因为阅历有深有浅，读书的感受也各有不同。

注释

[45]台上玩月：随心所欲地玩赏，取舍由我，不受限制。按本则受《世说新语文学》之启发：诸季野语孙安国云：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孙答曰：南人学问，清通简要。支道林闻之曰：圣贤固所忘言。自中人以还，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南人学问，如牖中窥日。

点评

黄交三曰：真能知读书痛痒者也。

毕若万曰：吾以为学道亦有浅深之别。

张竹坡曰：吾叔此论，直置身广寒宫里，下视大千世界，皆清光似水矣。

致信告雨师　好雨知时节

吾欲致书雨师：春雨，宜始于上元节后，至清明十日前之内，及谷雨节中；夏雨，宜于每月上弦之前，及下弦之后；秋雨，宜于孟秋之上下二旬；至若三冬，正可不必雨也。

今译

我想给雨神写一封信：

春雨，应当在正月十五以后下，不妨碍观赏灯火；

应当在清明前十日之内停止，不妨碍桃花蓓蕾绽开；

至于谷雨节时，则不妨随便降落；

夏雨，应当在每个月的上弦之前下，

到下弦之后停止，在月亮不圆的这段时间尽管下，

免得妨碍圆月出来；

秋雨，应当在八月的上旬与下旬下，

留出包括八月十五在内的中旬，供人尽情玩月；

至于到了冬天，自然可以不必下雨了。

点评

孔东塘曰：君若果有此牍，吾愿作致书邮也。

张竹坡曰：此书独不可致于巫山雨师。

余生生曰：使天而雨粟，虽自元旦雨至除夕，亦未为不可。

清贫胜浊富　乐死胜忧生

为浊富不若为清贫，以忧生不若以乐死。

今译

与其卑鄙龌龊而富有，不如甘守清苦而贫困；

与其愁眉苦脸地活着，不如旷达乐观地死去。

点评

李圣许曰：顺理而生，虽忧不忧；逆理而死，虽乐不乐。

吴野人曰：我宁愿为浊富。

张竹坡曰：我愿太奢：欲为清富。焉能遂愿？

唯鬼最富　唯鬼最尊

天下唯鬼最富：生前囊无一文，死后每饶楮镪[46]。天下唯鬼最尊：生前或受欺凌，死后必多跪拜。

今译

天下只有鬼最富：生前一贫如洗，

死后却有人不断地给他焚烧纸钱。

天下只有鬼最尊：生前纵受欺凌，

死后却定能接受着许多人的跪拜。

注释

[46]楮镪（chǔ qiǎng）：祭供时焚化用的纸钱。

点评

吴野人曰：世于贫士，辄目为穷鬼，则又何也？

陈康畴曰：穷鬼若死，即并称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