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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2024-06-03 〔老古玩店〕 狄更斯 第三章 狄更斯 古玩店

女孩子后面紧跟着一位年纪不算小的男人,一副难看的面貌和可憎的神情,个子小得活像一个侏儒,头和脸倒大得配得上一个巨人的身体。他的黑眼睛表现出不安、奸诈和狡猾;嘴和下巴上面耸竖着粗硬的须根;他的气色好像从来没有干净过或者清洁过似的。但是因为一个可怖的笑容使得他面上的表情更滑稽了,这种笑容似乎是习惯成了自然,和轻松或者愉快的感情并不发生关系,一笑露出满口变了色的不整齐的獠牙,活像一条吐着舌头喘气的狗。他的装束包括一顶大尖帽,一套穿旧了的深色衣服,一双容积很大的鞋子,一条龌龊的白围巾又皱又瘪,把他那青筋暴露的脖子大部分抛在外面。他的头发是灰黑色的,上额部分剪得很短很直,在耳朵周围像穗子一般地垂着。又粗糙又难看的双手污秽不堪;指甲又长又弯,颜色是黄的。

我用了很多的时间注意这些小节,因为除此之外,其余的不必仔细观察便能一目了然。过了好一会儿还没有人打破沉默。女孩子怯生生地走向他的哥哥,握住他的手。矮子(假设我们可以这样称呼他的话)锐敏地望了望在座的人,很清楚地,古玩商人没有料到这位丑陋客人的来访,因此他显得很张皇很不自然。

啊!矮子说,伸出手来遮在眼睛上面,很注意地观察那个年轻人,邻居,那该是你的外孙吧!

宁愿他不是,老人答道,但不幸他是。

那一位呢?矮子说,指着狄克斯威夫勒。

他的一位朋友,到这里也和他一样受欢迎的。老人说。

还有那一位呢?矮子问,身子转了个圈子直指着我。

前一天晚上耐儿从你府上出来迷了路,就是这位先生好心好意地把她送回家来。

小个子转身对着女孩子,好像是谴责她,又像是表示诧异似的,但是因为她正在和那个年轻人谈话,也就保持沉默,并且欠着身子倾听。

那么,耐丽,那个年轻人说,声音很高,他们教你恨我吧,咦?

没有,没有。说这话多可耻!唔,没有!女孩子叫道。

那么是教你爱我吧?哥哥追上一句,冷笑着。

也没有,她答道,他们从来不对我谈起你的。真的,他们从来没有谈起过。

他们不会谈我的,他说,狠狠地注视着外祖父,他们不会谈我的,耐儿。这一点我倒是相信你的。

但是我很爱你呢,福来德。女孩子说道。

当然啦!

我爱你,真的,我要永远爱你,女孩子重复说,表现出很重的感情,但是,唔,如果你不再让他生气并且不再使他不高兴,我还要更加爱你。

我明白!年轻人说,漫不经心地弯下腰,吻了她一下,又把她推开,好了你已经背完了你的教条,去你的吧。你用不着哭呀。说来说去,我看我们还是好离好散才是。

他沉默下来,眼睛送着她走,直到最后她走到那间小屋子里,把门关上;然后他转过身对着矮子,唐突地说道

喂,密斯特

你是说我吗?矮子答道,我叫奎尔普。你会记得住的。我的名字不长丹尼尔奎尔普。

那么,喂,奎尔普先生,另外那一位接下去,你对我外公像是有一些办法呢。

有一些。奎尔普先生强调地说道。

也略微知道他的一些花头经和鬼把戏吧?

知道一些。奎尔普说,还是很冷淡。

那么让我通过你告诉他,只限这一次,只要他把耐儿关在这里,我要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要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如果他想断绝我,他必须先放弃她。为什么把我当作妖怪,躲我,怕我,好像我带来了瘟神?他会告诉你我没有天赋的感情,他也会说,我关心我的妹妹,不比我关心他更多一些。随他说去好了。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常来常往,让我妹妹晓得还有我这样一个人。多会儿我高兴,我就来看她。这是我的主要意思。今天我来这里声明一下,以后我还要为了这一个目的来五十次,也会得到同样的成功。我说,不达到目的我是绝不停止的。我的任务完了,现在我的拜访结束。狄克,来呀。

停一下!斯威夫勒先生看到他的同伴向着门口走,叫了起来,阁下!

阁下,听候吩咐。奎尔普先生说,因为那个称呼是对他叫的。

在我离开这个有趣、热闹场面和这些光明炫目的大厅之前,阁下。斯威夫勒先生说,请你准许我提出一个小意见。今天我到这里来,阁下,总认为老透儿还讲交情。

说下去呀,阁下。丹尼尔奎尔普说,因为那位演说家突然住口了。

我心里存着这种意思,还有这种意思所唤起的感情,阁下,我感觉彼此既然是朋友,那么虐待、逼迫和威胁并不是扩展灵魂和促使争论双方和谐共处的办法呀,因此我愿提出一个办法,它很适合于目前这种场合。阁下,你允许我在你耳边说句话吗?

并没有等待对方许可了他,斯威夫勒先生走到矮子跟前,紧靠着他的肩膀,弯下身子凑到他的耳边,使用一种在场的人们完全可以听到的声音说道

对这个老透儿的口号是叉出他的钱来[1]。

是什么?奎尔普问。

是叉出他的钱来,阁下,叉出他的钱来,斯威夫勒答道,拍拍他的口袋,你醒着吗,阁下?

矮子点点头。斯威夫勒先生后退,也照样点点头,然后再向后退,再点头。这样一面后退,一面点头,一下子便到了门口,在那里他大声咳嗽,是要引起矮子的注意,抓住个机会打手势,表示那是知己的谈话,也是不容破坏的秘密。他把适合传达这种意思的严肃哑剧演完,便跟在他的朋友后面消失了。

哼!矮子说,愁眉苦脸地耸耸肩膀,这就是至亲的下场。谢上帝,我没有一个亲戚!他转过头对着老人,接下去说道,如果你不是软弱得像一根芦苇,又不是到了那种不省人事的程度,你也不需要什么亲戚。

你叫我怎么办呢?他反问道,陷入一种像是没有办法的绝望里,说话和嘲笑是容易的。你叫我怎么办呢?

如果易地而处,我该怎么办呢?矮子说。

不用说,可能很凶呢。

这一点你对了,小个子说,对这种恭维极端满意,因为他认为这是恭维,像一个魔鬼露着牙齿,一面搓着他那龌龊的手,去问奎尔普太太,美丽的奎尔普太太,又恭顺又胆小又可爱的奎尔普太太。但是我想起来了我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她一定很着急,我几时不到家,她几时不会安心的。我知道我每次出门,她总是这种样子,虽然她不敢明讲,除非我引逗她,告诉她她可以随便说话,我绝不会怪罪她。唔,训练成功了的奎尔普太太!

那样子非常可怖,大头小身,他的手搓了又搓,慢慢地搓过来搓过去甚至在表演这个小动作的时候神气也怪里怪气的然后垂下浓重的眉毛,把下巴翘到半空,趾高气扬地带着一种贼头贼脑的样子向上瞥了一下,这副样儿只有一只猴子可能模仿得来,做得像。

这里,他说,一只手伸到怀里,蟹行到老人身边,我唯恐发生意外,所以亲身把它带了来,因为全是现金,又大又重,耐儿的手袋装不了,也提不动。不过她倒应该趁早练练,因为,邻居,你死了以后她就要提很沉重的东西了[2]。

上帝保佑她!我希望如此。老人说,好像在呻吟。

希望如此!矮子重复了老人的话,凑到他的耳边,邻居,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把这些钱存放到哪里去了。但是你是一位深沉的人,很会保守秘密呢。

我的秘密!另外那一位答道,带着一种憔悴的面容,是,你说对了我保守秘密守得很严。

他不再说什么了,但是拿了钱,跨着慢而不稳定的步子,转过身,像一个疲倦了的失意人,紧紧抱住头。矮子锐利地注视着老人走进小客厅,把钱锁在壁炉架上的保险箱中;然后他沉思了一下,准备告辞,说如果不赶快走,奎尔普太太会等得发疯了。

那么好吧,邻居,他接着说,我要回家转了,向耐丽致爱,希望她不再迷路,虽然她这一来倒使我得到一个不曾料到的光荣。说完向着我鞠躬,眼睛斜斜地望了望我,然后又敏锐地扫射四周,这一来好像把每一种事物,不论多么小,也不论多么细微,都包罗在他的视线以内了。最后才走了出去。

我也几次试着要走,但是老人一直不肯,恳求我多留一会儿。屋子里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人了,他又重申他的恳求,并且感谢上次造成我们认识的机会,我也只好欣然听从他的劝告,坐了下来,假装审查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和他放在我面前的几颗古老的徽章。说实话,想让我留下用不着费很大力气的,因为如果我的好奇心是被第一次访问所引起的,现在更是有增无减了。

不久耐儿也来到一起,把一些针线活计放在桌上,坐在老人旁边。看了屋内的鲜花,绿枝掩盖着爱鸟的小笼,清爽和青春的气味好像窸窣地流过沉闷的老屋,回旋在女孩子的顶上,真使你感到愉快。看了女孩子的美丽和温婉,再看老人那个弯曲了的身子、忧郁侵蚀透了的面容以及疲倦了的神情,很够新奇,但是不怎样愉快了。他一天比一天衰老,这位孤苦伶仃的小人儿将来要落个什么结果呢?尽管他是一位不大高明的保护人,但是假如他一旦死了那时候她的命运又是怎样呢?

老人差不多回答了我的想法,因为他把手搭在她的手上,高声说了。

我的兴致会好一些的,耐儿,他说,好运道一定在等着你我不替我自己要求,但是替你。要不然,那些不幸将来会落在你那无罪的头上的,因此我不禁相信,一经引导,最后好运道一定要来的!

她快活地望着他的脸,但是没有答话。

当我想到,他说,想到那许多岁月在你短短生命中的那些岁月你一直是和我生活在一起的;想到你那单调的生活,没有和你年龄相仿的同伴,没有任何孩子们应有的玩乐;想到你是在这样一种枯寂的环境中长大的,这里没有别人,你只能和一位老头子过日子;耐儿,想到这里,我就常常觉得对不起你。

外公!女孩叫道,并没有隐藏她的惊愕。

不是有意这样;不是,不是,他说,我一向期待着那一天,使你能够和那些又华贵又美丽的人物在一起,在上等社会里立脚。但是我还在期待着,耐儿,我还在期待着。如果我被迫离开你,我替你安排了些什么使你能够挣扎着在世界上活下去呢?那边的小鸟儿是很有资格和世界交战的,结果还不是随世浮沉。听!我听到吉特在外面,接他去,耐儿,接他去。

她站立起来,匆匆地走开,停下,转回来,双手抱住老人的脖子;然后又离开他,慌慌张张地走了这次动作很快,是要隐藏她脸上滚下来的泪珠。

在你耳边说一句话,阁下,老人慌慌张张地低声说,那天晚上听了你说的话心里很不安定,我也只能拿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来替自己辩护;回头已经太迟,如果我能的话(虽然我办不到);而且我还是希望胜利。一切都是为了她。我本人已经为极度的贫困所拖累,却不愿意她也遭受到贫穷的痛苦。我不希望她也受到使她母亲,我的亲生女儿,早进坟墓的不幸。我要留给她的不是轻易就能花去或浪费掉的资财,而要使她永远不会陷入贫乏。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吧,阁下?我要她有的不是一点儿周济金,而是一笔财富嘘!现在或者以后,我对这问题不能再说什么了。她要回来了!

他对我说话时语气恳切,抓住我胳臂上的那只手一直在颤抖,眼睛紧张地盯牢我不放,态度又狂热又激动,这一切使我充满了惊异。我所看到的和所听到的,再加上他自己讲的那一大部分话,使我猜想他是一位富有的人。我对他的性格不够了解,只认为他也是一位可怜的倒霉鬼,把赚钱当作一生中唯一目的,等到发了一笔大财,却又不断因为害怕贫穷而苦恼,经常为赔钱和破产的恐惧所侵袭。他所说的许多事情我不大懂,但是它们同我刚才想到的意思十分一致,因此最后我毅然断定,他是属于这种不幸福的人。

这个意见并不是仓促考虑的结论,实在说,在当时并没有考虑的机会,因为女孩子很快地就回来了,而且立即准备替吉特上写字课,这功课好像他一星期要上两次,那天晚上正赶上一个规定日期,他和他的女教师都高兴得不得了。要想把上课情形详细描述一番,必须占很大的不必要的篇幅和时间:他如何一直不肯当着一位陌生的绅士的面在客厅里落座,好说歹说才把他的礼貌收回去了就座之后,他如何把袖子挽起,张开两臂,面孔凑近练习簿,狞恶地斜着眼睛瞪着那一行一行的字如何从他把钢笔拿到手里那一分钟起,他就开始在墨水中打滚,甚至把墨水涂到头发根上如何偶然写正确了一个字母,但在准备写另一个字母时,他的手腕早把前一个弄模糊了如何每一次发生新的错误,女孩子便爆发出新的高兴的笑,声音很高而且和吉特的笑一样是从内心发出的尽管这样,在整个过程中,她是如何循循善诱地教,他是如何急切地学习,这些也就不必细谈了。现在只讲功课上完;黄昏已过,黑夜到来;老人又变得不安定和耐不住了;他又在和先前同样的时间秘密地离开家;又是把女孩子一个人留在阴沉沉的墙壁里;只讲这些就够了。

现在我已经由我自己把故事讲了这么许多,并且把这些人物介绍给读者,为了便于叙述,今后我将退出舞台,让那些在故事里面担任重要角色的人们自说自演去吧。

* * *

[1] 叉出他的钱来,原文作fork,是fork out(要他拿出钱来)的省略。

[2] 要提很沉重的东西了(carry weight),双关语,另一种意思是说在老人死后耐儿的生活便不会轻松了。

更新于:5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