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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诗经》

2024-10-16 〔驼庵传诗录〕 顾随 诗经 顾随 驼庵传诗录

《诗》有六义:风、雅、颂,赋、比、兴。前三项,《诗》之性质;后三项,《诗》之作风(法)。

诗人富幻想者好用比,如李白;老杜偏于赋,皇皇大篇,直陈其事,故有诗史之称。太白号称仙才,以其富于幻想、联想天才,多用比也。其实,兴,凑韵而已,没讲儿。小蚂蚱,土里生。前腿爬,后腿蹬。长个翅,翅棱棱。赋也。小板凳,朝前挪。爹喝酒,娘陪着。兴也。兴,只有儿歌中保有的最古、最幼稚。

三百篇好,而苦于文字障,先须打破文字障碍,才能了解其诗之美。

《诗》有六义:风、雅、颂,赋、比、兴。前三项,《诗》之性质;后三项,《诗》之作风(法)。

诗人富幻想者好用比,如李白;老杜偏于赋,皇皇大篇,直陈其事,故有诗史之称。太白号称仙才,以其富于幻想、联想天才,多用比也。其实,兴,凑韵而已,没讲儿。小蚂蚱,土里生。前腿爬,后腿蹬。长个翅,翅棱棱。赋也。小板凳,朝前挪。爹喝酒,娘陪着。兴也。兴,只有儿歌中保有的最古、最幼稚。

三百篇好,而苦于文字障,先须打破文字障碍,才能了解其诗之美。

一、概说诗三百

情操(personality),名词(noun)。

情操(操,用为名词,旧有去声之读),此中含有理智在内。操之谓何?便是要提得起、放得下、弄得转、把得牢,圣人所说发乎情止乎礼义(《毛诗序》)。操又有一讲法,就是操练、体操之操,乃是有范围、有规则的活动。情操虽然说不得发乎情止乎礼义,也要发而皆中节(《中庸》)。情操完全不是纵情,纵是任马由缰,操是六辔在手。总之,人是要感情与理智调和。

向来哲学家忒偏理智,文学家忒重感情,很难得到调和。感情与理智调和,说虽如此说,然而若是做来,恐怕古圣先贤也不易得。吾辈格物致知所为何来?原是为的求做人的学问。学问虽可由知识中得到,却万万并非学问就是知识。学问是自己真正的受用,无论举止进退、一言一笑,都是见真正学问的地方。做人处世的学问也就是感情与理智的调和。

诗三百篇含义所在,也不外乎情操二字。

要了解《诗》,便不得不理会情操二字。《诗》者,就是最好的情操。也无怪吾国之诗教是温柔敦厚,无论在情操二字消极方面的意义(操守),或积极方面的意义(操练),皆与此相合。所谓学问,浅言之,不会则学,不知则问。有学问的人其最高的境界就是吾人理想的最高人物,有胸襟、有见解、有气度的人。梁任公说英文gentleman不易译,若士君子则庶近之矣,便君子二字即可。孔子不轻易许人为君子:

君子哉若人!(《论语宪问》)

君子哉蘧伯玉!(《论语卫灵公》)

君子之才实在难得。士君子乃是完美而无瑕疵的,吾人虽不能到此地步,而可悬此高高的标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此则人高于动物者也。人对于此境界有所谓不满,孔夫子尚且说:

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论语述而》)

此虽不是腾云驾雾的仙、了脱生死的禅,而远亲不如近邻,乃是真真正正的人,此正是平凡的伟大,然而正于吾人有益。五十学《易》,韦编三绝,至此正是细上加细,而止于无大过。

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馀不足观也已。

(《论语泰伯》)

读此真可知戒矣。然而过分的谦虚与过分的骄傲同一的讨厌。而夫子三谦亦令人佩服,五十学《易》,可知夫子尚不满足其境界。所有古圣先贤未有不如此者。古亚历山大(Alexander)征服世界,至一荒野,四无人烟,坐一高山上曰:噫吁!何世界之如是小,而不足以令我征服也!但此非贪,而是要好,人所以有进益在此,所以为万物之灵亦在此。

学问的最高标准是士君子,士君子就是温柔敦厚(诗教),是发而皆中节。释迦牟尼说现实、现世、现时是虚空的,但儒家则是求为现实、现世、现时的起码的人。表现这种温柔敦厚的、平凡的、伟大的诗,就是三百篇。而其后者,多才气发皇,而所作较过,若曹氏父子、鲍明远、李、杜、苏、黄;其次,所作不及者,便是平庸的一派,若白乐天之流。乐天虽欲求温柔敦厚而尚不及,但亦有为人不及处。吾国诗人中之最伟大者惟一陶渊明,他真是士君子,真是温柔敦厚。这虽是老生常谈,但往往有至理存焉,不可轻蔑。犹如禅宗故事所云:诸弟子将行,请大师一言,师曰:诸恶莫作,诸善奉行。弟子大失所望,师曰:三岁小儿道得,八十老翁行不得。吾人之好高骛远、喜新立奇,乃是引吾人向上的,要好好保持、维护,但不可不加操持。否则,小则可害身家,大足以害天下。如王安石之行新法,宋室遂亡也矣。

走发皇一路往往过火,但有天才只写出华丽的诗来是不难的,而走平凡之路写温柔敦厚的诗是难乎其难了,往往不能免俗。有才气、有功力写华丽的诗不难,要写温柔敦厚的诗便难了。一个大才之人而嚅嚅不能出口,力举千钧的人蜕然弱不胜衣,这是怎么?才气发皇是利用文字书,但要使文字之美与性情之正打成一片。合乎这种条件的是诗;否则,虽格律形式无差,但算不了诗。三百篇文字古,有障碍,而不能使吾人易于了解。惟陶诗较可。月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美而不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正而不美。宗教家与道家以为,吾人之感情如盗贼,如蛇虫;古圣先贤都不如此想,不过以为感情如野马,必须加以羁勒,不必排斥感情也能助人为善。先哲有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礼记礼运》)情与欲固有关,人所不能否认。

以上所述是广义的诗。

今所讲诗三百篇向称为经,五四以后人多不然。经者,常也,不变也,近于真理之意,不为时间和空间所限。老杜写天宝之乱称诗史,但读其诗吾人生乱世固感动,而若生太平之世所感则不亲切。俄国文豪高尔基(Gorky)写饥饿写得最好,盖彼在流浪生活中,确有饥饿之经验也。常人写饿不过到饥肠雷鸣而已,高尔基说饿得猫爪把抓肠内,此乃真实、亲切的感觉,非境外人可办,更是占空间、占时间的,故与后来人相隔膜。这就是变,就不能永久。三百篇则不然,经之一字,固亦不必反对。

今所言《诗》三百篇不过道其总数,此乃最合宜之名词。子曰: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

此最扼要之言。此所谓无邪与宋代理学家所说之无邪、正不同。宋儒所言是出乎人情的,干巴巴的。古言: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杨恽《报孙会宗书》)不能止就是正吗?未必是,也未必不是。道学家自命传圣贤之道,其实完全不了解圣贤之道,完全是干巴巴、死板板地谈性、谈天。所以说无邪是正,不如说是直,未有直而不诚者,直也就是诚。(直、真、诚,双声。)《易传》云:

修辞立其诚。(《文言》)

以此讲思无邪三字最切当。诚,虽不正,亦可感人。月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此极其不正矣,而不能说它不是诗。何则?诚也。打油诗,人虽极卑视之,但也要加以诗之名,盖诚也,虽则性有不正。夫子曰诗三百思无邪,为其诚也。

释迦牟尼说法之时,尝曰:

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

(《金刚经》)

如,真如之意,较真(truth)更为玄妙。其弟子抛弃身家爱欲往之学道,固已相信矣,何必又如此说,真是大慈大悲,真是苦口婆心。这里可用释迦之真语、实语、如语、不诳语、不异语说诗之诚、思无邪之无所不包,无所不举,包罗万象。释迦又说:

中间永无诸委曲相。(《楞严经》)

此八字一气说来,就是真。

《尚书尧典》曰:诗言志。如诗人作诗,由志到作出诗,中间就是老杜所谓意匠惨淡经营中(《丹青引》):

第一,志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

第二,中间意匠惨淡经营中(声音、形象、格律要求其最合宜的);

第三,诗篇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

五代刘昭禹曰:五言如四十个贤人,著一字如屠沽(市井)不得。(计有功《唐诗纪事》)岂止五言?凡诗皆如此。诗里能换一个字便是不完美的诗。一字,绝对,真如,是一非二,何况三、四?

惨淡经营之结果,第一义就是无委曲相。好诗所写皆是第一义,与哲学之真理、宗教之经约文字的最高境界同。

读诗也要思无邪,也要无委曲相。

孔子对于诗的论法,归纳起来又称为孔门诗法。法,道也,不是指狭义的方法、法律之法,若平仄、叶韵之类,此乃指广义的法。无事无非法,生活中举止、思想、语言无在而非法。

违了夫子思无邪,便非法。

然而何以又说诗无所谓是非善恶?常所谓是非善恶究竟是否真的是非善恶?以世俗的是非善恶讲来,只是传统习惯(世法、世谛)的是非善恶,而非真的是非善恶。

月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是直,事虽邪而思无邪。在世法上讲,不能承认;在诗法上讲,可以承认。诗中的是非善恶与寻常的是非善恶不同。

鲁迅先生说一军阀下野后居于租界莳花饮酒且学赋诗,颇下得一番功夫,模仿渊明文字、句法。而鲁迅先生批曰:我觉得不像。盖此是言不由衷,便是伪,是不真,是邪。以此而论,其诗绝不如月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二句也。村中小酒肆中有对联曰:

进门来三杯醉也

起身去一步歪邪

此虽不佳而颇有诗意,盖纪实也。又有一联曰:

刘伶问道何处好

李白答曰此地佳

此亦乡村小酒肆对联,还不如前者。下野军阀的仿陶渊明诗还不如村中酒肆对联这个味。故说诗的是非善恶不是世俗的是非善恶。

文学与哲学与道的最高境界是一个。所谓诗法,就是佛法的法,是道。静安先生曰: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人间词话》)

诗三百篇既称经,就是不祧之祖,而降至楚辞、赋、诗、词、曲则益卑矣。然而以诗法论,便童谣、山歌亦可以与经并立。其实诗三百篇原亦古代之童谣、山歌也。《金刚经》云:

是法平等,无有高下。

只要思无邪就是法。佛法平等不是自由平等的平等,佛说之法皆是平等。佛先说小乘,后说大乘,由空说无,说有见空。天才低者使之信,天才高者使之解,无论如何说法,皆是平等。

或谓佛虽说有大乘、小乘,其实佛说皆是大乘,皆可以是而成佛。南无阿弥陀佛六字,最低之小乘,然而也能成佛。故佛说大开方便之门,门无大小,而入门则平等也,与静安先生所谓不以是而分优劣一也。

今所言诗,只要是诗就是法。

孔夫子对于《诗》,有思无邪之总论,尚有分论。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

(《论语阳货》)

这是总论中之分论,前所说是总论中之总论。

说得真好。无怪夫子说学文,真是学文。忠厚老实、温厚和平、仁慈、忠孝、诚实,溢于言表。这真是好文章。每一国的文字有其特殊之长处,吾人说话、作文能够表现出来便是大诗人。中国方字单音,少弹性,而一部《论语》音调仰抑低昂,弹性极大,平和婉转之极。夫子真不可及,孟子不能。

汉学重训诂,宋学重义理,此本难分优劣。汉经秦焚书之后,书籍散乱亟待整理;及宋代书籍大半整理就绪,而改重义理,亦自然之趋势也。今讲《诗经》,在文字上要打破文字障,故重义理而兼及训诂,虽仍汉宋之学而皆有不同。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读此段文章,可以两字不可草草看过。

兴:感发志气[1]。起、立,见外物而有触。

生机畅旺之人最好。何以生机畅旺就是诗?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小雅采薇》),读之如旱苗遇雨,真可以兴也。

观:考察得失。(得失不能要,算盘不可太清,这非诗。)

不论飞、潜、动、植,世界上一切事皆要观,不观便不能写诗。《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中庸》)察犹观也,观犹察也。鸢代表在上一切,鱼代表在下一切,言此而不止于此,因小而大,由浅入深,皆是象征,此二句是极大的象征。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论语述而》),举其一必得知其二。诗中描写多举其一部以括之。

群:朱注:群,和而不流。今所谓调和、和谐,即无入而不自得(《中庸》)。

人当高兴之时,对于向所不喜之人、之物皆能和谐。鸟兽不可与同群(《论语微子》),人与鸟兽心理、兴趣不同,是抵触,是不调和,如何能同群?以此言之,屈子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楚辞渔夫》),人、事、物皆看不中,生活只是苦恼,反是自杀为愈也。贾谊虽未自杀,但其夭折亦等于慢性的自杀。

诗可以群,何也?诗要诚,一部《中庸》所讲的就是一个诚,凡忠、恕、仁、义,皆发自诚。所谓和而不流,流,无思想、无见解,顺流而下。

怨:朱注:怨,怨而不怒。其实也不然,《诗》中亦有怒: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

望文生义,添字注经,最为危险。最好以经讲经,以《论语》注《论语》。此二句,恨极之言,何尝不怒?惟不迁怒(《论语雍也》)也。

夫子承认怒,惟不许迁怒;许人怒,但要得其直。此世法与出世法之不同也。

基督:人家打你的左脸,把右脸也给他。(《圣经》)

释迦: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节节肢解,不生嗔恨。(《金刚经》)

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论语宪问》)

基督要爱你的仇人,释迦一视同仁,都是出世法,孔子是最高的世法。西谚曰: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孔子不曰以怨报怨,报有报答、报复之意。以直报怨是要得其平;以牙还牙,不是直。在基督、释迦不承认怨;夫子却不曾抹杀,承认怒与哀,怒与哀而怨生矣,而怨都是直。

怒、怨,在乎诚、在乎忠、在乎恕、在乎仁、在乎义,当然可以怒,可以怨。

《论语》之用字最好,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沉重、深厚、慈爱。读此段文章,可以二字不可草草放过。

夫子之文,字面音调上同其美,而不专重此。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此是小我,但要扩而充之迩之事父,远之事君。(释迦不许人有我相。)事父、事君,代表一切向外之事,如交友、处世,喂猫、饲狗,皆在其中。事父、事君无不适得其宜。我本乎诚,本乎忠、恕、仁、义,则为人、处世皆无不可。(切不可死于句下。)

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朱子注:其绪馀,又足以资多识。(《论语集注》)夫子所讲是身心性命之学,是道,是哲学思想(philosophy)。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何谓也?要者,识、名两个字,识其名则感觉亲切,能识其名则对于天地万物特别有忠、恕、仁、义之感,如此才有慈悲、有爱,才可以成为诗人。

民,吾胞也;物,吾与也。(张载《西铭》)

天地万物与我并生,类也。(《列子说符》)

仁者,爱人。[2](《论语颜渊》)

孔子举出仁,大无不包,细无不举,乃为人之道也。民,我胞也;物,我与也,扩而充之,至于四海。仁,止于人而已,何必爱物?否!否!佛家戒杀生不得食肉,恐断大慈悲种子。必需时时长养此仁,不得加以任何摧残,勿以细小而忽之。凡在己为患得、在他为不恕者,皆成大害,切莫长养恶习,习与性成,摧残善根。

孔子门下贤人七十有二,独许颜渊三月不违仁(《论语雍也》)。(佛:慈悲;耶:爱;儒:仁。)此是何等功夫?夫子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卫灵公》),念兹在兹。

为什么学道的人看不起治学的人,治学的人看不起作诗的人?盖诗人见鸡说鸡,见狗说狗,不似学道、治学之专注一心;但治学时时可以放下,又不若学道者。

道圆,是全体,大无不包,细无不举;

学线,有系统,由浅入深,由低及高;

诗点,散乱、零碎。

作诗,人或讥为玩物丧志,其实最高。前念既灭,后念往生;后念既生,前念已灭。吾人要念念相续。言语行动,行住坐卧,要不分前念、后念而念念相续,方能与诗有分。这与学道、治学仍是一样,也犹同三月不违仁。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之意也在此,为的是念念相续,为的是长养慈悲种子。

少年不足言,识道年已长。(王摩诘《谒璿上人》)年长则精力不足,寿命有限,去日苦多,任重道远,颇颇不易。孔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论语述而》)识道何易?

诗便是道。试看夫子说诗,兴、观、群、怨、事父、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岂非说的是为人之道?夫子看诗看得非常重大:重,含意甚深;大,包括甚广。

《论语季氏》载:

(孔子)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

夫子两句话,读来又严肃、又仁慈、又恳切。不学诗,无以言,无以是感。

学,人生吸收最重要在眼。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Epomehk)四岁失目,他的诗代表北方沉思玄想,读了总觉得是瞎子说话。发挥方面最主要在言。言,无义不成,辞气不同。常谓作诗要有韵,即有不尽之言。夫子说话也有韵。《世说新语》中之人物真有韵,颇有了不得的出色人物,王、谢家中诗人不少。

孔子论诗还有: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论语子路》)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

子谓伯鱼曰:汝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欤?(《论语阳货》)

以上,孔门诗法总论之部。

在宗教上信与解并行,且信重于解,只要信虽不解亦能入道,若解而不信则不可。释迦弟子阿难知识最多,而迦叶先之得道。世尊拈花,迦叶微笑。迦叶传其法,迦叶死后方传阿难。而儒家与宗教不同,只重解而不在信;且宗教是远离政治,而儒家中则有其政治哲学。《大学》所谓正心、诚意、修身,宗教终止于此而已,是在我,是内;儒家还有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为人,是外。宗教家做到前三项便算功行圆满;而儒家则是以前三项为根本,扩而充之,恢而广之,以求有益于政治,完全是世法,非出世法。

齐家是正心、诚意、修身的实验,是治国、平天下的试验。

夫子要人从自我的修养恢而广之,以见于政治。吾人向以为诗人不必是政治家,爱诗者不见得喜好政治,何以夫子说通了诗三百,授之以政便达,何以见得?夫子说诳语么?否。是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岂能打诳语?鲁迅先生译鹤见祐辅《思想山水人物》(鹤见祐辅思想清楚,文笔亦生动,鲁迅先生译书虽非生动,也还可读),书中说第一次欧战美国总统威尔逊(Wilson)是十足的书呆子。美国总统先必为纽约州长,威尔逊为法学士,做波士顿大学校长,一跃而为纽约州长,再跃而为美国大总统。彼乃文人,又是诗人,又是书呆子,鹤见祐辅最赞仰之。一个纯粹的政客太重实际,而文人成为政治家,彼有彼之理想,可以将政治改良提高,使国家成为更文明的国家,国民成为更有文化的国民。在近代,威尔逊实是美国总统史中最光明、最正大、最儒者气象的一位。在大战和约中,别人以为威尔逊的最大失败盖英、法二国的两滑头,只顾己方利益,不顾世界和平,是以威尔逊被骗了。然而,此正见其光荣也。威尔逊说:美国有什么问题,何必与他商量、与你商量,我只以美国人的身份平心想该怎样办就怎样办。骤听似乎太武断、太主观,但试察历史政治舞台上的人,谁肯以国民的资格想想事当如何办?果然,也不至于横征暴敛,不顾百姓死活了。

说起威尔逊,真是诗人、是文人、是书呆子,可也是理想的政治家此即是夫子所谓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亦奚以为了。夫子曰:吾道一以贯之。曾子释之曰: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说白便白,说黑便黑,那简直是人格的破碎。然而一以贯之绝非容易也。只有老夫子说得起这句话。什么(何)是一?怎么样(何以)贯?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卫灵公》)。我就想我是一个美国人,应当怎么去施,怎么样受。威尔逊说得实在好。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论语学而》)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论语八佾》)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论语子罕》)

以上三段,为夫子在《论语》中对于诗之某节某句之见解。

夫子说诗可以兴,又说兴于诗,特别注重兴字。夫子所谓诗绝非死于句下的,而是活的,对于含义并不抹杀,却也不是到含义为止。吾人读诗只解字面固然不可,而要千载之下的人能体会千载而上之人的诗心。然而这也还不够,必须要从此中有生发。天下万事如果没有生发早已经灭亡。前说因缘二字,种子是因,借扶助而发生,这就是生发,就是兴。吾人读了古人的诗,仅能了解古人的诗心又管什么事?必须有生发,才得发挥而光大之。《镜花缘》中打一个强盗,说要打得你冒出忠恕来。禅宗大师说:从你自己胸襟中流出,遮天盖地。前之冒字,后之流字,皆是夫子所谓兴的意思。可以说吾人的心帮助古人的作品有所生发,也可以说古人的作品帮助吾人的心有所生发。这就是互为因缘。

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与贫而乐,富而好礼,其区别如何?前者犹如自我的羁勒,不使自己逾出范围之外,这只是苦而不乐。(夫子在《论语》中则常常说到乐。)在羁勒中既不可懈弛,又经不起诱惑。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道德经》三章);反之,既见可欲,其心必乱,这便谈不到为学,这是丧失了自我。然而后者贫而乐,富而好礼却是自然成就。夫子之乐、之好较之子贡两个无字如何?多么有次第,绝不似子贡说得那么勉强、不自然。这简直就是诗。放翁说文辞终与道相妨(《遣兴》),不然也。

子贡由此而想到诗,又由诗想到此,所谓互为因缘也。牙虽白、玉虽润,然经琢磨之后牙益显白、玉益显润。(犹如苍蝇触窗纸而不得出,虽知光道之所在,尚隔一层窗纸。夫子之言犹如戳出窗纸振翼而出,立见光明矣。)夫子说告诸往而知来者,便是生发,便是兴。

不了解古人是辜负古人,只了解古人是辜负自己,必要在了解之后还有一番生发。

首一段子贡与夫子的对话由他事兴而至于诗,次一段子夏与夫子的对话由诗兴而至于他事。

夫子所言绘事后素,《礼记》所谓白受采(《礼器》)也。本质洁,由人力才能至于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巧笑、美目、素皆是素;倩、盼、绚是后天的,是绘;礼后乎,诚然哉!夫子所谓起予者商也之起者,犹兴也。如此始可与言诗,此之谓诗也。

诗无达诂(董仲舒《春秋繁露精华》),此中亦颇有至理存焉。作者何必然,读者何必不然?虽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而对于相同之外物之接触,个人所感受者有异。越是好诗,越是包罗万象。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必此诗必然。唐诗之所以高于宋诗,便因为唐诗常常是无意的意无穷非必然的。

伟大之作品包罗万象,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深者见深,浅者见浅。鲁迅先生文章虽好而人有极不喜之者,是犹未到此地步。虽然,无损乎先生文章之价值也。正如中国之京戏,国自兴亡谁管得,满城争说叫天儿(狄楚青《燕京庚子俚词》其七)。(近代梨园只有谭叫天算得了不起的人物。)

唐诗与宋诗,宋诗意深(是有限度的)有尽;唐诗无意意无穷,所以唐诗易解而难讲,宋诗虽难解却比较容易讲;犹之平面虽大亦易于观看,圆体虽小必上下反复始见全面也。

子贡之所谓切、磋、琢、磨,不仅指玉石之切、磋、琢、磨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又何关乎礼义、绘事也?虽然,作者何必然,读者何必不然?一见圆之彼面,一见圆之此面,各是其所是而皆是。花月山水,人见之而有感,此花月山水之伟大也。各人所得非本来之花月山水,而各自为各自胸中之花月山水,皆非而亦皆是。禅家譬喻谓盲人摸象(《义足经》),触象脚者说象似蒲扇,触象腿者说象似圆柱,触象尾者说象似扫帚。如说彼俱不是,不如说彼皆是,盖各得其一体,并未离去也。

吾人谈诗亦正如此,各见其所见,各是其所是,所谓诗无达诂也。要想窥见全圆、摸得全象,正非容易。是故,见其一体即为得矣,不必说一定是什么。

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孟子万章上》)

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公孙丑上》)

对方之无能或不诚,致使吾人不敢相信。然而自己看事不清、见理不明,反而疑人,也可说多疑生于糊涂。

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气是最不可靠的,气是什么?

孔夫子之言颠扑不破,孟夫子说话往往有疵隙。

以上两小段文字乃孟子之说诗,余试解之。

文:

第一,篇章、成章。(文者,章也;章者,文也。《说文》中彣、彰互训。)

第二,文采。即以《离骚》为例,其洋洋大观、奇情壮采是曰文采。

辞:

辞、词通,意内而言外。楚辞中《离骚》最好亦最难解,对于它的洋洋大观、奇情壮采,令人蛊惑。蛊惑二字不好,charming(charm,n;charming,adj)好。《红楼梦》中说谁是怪得人意儿的,倒有点相近。得人意儿似乎言失于浅,蛊惑却又求之过深。

文章有charming,往往容易爱而不知其恶。谚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恶(《大学》八章);又俗语曰情人眼里出西施,此之谓也。西人也说两性之爱是盲目的,love is blind。其实,一切的爱皆是盲目的,到打破一切的爱,真的智慧才能出现。即如读《离骚》,一被其洋洋大观、奇情壮采所蛊惑,发生了爱,便无暇详及其辞矣。

欣赏其文之charm,须快读,可以用感情。欲详其辞意须细读,研究其组织与写法必定要立住脚跟观察。观与体认、体会有关。既曰观,就必须立定脚跟用理智观察。

不以辞害志,志者,作者之志;诗言志,志者,心之所指也。后来之人不但读者以辞害志,作者也往往以辞害志,以致有句而无篇,有辞而无义。

以意逆志,逆,迎也,溯也,追也,千载之下的读者要去追求千载之上的作者之志。

孟子把诗看成了必然。

章实斋《文史通义》诗教篇(章氏对史学颇有见解,文学则差),以为我国诸子出于诗,尤其以纵横家为然。此说余以为不然。纵横家不能说思无邪,只可说是诗之末流,绝非诗教正统(夫子所谓言,所谓专对)。

马浮(一浮先生)亦常论诗,甚高明。马一浮先生佛经功夫甚深,而仍是儒家思想,其在四川办一学院讲学,所讲纯是诗教(余所讲近诗义):

仁是心之全德,(易言之,亦曰德之总相。)即此实理之显现于发动处者,此理若隐,便同于木石。如人患痿痺,医家谓之不仁。人至不识痛痒,毫无感觉,直如死人。故圣人始教以《诗》为先,诗以感为体,令人感发兴起,必假言说。故一切言语之足以感人者,皆诗也。诗人感物起兴,言在此而意在彼。故贵乎神解,其味无穷。圣人说诗,皆是引申触类,活也。其言之感人深者,固莫非诗也。天地感而万物化生,仁之功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诗之效也。

(《复性书院讲录〈论语〉大义一诗教》)

鲁迅先生说,说话时没的说,只是没说时不曾想。见理不明,故说话不清;发心不诚,故感人不动。

夫子说诗,兴、观、群、怨、事父、事君、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七项,不是并列的,而是相生的。再进一步,也可以说并列而相生,相生而并列。人只要兴,就可以群、怨、事父、事君、识草木鸟兽之名;若是不兴,便是哀莫大于心死(《庄子田子方》)。只要不心死就要兴,凡起住饮食无非兴也。吾人观乞者啼饥号寒,不禁惕然有动,此兴也,诗也,人之思无邪也。若转念他自他、我自我,彼之饥寒何与我?这便是思之邪,是心死矣。佛说: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楞严经》)学佛、学道,动辄曰我心如槁木死灰,岂非心死邪?岂不是断灭相?佛说:于法不说断灭相。(《金刚经》)

马先生之说,除天地感而万物化生,仁之功也一句欠通,其馀皆合理。文虽非甚佳,说理文亦只好如此,说理文太美反而往往使人难得其真义所在,如陆士衡《文赋》、刘彦和《文心雕龙》,因文章之煊赫反而忘其义之所在。

言字者,言语之精;言语者,文字之粗。平常是如此,但言语之功效并不减于文字。盖言语是有音色的,而文字则无之。禅家说法动曰亲见,故阿难讲经首曰如是我闻,是既负责又恳切。言语有音波,亦所以传音色,古诗无不入于歌,故诗是有音的。《汉志》记始皇焚书而《诗》传于后,盖人民讽诵,不独在竹帛故也。马先生故曰必假言说,而不说文字也。言语者,有生命的文字;文字者,是雅的语言。马先生说言语之足以感人者皆诗,章实斋先生所说纵横家者流,乃诗之流弊。

诗是引人向上的,故一民族之强弱盛衰可自文学中看出。英国之伟大不在属地遍全球,而在维多利亚时代诗人之多,其衰老亦不自此次大战看出,自其文学已看出,维多利亚而后便无大诗人出现。而中国民族之所以堕落,便因其诗堕落腐烂。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李涉《题鹤林寺僧舍》)诗是唐人味,但我们不该欣赏这种诗;这种境界可以有,但我们不配过这种生活。如领袖人物一天忙于国家之事,要说两句这样诗还可以。我们常人已经太闲了,再闲更成软体了。

中国有所谓诗教,然余之意,不在诗教,而在诗义。(其实古所谓教即含有义,天地间必含有诗义。)吟风弄月、发愤使情皆非诗义,诗是使人向上的、向前的、光明的。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礼记礼运》)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李绅《悯农》)、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朱柏庐《朱子治家格言》),皆此意,但皆不及《礼运》之大。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力量究竟有多么大,便因没试过。没力可卖了,算了。力,有一分力便要尽一分力,不必问为谁。一切诗人皆是如此。写诗不必藏之名山,传之后世。白乐天发俗,自己将自己诗写成若干乃藏于各庙。诗人该是无所为而为,这便是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只要将我自己的力量发挥出来,便完了,不必为己,甚至不必为人。只要把我自己力量发挥了,理想实现了,不必为己。若明白此道理,虽作不出一句合平仄的诗,但行住坐卧无时不是诗。否则,即使每日为诗,也仍不是诗人,似诗人,似即似,是则非是。今日所说是第一义,大上乘。

东坡有对曰:三光日月星,四诗风雅颂。

《诗经》又有四始之说,其说始自司马迁。

四始:《关雎》,风之始;

《鹿鸣》,小雅之始;

《文王》,大雅之始;

《清庙》,颂之始。

司马氏《史记》是诗,而司马氏对《诗》之功夫并不深。马主孔子删诗,班氏则否。四始之如此排列,不知当初编辑《诗经》之人是否其先后次序含有等级之意?余以为虽然似乎有意,亦似无意,实在有意、无意之间。

《诗经》又有六义:风、雅、颂,赋、比、兴。

六义:风、雅、颂(以体分)

赋、比、兴(以作法分,颂中多赋,比、兴最少)

先看风、雅、颂。

何为风?《诗序》谓: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冲这,就不是子夏的话。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此虽非至理而是事实。至于风,即是风,风土之风。家有家风,校有校风。国风代表一国民风,故谓之风。《关雎》,后妃之德。冲这,毛氏就该杀。原为民间歌谣,何有风化、风(讽)刺之说?

雅,正。或谓雅是贵族的。(门阀、门第,又为知识阶级。)太炎先生之意不然,曰:雅、疋、乌通,故雅训乌。李斯《谏逐客书》及杨恽《报孙会宗书》皆言及秦声乌乌。周之镐京,今之长安,秦之咸阳,故正即秦声,谓镐京左右之歌也。聊备一格。(如二达子吃螺蛳)大小雅之分别,即如大、小二字之分。大雅贵族气,较深。

颂,功德。祭祀歌颂鬼神功德,故颂与鬼神有关。梁任公说:颂、容古通。皆从公。容,形、貌,舞。风、雅,歌诗;颂,舞诗。歌诗咏其声,舞诗欢其容。

总而言之:风,大体是民间文学,亦有居官者之作;雅,贵族文学;颂,庙堂文学。以有生气、动人而言,风居首,雅次之,颂又次之。以典雅肃穆论,颂居首,雅次之,风又次之。

再说赋、比、兴。

赋,第一,铺、陈、张;第二,敷、布(布,犹铺也)。直陈其事谓之赋。铺张与夸大又有不同。周馀黎民,靡有孑遗(《诗经大雅云汉》),此是夸大,不是铺张。汉赋《二京》《羽猎》,铺张。

比,朱子曰:以彼物比此物也。(《诗集传》)朱子以凡物、事(诗旨)之有相类者谓之比。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诗经周南螽斯》),朱注:比也。再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诗经周南桃夭》),正比;相鼠有皮,人而无仪(《诗经鄘风相鼠》),反比。

兴,郑康成说:兴者,托事于物。如郑氏所言,是比而非兴。前人讲赋、比、兴,往往将兴讲成比,毛、郑俱犯此病。毛、郑传诗虽说赋、比、兴,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盖汉儒师说即于比、赋二者亦别之不清。)有的人自己有思想而不能研究别人学说,结果是武断;又有人能研究古人学说而自己无主见,结果是盲从。(胆小是好,如作文细。然有时胆小使人不敢说话。)刘彦和既不武断又不盲从,然其说比、兴亦不甚明白: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文心雕龙比兴》)情是自己诗心,起情,引起自己诗心。唐孔颖达说:兴者,起也。取譬引类,起发己心,诗文诸举草木鸟兽以见意者,皆兴辞也。(《毛诗正义》)朱熹则说:兴者,托物兴辞。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因所见闻,或托物起兴,而以事继其后。(《诗集传》)事,诗;声,也是诗,而何以一谓之事,一谓之声?事是本文,声非本文。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是所见所闻,是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事,前后无连贯,以声引其事。(《桃夭》《相鼠》则前后文有关,是比。)

《关雎》一首,毛传曰:兴也。关关,和声也。雎鸠,王雎也,鸟挚而有别。后妃说乐君子之德,无不和谐。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若关雎之有别焉。雎鸠,王雎,王,盖有大意;挚,郑笺训至。挚,诚也,厚也。鸟类雌雄多挚,不独雎鸠。夫妇有别,相敬如宾。夫妇不忠不相亲患不相敬。人有后天修养,当易做到。鸟则不然。有别,是别人教的,还是自己修养的?何谓有别?何谓无别?汉儒就不明白孔子《关雎》乐而不淫(《论语八佾》)的一句话。若依毛诗之说,则此诗乃比而非兴矣。推其意,盖文中所谓譬喻曰比,其用于开端者曰兴。

兴绝不是比。云想衣裳花想容(李白《清平调三首》),诗人的联想,比也。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毛诗说兴也,后来都讲成兴了,实则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绝无关系。

兴是无意,比是有意,不一样。既曰无意,则兴与下二句无联络(然此所谓无联络,是意义上无关),既无联络何以写在一起?此乃以兴为引子,引起下两句,犹如语录说话头(禅家说话头,指有名的话,近似proof),借此引出一段话来。然兴虽近似introductory、引子、话头,但introductory尚与下面有联络,兴则不当有联络。(宋代的平话如《五代史平话》,往往在一段开端有一片话头与后来无关,这极近乎兴。元曲中有楔子,金圣叹说以物出物。)此种作法最古为《诗》,《诗经》而后即不复见,但未灭亡,在儿歌童谣中至今尚保存此种形式(在外国似乎没有):

小白鸡上柴火垛,没娘的孩子怎么过。(兴也)

小板凳,朝前挪。爹喝酒,娘陪着。(兴也)

兴是无意,说不上好坏,不过是为凑韵,不使下面的话太突然。

《中庸》有言:

《诗》曰:衣锦尚褧。恶其文之著也。(卅三章)

褧(褧、通用)是一种轻纱,锦自内可以透出。中国所以尚珠玉而不喜钻石也,皆是衣锦尚褧。所谓谦恭、客气、面子,皆由此之流弊。客气,不好意思,岂非不是思无邪了吗?不然,人生就是矛盾的,在矛盾中产生了谦恭、客气、面子、不好意思,而有衣锦尚褧,恶其文之著的情形。兴就好比锦外之褧。又庄子曰:

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庄子外物》)

正好是兴:筌非鱼,筌所以得鱼,得鱼而忘筌。

兴,妙不可言也。

夫子说诗可以兴,以兴诗外之物。今余讲兴亦说兴者,起也,此起诗之本身也。夫子说的兴是功用,今所说兴是作法。

兴,独以三百篇最多。后来之诗只有赋、比而无兴,即《离骚》、十九首皆几乎无兴矣。

总而言之:直陈其事,赋也;能近取譬,比也(比喻);挹彼注兹,兴也。(注字用得不好。)

《诗》之由来:

《礼记王制》:

命大师陈诗,以观民风。

郑氏注:陈诗,谓采其诗而视之。郑氏注恐怕不对。陈者,列也,呈也。《汉书食货志》云:

孟春之月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大师。

古之诗不但是看的,而且是听的。师,有乐官的意思。如,晋师旷,瞽者,乐官,即称师。又如,鲁大师挚,大师,乐官首领,故称大师。行人,亦官名。

《周礼春官宗伯》:

瞽矇掌九德六诗之歌,以役大师。

胡适之先主张实验哲学、怀疑态度、科学精神,颇推崇崔述东壁。崔氏作有《读风偶识》,其书卷二《通论十三国风》有云:周之诸侯千八百国,何以独此九国有风可采?其实这话也不能成立。采诗并非一股脑儿收起来,要选其美好有关民风者,所以只九国有风有什么关系?

果然都是大师陈诗、瞽矇掌歌诗吗?也未必然。盖天下有所谓有心人、好事者,(不是庸人自扰,反是聪明才智之士扰得厉害,也就是不安分的人。)有心人似乎较好事者为好。歌谣不必在文字,祖先传之儿孙,甲地传之乙地,故人类不灭绝,歌谣便不灭亡。虽然,但可以因时而变化,新的起来便替了旧的。有心人将此种歌谣搜集笔录之乃成为书。凡诗篇《雅歌》及诗三百篇,皆是也。如此较上古口授更可传之久永了。无名氏作品之流传,大抵是有心、好事之人搜集,这是他个人的嗜好,不比后世邀名利之徒。此种有心人、好事者与社会之变化颇有关系,这样人生才有意义,才不是死水。谚语曰:流水不腐。此话甚好。人生是要有活动的,虽然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未必现在就比古代文明。

孔子删诗:

此说在史***载中寻不出确实的证据来。首记删诗者是《史记》,《汉志》虽未肯定孔子删诗,也还不脱《史记》影响。

《史记孔子世家》:

古者诗三千馀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

《汉书艺文志》:

孔子纯取周诗,上采殷,下取鲁,凡三百五篇。

其下文还是受《史记》影响,还是经孔子的整理而成了三百五篇,但孔子自己没有提到,所以孔颖达说:不然,不然,孔子不曾删诗。孔颖达云:书、传所引之诗见在者多,亡逸者少,则孔子所录不容十分去九。司马迁言古诗三千馀篇,未可信也。(《毛诗正义诗谱序》)荀子、墨子亦尝言诗三百,不独孔夫子说诗三百,可知非孔子删后才称《诗》是三百篇。《史记》靠不住。班氏曰纯取周诗,而又曰上采殷,下取鲁,此言必有意义。或虽曰殷商,而周时尚皆流行。读《史记》可马虎,读《汉书》则不可。

《诗序》:大序、小序。

旧传是子夏所作,韩愈疑是汉儒所伪托。(有人说汉朝尊崇儒术,其损害书籍甚于秦始皇之焚书。经有今、古文之分,古文多是汉人伪造,以伪乱真,为害甚大。)

《后汉书卫宏(敬仲)传》:

九江谢曼卿善毛诗,乃为其训。宏从曼卿受学,作《毛诗序》,善得风雅之旨,于今传于世。

试看《诗序》之穿凿附会,死于句下,绝非孔门高弟子夏所为。孔门诗法重在兴,由贫而无谄,富而无骄说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兼士先生说不要腾空,腾空是即此物、非此物。苦水为之解,即禅宗所谓即此物,离此物。孔子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说到绘事后素,岂非即此物、离此物?适之先生说,中国从周秦诸子以后到有禅宗以前,没有一个有思想的。这话也还有道理,其中汉朝一个王充算是有思想的,也不过如是而已,不过还老实,还不太臆说。汉儒的训诂尚有其价值,不过也未免沾滞,未免死于句下。及其释经,则十九穿凿附会。

何谓大序、小序?

宋程大昌《考古编》曰:

凡《诗》发序两语如关雎,后妃之德也,世人之谓小序者,古序也。两语以外续而申之,世谓大序者,宏语也。

又曰:

若使宏序先毛而有,则序文之下,毛公亦应时有训释。今惟郑氏有之,而毛无一语,故知宏序必出毛后也。

程氏此说甚明,其所谓大序之为何。(宋人主张大半如是。)虽说小序非子夏所作,却也未说定。总之,在汉以前就有,也未必一定非子夏所作。说是卫宏作也未说全是卫宏所作,不敢完全推翻《诗序》。毛诗郑笺,毛诗当西汉末王莽初年有之,卫宏说是子夏作,郑笺便也以为是子夏作,汉儒注诗者甚多,但传者只毛诗郑笺。然程氏终以为小序(即所谓古序)虽不出于子夏,要是汉以前之作,其意盖以《小雅》中《南陔》《白华》《华黍》《由庚》《崇丘》《由仪》六篇之诗虽亡,而小序仍存,必古序也。以宏生诗亡之后,既未见诗,亦无由伪托其序耳。其实愈是没有诗,愈好作伪序,死无对证,说皆由我。余绝对不承认。《诗序》必是低能的汉人所作。

诗传:传,去声。

《春秋经》有左氏、公羊、穀梁三传。传(音撰)者,传(音船)也(传于后世)。传(音撰)者,说明也,经简而传繁,固然之理耳。春秋三传是说明其事。如《春秋经》郑伯克段于鄢,《传》一一释之,孰为郑伯,孰为段,为何克,如何于鄢。《诗序》则不然。《诗》非史,不能说事实,而是传其义理。至汉而后,《诗》有传。

西汉作传者,有三家,《史记儒林列传》谓:

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婴)。

《汉书艺文志》云:

鲁申公为《诗》训故[3],而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三家皆列于学官。

申公,《史记》作申培公;辕固,《史记》作辕固生;韩生名婴,汉燕王太傅。(训诂释字,传释义。)

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唐颜师古注:与不得已者言不得也。三家皆不得其真,而鲁最近也。取春秋,采杂说,《春秋》言及《诗》者甚少,疑当为《春秋左氏传》。惟《左传》谈《诗》多断章取义,不可凭信。左氏谈《诗》于原文多不可通。

班固对于《诗》定下过大功夫,汉儒说《诗》,班固较明白。班氏天才虽不及马,而对三百篇之功夫真深于马。马是诗人,班是学者,《史记》之了不起在纪传,《汉书》之所以了不起在志。班氏真通《诗》,《艺文志》《地理志》《食货志》诸志皆以《诗》解之,可见《诗》无处不在。

此一段中,要着眼在不得已三字,诗人作诗皆要知其有不得已者也。不得已,不为威胁利诱;不得已,是内心的需要,如饥思食,如渴思饮。必须内心有所需求,才能写出真的诗来,不论其形式是诗与否。文学作品中多有诗的成分,如《左传》《庄子》。声韵格律是狭义的诗;广义的诗,凡真实之作品皆是诗。了解古人诗最要是了解古人内心的需要。有时客观条件,非需要。而非内心需要则写亦不能是诗。诗人绝不写应景文字。

班固所谓本义与不得已,即孟子所言志,余常说之诗心。

有关毛传,《汉书艺文志》云:

又有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而河间献王好之,未得立。

可见班固并不承认毛公之学传于子夏。由自谓二字,可知班固下字颇有分寸,不似太史公之主观、之以文为史,虽然不是完全不顾事实,却每为行文之便歪曲了事实,固则比较慎重。

毛诗列于学官,在西汉之季。陈奂《诗毛氏传疏》云:

平帝末,得立学官,遂遭新祸。

毛诗大盛于东汉之季。《后汉书》:马融作《毛诗传》,郑玄作《毛诗笺》。(毛传郑笺)

齐、鲁、韩三家之衰亡:齐亡于汉,鲁亡于(曹)魏,韩亡于隋唐(韩诗尚传《韩诗外传》,既曰外传,当有内传,外传以事为主,不以诗为主)。自是而后,说诗者乃惟知毛诗之学。至宋,欧阳修作《诗本义》,始攻毛、郑。朱子作《诗集传》,既不信小序,亦不以毛、郑为指归也。朱子之前,无敢不遵小序者,皆累于圣门之说。

中国两千年被毛、郑弄得乌烟瘴气,到朱子才微放光明。但人每拘于诗经二字,便不敢越一步,讲成了死的。《诗经》本是诗的不祧之祖,既治诗不可不讲究。余读《诗》与历来经师看法不同,看是看的诗,不是经。因为以《诗》为经,所以欧、朱虽不信小序,但到《周南》打不破王化,说《关雎》打不破后妃之德,仍然不成。我们今日要完全抛开了经,专就诗来看,就是孟子说的以意逆志。

孔子说《诗》有不同两处说兴,又说告诸往而知来者。汉儒之说《诗》真是孟子所谓固哉,高叟之为诗也(《孟子告子下》),固是与兴正对的。孔子之所谓兴,汉儒直未梦见哉!孔夫子又非孟子之客观,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而是即此物、离此物,即此诗、非此诗。孔夫子既非主观又非客观,而是鸟瞰,birds view。因为跳出其外,才能看到此物之气象(精神)诚于中形于外,此之谓气象。(见静安先生《人间词话》。)

某书说相随心转,的确如此。英国王尔德(Wilde)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讲,一美男子杜莲格莱[4](Dorian Gray)努力要保自己不老,果得驻颜术。二十馀岁时,有人为其画一像,极逼似,藏于密室。后曾杀人放火,偶至密室,见像,陡觉面貌变老,极凶恶,怒而刃像之胸,而此princely charming之美男子亦死。第二日,人见一老人刃胸而死,见其遗像始知即杜莲格莱。

凡作精美之诗者必是小器人,narrow minded,如孟襄阳、柳子厚,诗虽精美,但是小器。要了解气象,整个的,只有鸟瞰才可。孔夫子看法真高,诗心,气象。汉儒训诂,名物愈细,气象愈远。

三百篇之好,因其作诗并非欲博得诗人之招牌,其作诗之用意如班氏所云之有其本义及不得已,此孔子所谓思无邪。后之诗人都被风流害尽。风流本当与蕴藉连在一起,然后人抹杀蕴藉,一味风流。

程子解释思无邪最好。程子云:

思无邪者,诚也。

《中庸》廿五章曰:不诚无物。三百篇最是实,后来之诗人皆不实,不实则伪。既有伪人,必有伪诗。伪者也,貌似而实非,虽调平仄、用韵而无真感情。刘彦和《文心雕龙情采》篇曰:古来人作文是为情而造文,后人作文是为文而造情。为文而造情,岂得称之曰真实?无班氏所云之诗人之本义与不得已。所以班、刘之言不一,而其意相通。后来诗人多酬酢之作,而三百篇绝无此种情形。三百篇中除四五篇有作者可考外,馀皆不悉作者姓名。

古代之诗,非是写于纸上,而是唱在口里。《汉书艺文志》曰:讽诵不独在竹帛。既是众口流传,所以不能一成而不变(或有改动)。上一代流传至下一代,遇有天才之诗人必多更动,愈流传至后世,其作品愈美、愈完善,此就时间而言也。并且,就地方而言,由甲地流传至乙地,亦有天才诗人之修正及更改。诗三百篇即是由此而成。俗语云一人不及二人智,后之天才诗人虽有好诗,而不足与《诗经》比者,即以此故也。(尤其是《诗经》中之《国风》,各地之风情。民谣正好是风。风者,流动,由此至彼,民间之风俗也。)以上乃是诗三百篇可贵之一也。

每人之诗皆具其独有之风格(个性),不相混淆。三百篇则不然,无个性,因其时间、空间之流传,由多人修正而成。故曰:三百篇中若谓一篇代表一人,不若谓其代表一时代、一区域、一民族,因其中每一篇可代表集团。集团者,通力合作也。

注释

[1]志气二字,与下文之得失、而不流诸字,原笔记均外加方框,以示强调。

[2]此表述与原文有异。《论语颜渊》:樊迟问仁,子曰:爱人。

[3]故、诂,二字通。齐、鲁、韩三家,重文字训故。

[4]今多译为道林格雷。下同。

二、说《周南》

周南,南,有二说:

一说:南,地名,南是南国也。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鲁说曰:古之周南,即今之洛阳。又曰:自陕以东,皆周南之地也。马瑞辰《周南召南考》:周、召分陕,以今陕州之陕原为断,周公主陕东,召公主陕西。乃诗不系以陕东、陕西,而各系以南者,南盖商世诸侯之国名也。《水经江水注》引《韩诗序》曰:二南,其地在南郡、南阳之间,是韩诗以二南为国名矣。

二说:南,乐名。宋程大昌《考古编》以南为乐名,取证于《诗经小雅钟鼓》篇之以雅以南。

二说似不能并存,然若以南乐出于二南,则二说皆可成立,归而为一,如二黄(二簧)出二黄之间者。

(一)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关雎》三章,首章四句;后二章,章八句。毛诗以为五章,章四句,非也。

《关雎》字义:

首章:关关雎鸠,关关,一作,象其声也。在河之洲,洲,一作州,原为,后重为,上下像流水,中间像陆地,故曰水中可居(许慎《说文解字》)。洲系后来之字。(洲、燃、曝,皆后来之字,原作州、然、暴。)关关,是谐声,州字是象形。窈窕淑女,窈窕,《晋书皇后传》注作苗条,此非德性之美,只是言形体之美,如子慕予兮善窈窕(屈原《九歌山鬼》),非毛传幽闲(闲、娴通用)之谓也。中国字有本义,有反训。如乱臣十人(《尚书泰誓》),乱,治也,言有能治乱。君子好逑,逑,一作仇。《左传》: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妃,音配,配也、合也;耦,偶也,couple。怨耦曰仇,是仇之本义。此处好逑是反训。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兴也,introductory。上下无关之为兴,因彼及此之谓比。王雎雌雄有别,人何以知以雎比人?岂非比而为兴?故此实只是兴,凑韵而已。

二章:参差荇菜,参差,不齐也,双声字。杜诗《曲江对雨》水荇牵风翠带长(荇,水上之荇自水中直长到水面,玉泉山有之)。左右流之,流,《尔雅释言》:流,求也。非也,就是流,不必作求解。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句好。或曰左右流之言侍妾,非也。仍是兴,与下无关。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服,毛传:思之也。思服之思为语助词(助动词)。(何不说思是动词,服是语助词?)念兹在兹,念念不忘。

三章:琴瑟友之,琴瑟,乐器;钟鼓乐之,既曰乐,取其和。乐者和音,琴瑟,古雅之乐,尤和谐。

左右芼之,芼,一作覒。毛传择之,朱注谓烹。今俗有用开水芼一芼之说,但左右芼之则不通。故芼者,斟酌取之之意,亦非采后更择之,而当采时斟酌取之也。(诗词中挑菜,俗称打野菜之意。)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乐以宣情,故悲哀之时乐不能和,心情浓烈之时不能以喜乐宣出,故以钟鼓乐之也。古人之言,井然有次。

余以为此篇乃虚拟之辞(假设也)。或谓此系咏结婚者,故喜联常用。余以为不然,此相思之辞。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写实也。琴瑟友之,钟鼓乐之,言得淑女之后必如是也。

《关雎》诗旨:

1.孔子说:《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

2.《诗序》说:《关雎》,后妃之德也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

3.鲁说:毕公所作,以刺康王。康王一朝晏起,夫人不鸣璜,宫门不击柝,《关雎》之人,见几而作。

4.韩说:今时大人内倾于色,贤人见其萌,故咏《关雎》,说淑女,正容仪,以刺时。

5.朱子说:周子文王有圣德,又得淑女以为之配,宫中之人于其始至,见其有幽闲(娴)、贞静之德,故作是诗。

6.清方玉润说:此诗盖周邑之咏初昏(婚)者,故以为房中乐,用之卿人,用之邦国,而无不宜焉。然非文王、太姒之德之盛,有以化民成俗,使之成归于正,则民间歌谣亦何从得此中正和平之音也邪?

除了第一条外,皆如云雾。

盖六朝唐宋而后,有思想者皆遁而之禅,故无人打破此种学说。《宗门武库》载:王安石问某公,何以孔孟之学韩愈以后遂绝?公曰:儒门淡泊,收拾不住,皆入佛门中来。汉以后有文学天才者多专于治诗文,有思想(研究哲学)者多逃于禅,故经师无大思想家。(实则经学大部分仍是文学、哲学之相合。)

汉儒说《关雎》,后妃之德也,真是一阵大雾,闹得昏天暗地。后妃,文王之妃也。《周南》十一篇说到女性,《诗序》都说是后妃、王化、上以风化下之谓也,《周南》是王化之始。余曰:既曰王化,当以文王为主,何以先说后妃,置文王于何地?孔子并未尝说君子为文王,淑女为太姒(后妃)。孔子极崇拜文王,若是,安有不说之理?可知君子、淑女并非专指,而为代名(通称),不必指其名以实之。《诗序》又说: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简直是在降雾。淫,溺也,酒淫、书淫,过甚之意。淫与色连用,《诗序》误之始也,生生把字给讲坏了。孔子谓《关雎》乐而不淫,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即最大乐。淫,乃过也、过甚之意。《诗序》讲作不淫其色,太不对。鲁、韩二家不传,似觉有憾;今就其传者观之,并不及毛高。韩说盖亦将淫连于色,故曰内倾于色。淫之言色,盖出于《小尔雅》(此书亦汉儒所作),男女不以礼交谓之淫(《广义》)。大错,大错。《关雎》一诗,本系文随字顺,很明白的事,让汉儒弄糊涂了。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二句,其哀可知。而《诗序》曰哀窈窕,哀虽可训为思,但夫子所谓哀而不伤,若哀训为思,则思而不伤作何解?故又曰无伤善之心焉。是作《诗序》者亦知孔子之说,却添字注经。伤,亦太过之意,故曰哀而不伤。

《诗序》绝非子夏之作。《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老夫子已先言之矣,何尝说后妃之德?子夏圣门高弟,若如此说,岂非该打?《诗序》作者大抵是卫宏,绝非子夏。

《诗序》最乱。欲讲《诗经》,首先宜打倒《诗序》。

所谓鬼者,即是传统糊涂思想之打不破的。孟子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孟子尽心下》)故佛说露出自性圆明(《圆觉经》)。圆者不缺,明者不昏,人之所以为万物之灵者在此,故得配天、地为三才。鬼附体则自性失,成狂妄。最大的鬼是传(遗传:先天;传统习惯:后天)。

后人不敢反对汉儒,宋儒虽***亦不敢完全推翻旧论。宋儒较有脑子,不取毛、郑,但仍不敢说是民间之作,摆不脱后妃之德,大雾仍未撤去,天地仍未开朗。朱子虽不赞成《诗序》,而仍指淑女、君子为后妃、文王。清方玉润也仍说是文王、太姒。比较起来,还是宋儒朱、程尚有明白话。情操是要求其中和,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庸》)。朱子之说似乎比《诗序》好,但也不通。太姒之来与宫中之人何关?清方玉润虽不信汉、宋之说,而脑中有鬼,打不破传统思想。彼以为咏初昏(婚),虽不对而尚近似;言文王、太姒之德,则全是鬼话矣。

汉儒、宋儒、清儒说经之大病,皆在求之过深、失之弥远,即孟子所谓道在迩而求诸远(《孟子离娄上》),而不明白道不远人(《中庸》)的道理。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礼运》),即道不远人,即浅入深。桌子最平常,而无一日可离,此即其伟大;本为实用,便无秘密,若再深求之,则不免穿凿附会。

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欤?

(《论语阳货》)

什么水土生什么人物。托尔斯泰那一种只有生在俄国。孔子温柔敦厚,原本是教训人的话,而加上个也欤。为,治也。正墙面而立有二意:一是行不通,一是无所见。历来讲《周南》最大的错误就是将其中说到女性皆归之后妃,凡说到男性皆归之文王。这错误之始,恐即在毛公。《周南》是风,彼把风讲坏了。

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诗序》),盖取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论语颜渊》)。君子有二义:一指居上位,一指有德行。此处是第一义。此处本可通,但说下以风刺上,风刺是风刺过失,而风中亦有赞美功德者,当作何解?岂非不通?

虽然,余亦不敢自谓是贤于古人也。尼采(Nietzsche)说过:我怎么这么聪明啊!(《瞧!这个人》)尼采极聪明,作有Thus Spake Zarathustra(Thus Spake,如此说、如是说),反耶教最甚,是怪物。他可以如此说,余则绝不肯。

(二)葛覃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为绤,服之无。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葛覃》三章,章六句。

后来之诗,韵相连。此《葛覃》中韵有间断者,如首章施于中谷、集于灌木,谷、木,叶;而维叶萋萋、黄鸟于飞、其鸣喈喈,萋、飞、喈,又叶,颇似西洋诗。

首章:葛之覃兮,覃,毛传:延也。按:延,引蔓之意。施,毛传:移也。按:施,即迤字,迤逦()之迤。延、引、迤,双声。中谷,即谷中,犹中路、中逵即路中、逵中。

此章须注意语词。

语词、语助词,或曰助词,无意,仅是字音长短、轻重的区别。如也、邪、乎、于、哉、只、且。语词有三种:

1.句首:惟十有三年春,大会于孟津(《尚书泰誓》)之惟字;粤若稽古帝尧(《尚书尧典》)之粤若;维叶萋萋之维字。又如夫字。

2.句中:葛之覃兮、施于(preposition,to)中谷、黄鸟于飞之之字、于字。

3.句末:如兮、耳、哉。

语词之使用,乃中国古文与西文及现代文皆不同者。今天语体文则只剩了句末的语词。中国方字单音,极不易有弹性,所以能有弹性者,俱在语词用得得当。西文不止一音,故容易有弹性。桌,绝不如table好,这是桌就不如这是张桌子。此诗首章若去掉语词:

葛覃,施中谷,叶萋萋,黄鸟飞,集灌木,鸣喈喈。

那还成诗?诗要有弹性,去掉其弹性便不成诗。

诗到汉以后,已经与前不同。最古的诗是三百篇,其次有楚辞: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离骚》)

试改为《诗经》语法:

高阳苗裔,皇考伯庸。

摄提孟陬,庚寅吾降。

将楚辞上的助词去掉以后,便完全失去了诗的美,这等于去掉了它的灵魂。可以说,助词是增加美文之美的。但是,楚辞助词用得最多,楚辞比三百篇还美吗?也未必。助词用得太多有缥缈之概,故可说:

如此说岂非三百篇不如楚辞?不然,不然。盖好花是浑的,白不止于白,红不止于红,不似像生花,白即白,红即红。真的莲花虽红,而不止于红,红是从里面透出来而其中包含许多东西,像生花绝不成。

鲁迅《彷徨》题词用《离骚》中四句: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若改为四言不好办,改为五言则甚易:

羲和令弭节,崦嵫望勿迫。

曼曼路修远,上下吾求索。

(曼,通漫,长也。)古诗十九首中无此佳句,不是改得好,原来就好。但如此改法即不说失了屈子的精神,也是失了屈子的风格。屈子本借助语词,故能缥缈无形,如云如烟。

诗之首章,毛传:兴也。余意不然。兴应该是毫无联络的,此处非也。葛之覃兮一章,非兴,赋也。看二章为为绤,服之无,可知矣。

二章:维叶莫莫,莫莫,毛传:成就之貌。《广雅释训》:莫莫,茂也。按:莫与漠通,有广大之义。《汉书扬雄传》纷纷莫莫,莫莫或作缅缅,声之转也。(莫、漠、寞,皆有广大之义。)如: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王维《积雨辋川庄作》)之漠漠、缅想遥古之缅,皆广远之义。鲁迅先生《彷徨》集中《示众》一篇写道:寂静更见其深远了。深远便是寞、漠漠,无边。字之形、音、义是一个,如:黑,模糊;白,清楚。楚辞《招隐士》春草生兮萋萋,萋萋,有新鲜之义。漠漠,其音亦广远。即模糊之模,亦有广远之义。前章萋萋是始生,此章莫莫是已茂,有次第。

三章: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言,毛传:我也。非是。《尔雅释诂》:言,间也。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间,谓间厕字句之中,犹今人言语助也。陈奂《诗毛氏传疏》:言字在句首者谓发声(inter),在句中者为语助(aux,adv)也。陈奂处处尊毛,惟在此处不然。毛传最好以意为主,怎么合适怎么讲,其所谓合适,多半要不得。聪明差的人凭直觉最靠不住。余以为言与诗中之以用、于在[1]义同。《卷耳》维以不永怀之以字,无义,即不永怀。此以字与言、于、维,一义。此字在ㄧ纽[2](影),ㄧ、ㄨ、ㄩ[3]三种声皆通,维不永怀、于不永怀、言不永怀,皆通。

诗传,齐、鲁、韩不传,检其零编断简,较之毛诗犹劣。盖毛之传亦似有公道者。

《白虎通嫁娶》篇:妇人所以有师氏何?学事人之道也。诗曰:言告师氏,言告言归。(汉人思想不清楚,训诂亦令人不敢相信,只是一部《论衡》还可看。)此诗为女子在嫁前于母家所作。在嫁前才有师氏,嫁后便无须师。

言告言归,归,犹之子于归(《诗经周南桃夭》)之归。

薄污我私,《后汉书》引作薄言振之。薄,注曰:辞也。污,毛传:烦也。郑笺:烦,烦撋之。梁阮孝绪《字略》:烦撋,犹捼挱也。按:捼,俗作挼。《说文》捼字下,徐灏注曰:今俗作挼,非。又按:《字略》所谓捼挱,当即今俗字揉搓也。揉、捼,韵通。(《说文解字注笺》)私,内衣。衣,外衣。

归宁父母,在宁字下,《说文》引作以旻父母,盖言出嫁后使父母放心,非探视父母之意也。

《葛覃》诗旨:

《诗序》曰:

《葛覃》,后妃之本也。

本字殊费解,或释为本性,或释为务本,皆牵强。姚际恒以为此本字甚鹘突(鹘突,俗作糊涂),是也。朱子以为所自作,亦武断。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云:鲁说:葛覃,恐失其时。则此诗又女子未嫁时作也。

训诂、名物不能不通,盖古今异也。故先释字句而后言诗旨。

太史公《屈原列传》也说过:《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怒。也未说是说的后妃、文王。《国风》本民间歌谣,何与文王、后妃?朱子不用《诗序》很有见地,而作《集传》仍然是用《诗序》,朱子言小序亦不可尽弃,可见仍然是用小序。鬼气未除,可说是阳违阴奉。

采葛纺织,此家家皆有、遍地都是之情形,何以见得是后妃?若是,则凡女子皆后妃矣。齐、鲁、韩三家早于《诗序》、毛诗,还未必如此鹘突,其可取处即不说文王、后妃。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无高明见解,特将所佚三家诗搜辑于此,尚可靠。

前说即皆不是,尚有二问题:其一,已嫁自夫家归宁父母邪?抑或未嫁时宁父母邪?其二,或女性自作?或他人代作?问题在于第三章师氏。不过归宁历来皆误作嫁后用,余主张未嫁作,但已嫁也讲得通。

(三)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卷耳》四章,章四句。

余初读此诗即受感动,但字句皆通,含义并不通,不能有比古人较好的解释,了解深,讲得不清。

《卷耳》字义:

首章:采采卷耳,采采,盛之貌,如《秦风蒹葭》之蒹葭采采。毛传:事采之也。朱注:非一采也。事采恐怕也是非一采之意。事,事事。二动词连用,文字中常见,如:我说说、你听听,说说、听听,同一说、一听也。

不盈顷筐,顷,古倾字,倾斜之意,浅也。筐,古只作匡。顷筐,浅筐也。

寘彼周行,周行,大道。(道有二义:一道路之道,一道义之道。总之,道,人所由也。)如《小雅大东》行彼周行、《唐风杕杜》生于道周。诗中往往将字颠倒,置形容词(adj)于名词(n)之后。如,中路,路中也;中林,林中也;道周,周道、周行也。以诗证诗,周行,各处皆可作大道讲。毛诗、郑笺非也。

二章:我马虺,虺,一作;,一作颓。作颓好,一见便知有病态。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六字句、五字句,打破了四字规则,此中有弹性。整齐字句,表达心气和平时之情感;字句参差者,表现感情之冲动。(太白七古最能表现。)心气和平时,脉搏匀缓;感情冲动时,脉搏急而不匀。言为心声,信然!任其自然,字句参差便有弹性。

采耳之时,酌彼金罍,喝酒已怪;我马虺,骑马将马累病了,奇而又奇。二章言不永怀,三章言不永伤,怀尚含蓄,伤乃放声矣,音好。二章我马虺,颓,神气坏;三章我马玄黄,玄黄,皮毛不光泽;四章我马瘏矣,瘏,真不成了。末句云何吁矣,吁,一作盱,张目远望。《小雅彼何人斯》:云何其盱,即是云何吁矣,可证吁当作盱。

诗真好,断章取义,句句皆通;合而言之,句句皆障。董仲舒说诗无达诂,恐亦此意。余之说,首章自言,次章、三章、四章代言。

《卷耳》诗旨:

1.《左传》说:诗云:嗟我怀人,寘彼周行。能官人也。王及公、侯、伯、子、男、甸、采、卫、大夫,各居其列,所谓周行也。杜预注:周,徧也。诗人嗟叹,言我思得贤人,置之徧于列位。(此说讲不通。)

2.《荀子解蔽》说:顷筐,易满也;卷耳,易得也,然而不可以贰周行。故曰:心枝则无知,倾则不精,贰则疑惑。(倾,反复;贰,不专。)

3.《淮南子》说:诗云: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以言慕远世也。高诱注:言我思古君子官贤人,置之列位也。诚古之贤人各得其行列,故曰慕远也。

4.《诗序》说:《卷耳》,后妃之志也。又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知臣下之勤劳。内有进贤之志,而无险诐私谒之心,朝夕思念,至于忧勤也。

5.欧阳修《诗本义》说:后妃以卷耳之不盈,而知求贤之难得。因物托意,讽其君子。

6.朱熹《诗集传》说:后妃以君子不在而思念之,故赋此诗。按:朱子以第二章以下皆为后妃自谓。明杨用修驳之,谓:陟彼崔嵬下三章,以为托言,亦有病。妇人思夫,而却陟冈、饮酒(此岂女子所为)、携仆、望砠。虽曰言之,亦伤于大义矣。(《升庵诗话》)

7.杨用修《升庵诗话》说:原诗人之旨,以后妃思文王之行役而云也。陟冈者,文王陟之也。马玄黄者,文王之马也。仆痡者,文王之仆也。金罍、兕觥者,冀文王酌以消忧也。盖身在闺门,而思在道途。

8.崔述《读风偶识》说:此六我字,仍当指行人而言,但非我其臣,乃我其夫耳。我其臣,则不可;我其夫,则可尊之也、亲之也。

前三说虽欠善,然而乃引诗以成己之义,犹可说也。《诗序》之说,乃大刺谬。古之女子与男子界限极严,何以后妃能求贤审官?若是,则文王是做什么的?欧阳修虽不信《诗序》,也落在其圈套中,脱不开后妃、文王。朱子说以君子不在而思念之,故赋此诗,大概对。

(四)樛木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樛木》三章,章四句。

首章:南有樛木,南,国名。樛木,本或作朻木。毛传:木下曲曰樛。按:右文例,凡从翏及丩之字,皆多半有曲意。如:绸缪、谬误、纷纠。

葛藟累之,藟,本或作虆。按:虆今省作累,犹雧省作集也。累,犹系也。

乐只君子,只,助词,犹哉也。

福履绥之,履,陈奂曰:其字作履,其意为禄,同部假借。(《诗毛氏传疏》)

二章:葛藟荒之,荒,《尔雅释言》蒙、荒同训奄。按:奄与掩、罨古通,故荒有罨意。陶诗:灌木荒余宅(《饮酒二十首》其十五),是此荒字之义也。

福履将之,将,《说文》:将,扶也。将,之假也。凡将在《诗》中,训作扶助,皆当作。将,《说文》训帅。(、扶、将、帅,后来混用)

此前《关雎》《葛覃》《卷耳》三篇皆咏女子,此篇《樛木》咏男子。

诗中每有各章句法相同,惟换一二字者,此一二字盖皆有义者,多是自小而大、自浅而深、由低而高、由简而繁。本篇:

葛藟累之  荒之  萦之

福履绥之  将之  成之

此是何等手段技术!只调换一字半字,而面目绝乎不同,极有次第。盖古人识字多,认字认得清,用得恰当。至于今之白话诗,则尚差得远,用字甚狭。

(五)螽斯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螽斯》三章,章四句。

螽斯,旧注多谓是草虫名。按:螽是名,斯是语词,不应混为一名。又或训斯为分裂,犹谬。诗中如弁彼鸒斯(《小雅小弁》)、菀彼柳斯(《小雅菀柳》)、彼何人斯、(《小雅何人斯》),斯皆语助也。余疑斯犹子,桌子、椅子、杠子,子语词。子、斯皆齿音。斧以斯之(《陈风墓门》),毛诗确是训分裂,但此处不然。

诜诜兮,诜诜,诸家皆从毛传训众多。薨薨、揖揖,亦皆训多。非也。若是如此,螽斯可矣,何必要羽?余谓诜诜、薨薨、揖揖,皆羽声。诜、薨、揖,皆因声取义,所谓形声字也,如口语之丁零当啷、噼里啪啦,无一定之字。唐诗澹澹长江水,悠悠远客情(韦承庆《南行别弟》)之澹澹、悠悠,元曲中之赤律律、花剌剌、忽鲁鲁此种形声字能增加文字之美与生动。

毛传说本篇是赞美德行。德行,字好。夫妇之道,人伦之始。先说男性、女性之美,而后即说其子孙之旺盛,此moral nature,看似极俗,实则天经地义,人类之无灭绝以此。

(六)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桃夭》三章,章四句。

桃之夭夭,夭夭,毛传:夭夭,其少壮也。按,夭夭,只是少好之意。(夭亡、夭折,夭,少之义。)《说文》引作枖枖,又作。马瑞辰以枖为本字,而以夭为假借,恐非,夭当是本字。夭夭既为少好,后人以《诗》用以属桃,遂加木旁耳(卓、桌、槕,乔、桥,皆后加旁。)夭夭,说少壮,不如从朱注是少好,夭有美好之意。(《论语述而》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此夭夭如也之夭,讲作和。)

桃有薄命花之名,岂为其花不长而颜色娇艳邪?并非如此。盖桃花既老,很少花果,桃三杏四梨五年,桃三年即花,年愈少花果益盛,五六年最盛,俟其既老不花,无用,便作薪樵,曰薄命花言寿命短也。诗人不但博物(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而且格物(通乎物之情理)。若我辈游山见小草,虽见其形而不知即吾人常读之某字,此连博物也不够。诗人不但识其名,而且了解其生活情形。诗人是与天地日月同心的,天无不覆,地无不载,日月无不照临,故诗人博物且格物。《桃夭》即是如此,诗人不但知其形、识其名,且能知其性情、品格、生活状况。

杜甫《绝句》有云: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然。

花欲然即灼灼其华。然,通燃,灼灼之意。红色有燃烧之象,灼灼,光明,有光必有热。桃花的精力是开花才茂盛。夭夭乃少好之意,少好的反面是老丑,故此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外表是言桃花之红,内含之义是指少壮之精力足,故开花盛艳,灼灼其华必是夭夭之桃。

不但创作要有文心,即欣赏也要文心。说话要十二分的负责。凡用字要彻底地了解字义,否则言不由衷(衷,中也),此种作品是无生命的。比利时梅特林克(Eterlinck)之六幕剧《青鸟》中说指头是糖做的,折了又长。这是他的幻想,但这还是由事实而来的。糖又长出木折仍能长。必要博物、格物,方才能有创作,方才有幻想。所谓抄袭、因袭、模仿,皆非创作。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必是诗人亲切的感觉。

近体诗讲平仄、讲格律,优美的音韵固可由平仄、音律而成,但平仄、格律不一定音韵好。词调相同,稼轩词,高唱入云,风雷俱出;梦窗词则喑哑,故不能一定信格律。至于古诗,诗不限句,句不限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不但响亮而且鲜明,音节好。鲜明,常说鲜明是颜色,而诗歌令人读之,一闻其声,如见其形,即是鲜明。要紧的是鲜明;但若不求鲜明独求响亮,便左。左矣,不得其中道。对其物有清楚的认识,有亲切的体会,故能鲜明且响亮。对物了解不清楚的,不要用。

有蕡其实,蕡,毛传:实貌。马瑞辰以为颁之假。颁,《说文》训大首,又与坟通,坟亦大也。颁、般、坟,轻重有不同。

桃之夭夭三章,说得颇有层次。

桃:一华,二实,三叶。此中有深浅层次:华好;没华,实好;没实,叶好;没叶,树还好真是诗人。

之子:一室家,二家室,三家人。桃之夭夭是比兴之子于归;灼灼其华、有蕡其实、其叶蓁蓁是依次言之;宜其室家、宜其家室、宜其家人是反复言之。西洋人管初生婴儿叫new-comer、stranger。新妇到夫家,也恰可说是new-comer、stranger。若宜便好,不宜便糟。宜最要紧,故再三反复言之。

(七)兔罝

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肃肃兔罝,施于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

肃肃兔罝,施于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兔罝》三章,章四句。

《兔罝》字义:

首章:肃肃兔罝,肃肃,毛传:敬也。郑笺:鄙贱之事,犹能恭敬。非也。《豳风七月》:九月肃霜,毛传训肃为缩,马瑞辰遂释肃肃为缩缩,且曰:缩缩为兔罝结绳之状。按:肃即严肃之肃,不必作缩解。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有蕡其实、其叶蓁蓁,为是说得美。肃肃兔罝,兔罝,乃兔网,是物,不是指事,也非指人,肃即严肃意。罝兔肃作甚?非新整之网,捕不了也。

赳赳武夫,赳赳,通本作纠纠,纠字误。《诗》中赞美之人无论男女皆是健壮的,不是病态的。如说男子颜如渥丹(《秦风终南》)、赳赳武夫,说女子硕人其颀(《卫风硕人》)、颀大且卷(《陈风泽陂》)。

公侯干城,公侯,代表国家;干城,毛传:干,扞也。扞,或作捍,卫也。若说干是扞,文法不足。朱子《诗集传》:干,盾也。朱意为长。

次章:施于中逵,施,音尸,不必音移,布也,张也。

公侯好仇,好仇,毛无传。郑笺云:敌国有来侵伐者,可使和好之。此说甚迂回而难通。敌国来侵,自当抵御,顾可以和为贤邪?朱子《诗集传》训仇为逑,得之。盖逑、仇皆为好匹,犹言同志、同心云尔。

《兔罝》诗旨:

《诗序》谓《兔罝》为后妃之化也,谬甚。后妃,女子,位中宫,其化乃能及于罝兔之人邪?(岂有此理,真是神了!)

总之,此篇所咏之主人翁是男子,是罝兔者。或男子作,咏其友;或女子作,咏其夫、其友。

痴人前不得说梦。毛、郑一般人简直不懂什么叫诗。

三百篇是诗的不祧之祖。《兔罝》首章四句:

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字字响亮。

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

(韩退之《咏雪赠张籍》)

但觉衾裯如泼水,不知庭院已堆盐。

(苏东坡《雪后书北台壁二首》其一)

退之两句虽然笨,但念起来有劲,比东坡两句还好一点儿。东坡两句则似散文,不像诗,念不着。东坡但觉衾裯如泼水,不知庭院已堆盐两句,并非不是、不真、不深,苦于不好,奈何?《诗经小雅采薇》之雨雪霏霏,看字形便好。不是霰,不是雾,非雪不成。(三百篇只可以说是运会。现代社会没有一个大诗人,因为不是诗的时代。)杜甫《对雪》云: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此二句真横,有劲而生动(乱云低薄暮较急雪舞回风更有劲)。他人苦于力量不足,老杜则有馀。退之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二句,微有此意,但有力而无韵,有力所以工于锤炼,而无老杜之生动。

名词(具体)  形容词

动词(动作)  副词

词类之产生,乃先有名词,而后有形容词,而后有动词,而后有副词。老杜四个形容词(乱、薄、急、回)、两个动词(低、舞),用得真好。急雪舞回风之急字、舞字、回字出于雨雪霏霏。(老杜《曲江对雨》水荇牵风翠带长之牵字、之长字,由《关雎》参差荇菜,左右流之之流出。)诗也如花,当含苞半开时甚好,但老杜是全放。老杜真横。

诗到后来愈巧愈薄,事倍而功不半。《红楼梦》香菱与黛玉学诗,举放翁古砚微凹聚墨多(《书室明暖终日婆娑其间倦则扶杖至小园戏作长句》),此种断不可学。《红楼梦》作者的诗虽不高明,但是感觉灵敏,有天才,所以说的是。放翁的诗和东坡两句一类,不可学它。写诗也莫太想得深,以至于能入而不能出。

退之盘马弯弓惜不发(《雉带箭》),虽笨,但有劲。一发必中,中必动,动必死。若一箭把鸟打死,便没意思。唐人诗万木无声待雨来,又山雨欲来风满楼(许浑《咸阳城东楼》),哪句好?第一句实在比第二句好,雨真下来,就没意思了。

有人说砍头是头落地后尚有感觉,最痛苦。那谁也没试验过,不过想当然耳,到那时就完了。最苦的是从宣布死刑到入刑场。旧俄安特列夫[4](Andreev)的《七个被绞死的人》,七个人其中五个青年志士,一个杀人凶手,一个江洋大盗,在被绞死之前,有的不在乎,有的心中怕极,简直是心理的分析,纯文艺。

(八)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好诗!不是荡气回肠。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杜甫《对雪》),三杯好酒下肚,便折腾起来,后人做到便算不错。十九首有许多如此,如服食求神仙(《驱车上东门》)。三百篇则不然,这真是温柔敦厚,能代表中华民族的美德。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诗经小雅采薇》)

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昨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

(汉代古诗)

说雪,第一是诗三百篇,其次便是这首古诗。三百篇是主观的,说自己;古诗是客观的,说的是别人,但也仍然是表现自己的情绪。打开四言、五言的界限,也未必三百篇高于汉人的古诗。若老杜的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只能说他有感,不能说他有情。至末两句:

数州消息断,愁坐正书空。

这两句言情倒不能说他不真,但说他兄弟手足之情总该厚于朋友,而他这诗让人读来却远不及汉人之昨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感人深,此即老杜之失败。老杜说雪没有自己,说自己的情感又忘了雪,所以不成。汉人两句诗,雪中有情,情中有雪,虽止两句却包括净尽。

文学绝不能专以描写为能事,若只求描写之工而不参入自己,没有自己的情感,便好也只是照相而已,算不得好诗。极力描写不留馀地与读者去想,岂非把读者都看成低能了吗?急雪舞回风,把雪形容尽致;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更刻画得厉害,却更无馀味。三百篇之描写便只依依与霏霏矣。古诗只说风雪,更不说是怎样的风雪,却让我们慢慢去想。东坡的但觉衾裯如泼水,不知庭院已堆盐,虽写得情景逼真,却没些子韵,再好也是匠艺。看那四句古诗,多有韵。

《汉广》便是好在韵: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一唱三叹,仍是心平气和,出神入化。不能讲。

文学是生活的镜子,这面镜子可以永远保留给人们。

技术愈巧,韵味愈薄。古人虽笨,韵却厚。韵,该怎么培养?俗话熟能生巧,而韵却不成,仅练习也出不来,只有涵养。

没人不喜欢捧,文人尤其好戴高帽子。鲁迅先生多聪明也犯此病。骂就对骂,拼就对拼,任他眼光多锐利,心思多周密,有人一捧就不免忘乎所以了。鲁迅先生有篇文章说,我知道自己是一匹牛,张家说耕一片地我就耕地,李家要我给他拉磨我就给他拉磨,只有宰了剥皮吃肉我不干。明知我是公牛,若有人要我去充牛乳制厂的广告,我也答应。

有所谓韵小人,实在有意思,却不易得。韵小人就好比甘口鼠,甘口鼠咬人而使人舒服,所以无论哪种动物都能被它咬死,一动不动地让它咬。萧长华真是韵小人,唱《蒋干盗书》绝妙,《鸿鸾禧》的金松扮来绝妙;王长林便不成,毛手毛脚,只能做杨香武、朱光祖之流,唱蒋干便不似。蒋干是书生,非韵不可。

《汉广》南有乔木,不可休思,休思,毛诗作休息,《韩诗外传》所引作休思。王先谦谓当据毛诗改,是也。或谓息与下不可求思之思字为双声叶韵。大谬。凡诗无以双声为韵者。马瑞辰讲名物训诂甚好,此处却错了。无论古今中外之诗,皆无以双声叶韵者。既曰韵,当然以韵为主,哪有以声叶韵的道理?思,语词也,不可求思即不可求。明是不可求,毛传讲成了不求。不可求思云者,犹《关雎》所谓求之不得之意,非《诗序》所谓之无思犯礼及毛传之无求思者也。盖不可乃逑,实不含训诫即禁止之义。

汉有游女,游女,犹游子之游,无家之意。此家字是孟子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孟子滕文公下》)之家。游女,未嫁者也。

诗是有音韵美。但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广、泳、方古韵叶,现在念来叶不了。然而韵虽不叶,音调也甚好。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方,毛传:泭也。《尔雅释言》:舫,泭也。又:方,并船也。按:泭,一作桴。《论语公冶长》: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桴,俗作筏。载货多用筏,木板集成,虽然不舒服,却不易翻。

方比近排

排,并船也。比较方有劲。不可方思,是说有筏也过不去。

经者,常也,不变,always time,time for ever。如老杜的《北征》、咏怀五百字、三吏、三别,有四字评语曰惊心动魄,震古烁今,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然吾人看来仍有不满人意者,即:有时代性。人美杜诗曰诗史,其坏处也在此。唐人看来真有切肤之痛,但今人看来如云里看厮杀,又如隔岸观火,没有切肤之痛。莎士比亚(Shakespeare)之《马克白》《亨利第四》[5],虽也是写历史的,但其较老杜成功,真是伟大,盖其不专注在事实。历史惟求事实之真也,文学却不必事实的真,乃是永久的人性。虽无此事而绝有此情,绝有此理。永久的人性之价值绝不在事实之真之下。此永久者即always time,time for ever,即放之四海而皆准,推之万古而不变。莎士比亚注意永久的人性,故较老杜为高也。老杜病在写史太多。

男女恋爱而生爱情,结果成功是结合,不能结合便是失败。古今中外写恋爱的成功和失败的不知有多少,然而无一篇似《关雎》这么好、这么老实,琴瑟友之、钟鼓乐之。

近人常说结婚是爱的坟墓。此话不然,真是一言误尽苍生。彼等以为结婚是爱的最高潮,也不然。余之主张(理想):

结婚是爱的新的萌芽,也许不再继长增高,也许不再生枝干,但只一日不死,便会结出好的果实来。故《桃夭》之其叶蓁蓁是真好。

爱,不只男女之爱,耶稣基督说天地若没有爱,便没有天地;人类若没有爱,便没有人类。天没有爱,不能有日月;地没有爱,不能有水土。最高的爱便是良心的爱与亲子的爱。

老子云:信言不美,美言不信。(《道德经》八十一章)《汉广》是恋爱的失败,一切都完了,不可求思,多简单,多有劲。后来人诗池花对影落,沙鸟带声飞(清陈恭尹诗句),越漂亮越没劲。

余讲书,曾举素诗naked poet,素诗二字甚好。千古素诗诗人只有陶渊明,王、孟、韦、柳各得其一体。铅黛所以饰容(刘彦和《文心雕龙情采》),言其常也;素诗者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张祜《集灵台二首》其二)。陶诗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拟古诗》其七),上两句皎皎云间月,灼灼叶中华,叶中华三字,余背成了叶底花,觉得不对。盖陶公绝不如是,若后人必是叶底花。

却从疏路抵秋柯,懒向生人道姓名,余友人刘次箫词句。刘氏二十年前青岛诗社中人,此为其咏红叶。史达祖小叶两三,低傍横枝偷绿,巧则巧矣,真非大方之家。刘氏此人学史邦卿极佳,美言不信,怎么那么小气。陶翁绝不如此,嫌它污颜色。刘氏学梅溪而几过之,试看其写红叶之却从疏路抵秋柯,几个字多鲜亮;梅溪《双双燕咏燕》翠尾分开红影,一点也不清楚。刘氏则清楚,有力量,不愧山东儿,然而终落小气。(滑与涩一样是病,也无力量。)此时代关系,虽有贤者不能自免,此亦南宋终究不如北宋之因。即稼轩大刀阔斧,所向无前,而有的也弄巧。稼轩虽是山东儿,是大兵,别人看他毛躁,其实其细处别人来不了。

陶公是素诗之圣。《汉广》不是素诗,比素诗还要高,无以名之,强名为经。经者,常也,永久不变。《关雎》《桃夭》是写恋爱的成功,此篇是写失败。之子于归,于归的是他家,真是全军覆没,失败到底。古今中外写恋爱失败的要倍于写成功的。恋爱失败的常态是颓丧,积极的便会自杀,此虽为不应当的,但总难免。或者流于嫉妒(愤恨),这也是人之常情,在所难免。恋爱有两面,不是成功便是失败,若是颓丧、嫉妒,皆是无明。看《汉广》多大方,温柔敦厚,能欣赏,否则便不能写这一唱三叹的句子。不颓丧又不嫉妒,写的是永久的人性。不是素诗,大而化之之谓圣(《孟子尽心下》)。

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元遗山《论诗三十首》其廿二)苏、黄不是好到不能再好,是新到不能再新。沧海横流是说苏、黄而后诗法大坏;却是谁?是苏、黄。余以为东坡还够不上,他还与后人开条路走;山谷之功固不可泯,然而为害亦大。

古之三百篇、楚辞虚字多,如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故飞动;到汉人实字便多,故凝练,而不飞动,不能动荡摇曳,没有弹性。黄山谷的诗凝练整齐而不飞动,不能动荡摇曳,没有弹性。这虽不是完全破坏了文字的美,但至少是畸形的发展。所以说诗法大坏。

鲁迅先生不赞成中国字,因为它死板,无弹性。余初以为然,后来觉得中国文字也能飞动,也能使有弹性。

林琴南文章实在不高,凝练未做到,弹性一丝也没有。只凝练而无弹性犹俗所谓干碴窑,必须凝练、飞动,二者兼到。

(九)汝坟

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

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鲂鱼赪尾,王室如燬。虽则如燬,父母孔迩。

《汝坟》三章,章四句。

《汝坟》字义:

首章:遵彼汝坟,坟,毛传:大防也。《说文》:坟,墓也。又:坋,大防也。毛诗盖以坟为坋,防者犹今言堤防之防。防、坊通。《礼记》言礼者大为之坊(《坊记》),坊、范双声。或曰:坟,即坟水也。余以为不然,坟盖即堤也。(从贲[6]皆有大义;亦如骨朵之音,多有小义。)

惄如调饥,惄,毛传:饥意也。非是。郑笺:思也。《说文》惄下:一曰忧也。韩诗作愵,《说文》:愵,忧貌。《方言》:愵,忧也。调,毛传:朝也。郑笺:如朝饥之思食。《释文》本又作辋。按:韩诗多今本,《说文》二徐本注只作朝。皆以朝为本字,调为假借字。

诗总不外乎情理,即是人情物理。所谓格物,通情理之谓。诗人是必须格物。五四时代,有个作白话文的说棒子面一根根往嘴里送,此是不格物。鲁迅说,你所了解不清楚的字你不要用。是极。《汝坟》之惄如调饥,朝饥最难受,此格物,故合情理。

二章:伐其条肄,肄,习也,有重意,斩了又长,故曰肄。

三章:鲂鱼赪尾,《陈风衡门》有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食鱼,必河之鲤之句。毛传云:鱼劳则尾赤。这未免望文生义。郑笺:君子仕于乱世,其颜色瘦病,如鱼劳则尾赤。所以然者,畏王室之酷烈。是时纣存。此是不格物,鲂鱼尾根本是红的。(黄河鲤红尾甚美观,此即赪尾之意。)余以为:鲂鱼赪尾,兴也,与下句义无关。

王室如燬,燬,毛传:火也。韩诗多今本,《说文》引俱作。《尔雅释言》:燬,火也。《说文》:火,也。按:火、燬、,一声之转。王室如燬,当时纣王无道,天下大乱,民不安生,故王室犹火之不可居也。此句正是《论语》所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泰伯》)。

父母孔迩,郑笺:辟此勤劳之处,或时得罪,父母甚近,当念之,以免于害,不能为疏远者计也。然此与诗何关?或曰:王室谓纣王,父母谓文王也。此说固非无理,但把诗的美都失了,不如讲作父母孔迩、王室如燬也不能去的好。

诗三百,齐、鲁、韩并不讲作是盛周之诗,而说的是衰周,讲成盛周是自毛传始。其实不一定是盛周。

《汝坟》诗旨:

1.《诗序》:《汝坟》,道化行也。文王之化,行乎汝坟之国,妇人能闵其君子,犹勉之以正也。

2.《韩诗外传》曰:贤士欲成其名,二亲不待,家贫亲老,不择官而仕。诗曰:虽则如燬,父母孔迩。此之谓也。

按:二说皆非是,然以《韩诗外传》较近情理。所云父母孔迩者,犹孔子之去鲁迟迟其行,孟子所谓去父母国之道耳,当为乱世所作。

(十)麟之趾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麟之趾》三章,章三句。

《麟之趾》字义:

首章:首章毛传于麟趾下曰:趾,足也。麟信而应礼,以足至者也。郑笺亦曰:与礼相应。第三章麟角下毛传则曰:所以表其徳也。郑笺则云:麟角之末有肉,示有武而不用。然第二章之麟定,毛无传,郑无笺,不谓之词穷不可也。振振公子,振振,已见前《螽斯》篇。

二章:麟之定,定,顶也。一本作。定、颠、顶,一声之转也。《诗》有马白颠(《秦风车邻》)之颠,即麟之定之定。又如题字,亦颠字一声之转,有在前之意。振振公姓,公姓,《礼记》郑注:子姓,子之所生。又:子姓,谓众子孙也。盖子兼言男子;而姓,亦兼语孙与外孙也。疑为俗所谓外孙也。此或为外孙,故从女。振振公子、振振公姓、振振公族,每个都好。

三章:所言于嗟麟兮,英文比不了。Alas,讲不得。

《麟之趾》,真好。

《麟之趾》如《汉广》,不可讲。

诗之美是最大真实,而虚无缥缈、不可捉摸,可意会不可言传。

诗无达诂。(董仲舒《春秋繁露精华》)

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

(《孟子万章上》)

文是表现美的,辞以明志。孔子曰:

兴于诗。(《论语泰伯》)

诗是感发。或曰:看花下泪,大煞风景。(李商隐《义山杂纂》)看花下泪正有其不得不然者。看花下泪,与指其为大煞风景,都不对,亦都对,不可以客观批评。下泪不是为花开,正如饮酒也不是为花开呀!既可看花饮酒,何妨看花下泪!孰知天下之正味,此正董氏所谓诗无达诂。强人同己,乃大不通。饮酒、下泪,皆是花所给之兴。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贯休《咏吟》)二语,或曰指作诗,或曰指寻猫。若谓之讲诗,则客观条件不能成立。

麟之趾麟之定麟之角一好百好,不必以辞害意。

《周南》始于《关雎》,终于《麟之趾》,可见中国社会以家族为中心,所写不过男女爱悦、夫妇嫁娶、家庭子孙。

①身②家③国

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礼记大学》),以家为中间枢纽,化家为国。

个人太小,不能成为力量。(法西斯知道这点,故令人集合于一主义下。)我是我自己的上帝(斯提尔纳语)、最孤立者是最强者(易卜生[Ibsen]《人民公敌》)。强尽管强,而不免失败。

身太单薄,国太玄虚,故须有家。在家中须有牺牲精神,集家成国。

《周南》馀论

事物  智慧

事物经验思想智慧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

致知在格物。

智慧与聪明不同,wise man,最好翻为智人。

智慧中有哲理,而哲理中非纯智慧。智慧如铁中之钢。思想、感情皆有流弊,惟智慧永远是对的。与其说《传道书》是一部哲理书,不如视之为智慧宝库。庄子哲理尚多于智慧,至于老子之水善利万物而不争(《道德经》八章),真大智慧。

古人之书是教我们如何去活、如何活完了去死。苏洵论管仲有言曰:

吾观史,以不能进蘧伯玉而退弥子瑕,故有身后之谏。萧何且死,举曹参以自代。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夫国以一人兴,以一人亡。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故必复有贤者,而后可以死。彼管仲者,何以死哉!(《管仲论》)

彼管仲者,何以死哉!齐乱固已种,管仲死,无人能治,死时不能得人以委,不但对不起桓公,也对不起自己的心。(此亦有庄子薪尽火传之意,薪尽而火不熄。)不论释迦双林之死、耶稣十字架之死、孔子曳杖而歌之死、曾子易箦之死,其死时必为坦然的。而孙中山死时泪如雨下,其心中必有何以死哉之问号。《红楼梦》贾太君含笑而死,大概是有以死。

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庄子养生主》)

适来之适,言其生;适去之适,言其死。顺字下得好,真是智慧,也可视为哲理。哲学有时是混沌,智慧是透明的火焰,感情是无明。孔子曰:

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

并非不去研究,并非推托,而是极肯定、极明白的回答。因为一个人必先知何为生,始知何为死;必先知坏,然后知好。苏格拉底曰:

当你生存时,且去思量那死。

希腊之哲语与孔子未知生,焉知死之言,貌似相违而实相成。思索过死之后,始能更好地生活,故想死非求死,乃是求生。

慷慨捐生易,从容就义难。人莫不贪生而恶死。鲁迅翻译文中有一人以饼干故杀退敌人,其结果固伟大,而动机并不高明。平常人只考察结果,并不考察动机;一个哲人不但要考察结果,且要考察动机。死是生的结果,人虽贪生而恶死,但绝不能免死而长生,故一切哲人皆教人如何生。

耶教哲人看到永生(死而不死);释迦牟尼看到涅槃(死而非死);儒家所谓正命。孟子所谓正命,即《论语》中一命字: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论语颜渊》)

命是天命,须畏天命(《论语季氏》)。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论语述而》),天生你是怎样的人,你便发展成怎样的人。孔子所谓天与耶稣所谓天不同,一是哲学的,一是宗教的。

天何言哉?四时成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

孔子所谓天,指大自然。庄子亦爱说天,其得全于天(《庄子达生》),天亦指大自然,与孔子同,与耶教不同。

诗人中惟陶氏智慧,且曾用一番思索,乃儒家精神。

中国文艺是简单而又神秘。然所谓简单非浅薄,所谓神秘非艰深。中国文学对神秘二字是日用而不知(《易传系辞》),而又非习矣而不察焉(《孟子尽心上》)习焉而不察是根本不明白。中国字难写,中国文学难学,盖亦因其神秘性。吾人所追求者为刀之刃、锥之颖,略差即非。

①艰深②晦涩③暧昧④鹘突

两个字组成的名词,这四个词一个比一个难看。鹘突,写成糊涂便不成,此即文字的神秘。汉魏六朝的人还知使用文字的神秘,以后的人多不注意。

仿佛 清楚  彷彿 髣髴 模糊

杨柳依依、雨雪霏霏,绝不浅薄,清清楚楚,绝不暧昧,绝不鹘突,简单而神秘。

中国上古文学可分为两大派:

一是黄河流域的诗三百篇;

一是长江流域的《离骚》(说楚辞不如说是《离骚》)。

《离骚》是南方的产物,偏于热带,幻想较发达,神秘性较丰富,上面至于九天,下面至于九渊,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白居易《长恨歌》)。

诗三百篇中何以无楚风?但看楚狂接舆之歌、凤兮之歌、沧浪之歌,实是楚风。我心揣情度理,楚国绝不会无诗,既有诗,何以不在三百篇中?岂为孔子所删也?绝非如此。孔子删诗根本亦不能成立。只可假定为太师采风之时因楚国路远,故未采入楚风。或者楚居南方,文化发达较晚,结集之时不收入其诗。加之楚地语言、文字亦多与内地不同,如:羌况,此羌字只楚辞中用为语词(introductory),三百篇中不用,故有歧视之心。且叶韵亦不同,读时觉得不顺。(有暇可将《诗经》与楚辞二者之体制、用韵、内容、思想、用字比较研究。)

三百篇并非无神秘,但楚辞更富神秘性,而有时是暧昧,是鹘突。

中国人一般多是模模糊糊,一模糊绝不会有出息,但有认真的、不模糊的,多半是死心眼儿,沾沾自喜、自命不凡。所以,我们要养成德性,养成认真的习惯,宽大的胸襟。宽大者采众长,非好好先生。一个人若自是、自满,便如蚕作茧自缚,绝不会有长进,即老夫子所谓今女画(《论语雍也》)。宽大则反之,如蜂采花,不分彼此,一视同仁,搜集众长酿成新蜜,不只采牡丹花、芍药花,便是枣花、槐花也兼取之。

做学问不墨守师说,但绝非背叛师说,老夫子所谓而亦何常师之有(《论语子张》),否则必不能有大成就。宋、元、明三朝的理学家门户之见太深,争执甚烈,此时感情的认真,可谓入主出奴,甚无谓也。

楚辞,尤其是《离骚》,近于西洋文学。余直觉的感觉,中国文学中多不能翻为西文,但《离骚》可以,其艰深晦涩处颇与西洋文学相近。苏曼殊之《英汉三昧集》,前面的题词是用法文翻译的《离骚》四句: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中国文学中锤炼的,西文最难翻译;但弹性的、悠扬的,可以翻。非是word by word,一字一字地,乃是能传神,如《游园》之无布景胜于有布景,一个姿态表现一种景,可谓情景两畅、内外如一(家六吉[7]语);又如《打渔杀家》之江水滔滔往东流,唱起来如见。

《周南》最能代表中国文字的简单而神秘。《离骚》的作者屈原是一个会说谎的人。用说谎而自求利益者是罪恶,而用说谎以娱乐人、利人、教训人的是一种艺术。所谓艺术家皆是欺骗人的,而其中有道德的教训,如《伊索寓言》《庄子》《佛说百喻经》(近人翻印改名《痴花鬘》,如北新书局一九二六年刊印本)。《离骚》是个人作品,三百篇是多人作品,一为专集,一为总集;一为特殊的,一为普通的;一为个性的,一为大众的。若谓屈原为有天才之伟大的说谎者,则三百篇为忠厚长者的老实话。若问何者为易?则二者俱难做到好处。

每人都免不了说谎,此说谎不见得是罪恶的说谎,而是为用说谎卸去我们的责任。因为我们都是平常人,懦弱到无力为善,且亦无力为恶。像屈原这样伟大的说谎者既不易得,而老实话之成为诗者亦少。我们是书生,多少有些布尔乔亚的习气,好面子,绝不会说谎欺骗,要我们如忠厚长者说老实话,不难;但要老实话篇篇是文学、句句是诗,却不易得。三百篇的好处即在此,与《离骚》的最大分别也在此。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日月不淹,春秋代序

楚辞去了助词,便是三百篇。摇曳是楚辞的特色。春天的柳条又青又嫩,微风一吹便是摇曳。自《左传》而后,没有能及其摇曳的散文;屈骚而后,没有能及其摇曳的韵文。盖汉魏六朝而后的文学多取平实一路,因走此路者多,行彼路者少,彼路即荒芜,而独馀此路为大道。

西汉文章两司马,而除司马迁一人之外,汉朝可谓无人。汉人仿骚,纯是假古董,王逸、东方朔等之文简直是低能作品,只好以笨伯奉赠。彼等作了,真传下来,实不可解!即宋玉之《九辩》已失师法(师承)。盖此非有法可传者,其幻想乃只屈原的天才。且看《离骚》中的漂亮句子: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

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这就是屈原的说谎本领。什么是创造?创造即是说谎。没有说谎的本领不要谈创造。这种说谎的天才创造力,是父不能传诸子,兄不能传诸弟(且不说三百篇)。

文学作品是要表现热烈的感情,但热烈的感情也足以毁灭文字。子夭母哭,感情则热烈矣,不过呼天抢地而已矣,没有什么悼子诗。在中国文学中没有如《离骚》以那样热烈的感情、丰富的幻想而作成的那么优美的文学作品。宋玉没有那样热烈的感情、丰富的幻想,所得只是欣赏一面的、现实一面的。既曰欣赏,便非热烈;既曰现实,便非幻想。

穿中国衣服、戴西洋帽子、穿皮鞋可以,而戴中国小帽、穿中国布鞋、着西服则不可。中国男女皆着长衣,依理皆当骑无梁脚踏车,而男子骑女车则人笑之。中国人论三纲五常也如此。只因为你也说、他也说,便是对的,并不求他个道理,此乃世俗所谓理智。这种理智只是传统的,在文学上、科学上、哲学上,皆无价值。汉人仿骚作品虽出宋玉一途,但连欣赏和现实也没有,所剩的只是这种毫无味道的世俗的理智。社会的中坚分子多是这般头脑。

中国韵文上古分为两派:

一是南方的摇曳,此路已闭塞。

一是北方的平实,已失三百篇温柔敦厚、和平中正之美。

宋玉即是屈原弟子,已失其老师的作风。盖天才与修养是无法可传的,自己越努力、越发展,越不能传人。

说老实话目去较易,而写成诗且写成好诗,则很难。

《周南》中的《汉广》,真老实,而真好。

注释

[1]此处之小字用、在,当为解释以、于之介词意义。

[2]声纽,又称纽、音纽,音韵学术语,声母之别称。

[3]符号ㄧ、ㄨ、ㄩ为注音符号,对应汉语拼音中韵母i、u、。

[4]今译安德烈耶夫。下同。

[5]《马克白》《亨利第四》,今译为《麦克白》《亨利四世》。

[6]坟字繁体作墳,故云从贲。

[7]顾随四弟顾谦,字六吉。

三、说《召南》

旧说:武王既有天下,周公封鲁,召公封燕,而俱不就国。后周、召分陕而治。陕以东,周公治之,凡诗之采于其地者曰周南;陕以西,召公治之,凡诗之采于其地者曰召南云。或曰:南,国名也。南,在镐京之南,江汉之间。

(一)鹊巢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鹊巢》三章,章四句。

《鹊巢》诗旨:

《诗序》曰:夫人之德也。按:《诗序》于《周南》之诗多谓后妃,于《召南》之诗则多谓为夫人。或谓后妃与夫人实一人而二名:以文王言之,则太姒为后妃;以诸侯言之,则太姒为夫人也。黄晦闻(节)曰:分系诸周、召者,以所采之地不以人也。又曰:皆以文王风化为义,不以周召风化为义。(《诗旨纂辞》)夫既以文王风化为义,则后妃、夫人当为一人矣。(太姒系专指,夫人乃泛指。)然上所云云姑演旧说之义云耳,吾人说诗不必依据之。

《鹊巢》,民间歌谣之咏新婚者。

诗人所歌咏者或为特殊现象,或为普通现象,前者如老杜之咏天宝之乱,后者如各代之诗人常咏之桃红柳绿。(只要地球不毁灭,永有此现象;只要有诗人,永有此种诗。)《鹊巢》所咏是特殊的呢,抑普通的呢?

《鹊巢》字义:

首章:维鹊有巢,维鸠居之,鸠,家鸠即鸽。日人谓军中之鸽为军鸽。(家鸠即鸽,家凫即鸭。家俗或音兼。)鸽子不会搭窝,燕子巢做得极精。鹊有巢,都为鸠居么?鸽子是和平的,维鹊有巢,维鸠居之,想来非普遍的,诗人盖写特殊之现象,而后人误解为鹊有巢,鸠必居之。诗人的诗虽不能尽绳以科学,然既写大自然的现象,当然要合科学。若鹊筑巢,鸠必居之,则鸠必是猛凶之禽,而鸠最和平。

次章:维鹊有巢,维鸠方之,方,《说文》:并船也。此云方之,当是并居之意。毛云:有之也。失之。

百两将之,将,取,古写作,上像手爪之形,下至寸脉。今山东人娶媳妇即说将媳子。百两将之之将字释义,正是所谓礼失而求诸野。越是穷乡僻壤、风化不开,越是不易受外方影响,故反而易保留古代风俗语言。《儿女英雄传》,乃旗人作纯北京话,今已有不能解者。

(二)采蘩

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

于以采蘩,于涧之中。于以用之,公侯之宫。

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还归。

《采蘩》三章,章四句。

《采蘩》诗旨:

《诗序》曰:夫人不失职也。夫人可以奉祭祀,则不失职。毛传:公侯夫人执蘩菜以助祭。郑笺:执蘩菜(以助祭)者,以豆荐蘩菹。宋陆佃(农师)曰:蒿青而高,蘩白而繁今覆蚕种尚用蒿。(《埤雅》)故陆氏谓《采蘩》为亲蚕事之诗。

家庭制度未定之前是女性中心(今有民族一妻多夫,尚存上古女性中心的痕迹),盖家事衣食皆女子亲其事。后来进为游猎牧畜之社会,则男子权职渐重。作此诗之时,当已是男性中心,何以尚用女子助祭?(礼失而求诸野,今乡间祭祀均男子主之。)由一处的成言俗语可以觇其风尚,如根生土长,盖可知以往之尚保守矣。

《采蘩》字义:

前二章:于以采蘩,于以,郑笺云:于以,犹言往以也。按:于以(here is,here are)为句首语助词,所谓引词也。与《尚书尧典》粤若稽古之粤若、《诗经豳风七月》曰为改岁之曰为同。

前二章语句相似,第三章忽改变;且前二章中不换韵,第三章两句换韵。

三章:被之僮僮,被,毛传:首饰也。郑笺引《礼记》云:主妇髲鬄。《诗经鄘风君子偕老》篇:不屑髢也。郑笺曰:髢,髲也。按:髲、被同;髢、鬄同。被、髲,义发也(犹义子、义齿,本非己有者也),亦作益发,余之乡中称为头被。(语言随风俗改变,今既无此风,人亦不复知此语言。)

夙夜在公,夙夜,毛传:夙,早也。按:夙夜即早之意,犹云黎明也。

被之僮僮、被之祁祁,僮僮,毛传:竦敬也。祁祁,毛传:舒迟也。按:两词皆以声表意,声形(adj)词也。僮字本无竦敬之意,祁字本无舒迟之意,但僮僮、祁祁,念起来真好。他能用适当的文字来表现其意象,这就是他的成功,这就是美的作品。

无论创作、欣赏,了解意象是很要紧的。意象是创作以前之动机的重要一部分,创作以后便成了它的内容。我们不会画,所以玩倒汽车很平常;到要你画时,反而觉得模糊了。因为汽车在我们脑子里只是意,而不成其为意象。若是画家便不然,他脑子里清清楚楚地摆着一个汽车,他画便是用线条把脑子里的汽车表现出来。因为他有清楚的、完全的意象。文学则非是用线条轮廓,而是用文字与词句表现出来。

①意象

②文字词句表现

③作品完成

意象要清楚,不然写出来的作品便是模糊影像,不真切。意象当然很重要,但无适合、恰当的文字词句表现之,仍是不成。文字要恰当,词句要合适,否则即便意象清楚,也只是幼稚拙劣的作品。虽说一个人太咬文嚼字,很妨碍他的创作能力。因其一面作一面批评(斟酌修改),气势便受影响,故其作品不能气势蓬勃(磅礴)。但现代作家太不注意文字的使用,意象根本不清楚,文字再不恰当,则其作品当然是残缺的、模糊的。(意象二字似乎比意识形态四字还清楚。意识形态ideology,或译为意特次罗基,还不如说意态。由意再清楚,乃成态。)

吾人读诗,要从声音中找出作者的意象来。被之僮僮,起来;被之祁祁,低落。倘寻其意象,则前如日之出海,后如日之落山。要参诗禅,便参这四句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还归。这真的是美的作品,特别是声音,写得蓬勃。我们欣赏要追求作者的意象。

一篇作品的内涵(内含,content),就如河里的水一样。河里的水竭力攻击堤岸,堤岸又竭力地约束水。河水浅了,当然不打堤岸,没有决堤的危险,但这样的水无水利,不能行船,不能灌田;若是水势太猛,泛滥成灾,更是不能交通,不能灌溉。现在的作家不是太弱、太空虚,就是泛滥而无归。被之僮僮、被之祁祁,他的意象是水,他的文字是堤岸,水极力拍打堤岸,堤岸极力约束水,由此便生出了力。

孔夫子说: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

水之拍打堤岸,堤岸之约束水,即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若单说到了七十,快死的人了,倚老卖老,谁还不能原谅,根本也不想、也不欲了,如此还向上做什么?待死而已。可老夫子是什么人物?他永远是向上的!这是情操,操练得成熟,操守才坚固,这不是夸口。(普希金[Pushkin]见壁上苍蝇唤仆人拿枪,一枪便将苍蝇打入壁上这是操练得熟。)写出被之僮僮、被之祁祁,这不只是天才,还有操练。操练得多,自能出之。当然瞎猫也可以碰上死老鼠,守株也可以待兔,但是太靠不住。

(三)草虫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草虫》三章,章七句。

《草虫》字义:

首章:喓喓草虫,喓喓,声音,无义。喓,作要音,以状声故加口。疑是造字,在《草虫》之前恐未必有此字,如后来之哗啦一词亦随手造字。草虫,蚱蜢之属。

趯趯阜螽,趯趯,毛传:跃也。按:趯即躍字,如《诗》曰躍躍毚兔(《小雅节南山巧言》)。

忧心忡忡,忡忡,毛传:犹冲冲也。《广韵》:,忧也。忡,之省。

次章:忧心惙惙,惙惙,毛传:忧也。按:惙、忡双声,故义亦同。

言采其蕨,蕨,不知究为何状。宋人诗有蕨芽初长小儿拳(黄庭坚《绝句》)句(这诗人可谓有感觉),小儿拳之意有三:一拳曲,二白,三嫩。

三章之中均有亦既见止,亦既觏止之句,止,同只,毛传:词也。如《诗》曰乐只君子,福履绥之(《周南樛木》)。止为句尾语助词,又狂童之狂也且(《诗经郑风蹇裳》)之且、天实为之,谓之何哉(《诗经邶风北门》)之哉,皆句尾语助词。于以、曰为、粤若、维,皆句首语助词。若句首语助词曰引词,则句尾语助词应是止词、终词。语助词,可由声而得义。于、曰、维、若,句首语助词,读其音可觉其引长之义;只、止、且、哉,句尾语助词,音一出便被舌挡回去切断,其音有阻义;今所用之止词哇、呀、了,没有此种阻断之发音。亦既觏止,觏,毛传:遇也。觏,虽可作遇解,但此处不合。若然,亦既见止当在此句之后,绝不会先见后遇。郑笺:觏,已婚也。则觏即婚媾之媾。此说为得。(虽郑笺多不如毛传,但此处予以郑笺为长。)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之后,首章云我心则降。降,毛传:下也。对忧心忡忡之忡忡而言。忡忡,忡通冲有动意。古诗肠中车轮转(《汉乐府悲歌》),恰是忡忡之意。忡忡如是之热烈,降如是其和平。诗人用两个字忡忡、则降,便形容尽了婚前与婚后的心情。古今中外的作品说此,能超过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觏止,我心则降这两句吗?则降、则说、则夷,说毛传:服也。夷,毛传:平也。无论何种兴趣,不能永在兴奋情形,故则降、则说、则夷。

《草虫》三章,字句甚仿佛,但换一个字便不同。如上言各章末句我心则降、我心则说、我心则夷之降、说、夷,真能用恰当的字表现其意象。

《草虫》诗旨:

《诗序》:《草虫》,大夫妻能以礼自防也。按:作序者揣诗之意不能归之夫人,故曰大夫妻耳;且诗中亦并无礼防之意也。郝懿行《诗问》:两年事尔。君子行役当春夏间,涉秋未归。故感虫鸣而思之。至来年春夏犹未归,故复有后二章。说为得之。

毛传曰:卿大夫之妻,待礼而行,随从君子。所谓行,疑指嫁娶,犹《诗经》云女子有行(《鄘风蝃》)之行。故郑笺云:男女嘉时,以礼相求呼。二氏之说,《序》之所由出也。至欧阳修及朱熹遂皆以为大夫行役,其妻思之而咏此诗矣。

(四)采

于以采,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

于以盛之,维筐及筥。于以湘之,维锜及釜。

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谁其尸之,有齐季女。

《采》三章,章四句。

《采》字义:

首章:于彼行潦,潦,雨水,无根水。

次章:于以湘之,湘,黄晦闻先生曰:韩诗作鬺,即《说文》之字,煮也。维锜及釜,毛传:有足曰锜,无足曰釜。《释文》:锜,三足釜也。疑锜有奇义,故曰三足。

三章:谁其尸之,尸,毛传:主。主祭之义。按:祭无女子为主之礼,而此篇曰有齐季女,故方玉润以为是女子出嫁告庙之诗也。有齐季女,有,词也,语词也,非有无之有。齐,毛传:敬。《玉篇》齐字下引《诗》有齐季女。《说文》:齐,材也。《广雅》《广韵》皆训好。余以为从《广雅》《广韵》较好。季女,少女也。

(五)甘棠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甘棠》三章,章三句。

毛传:美召伯也。

蔽芾甘棠,因树思人,此所说是永久的、普遍的人性,诗人的心无分古今中外。

召伯所茇,茇,《说文》:草根。又:,舍也。引《诗》召伯所。(舍本名词,可以遮阴者曰舍。)茇,白字,通假。

召伯所憩,憩,毛传:息也。按:《说文》无憩字。愒字下注息也。又《诗经小雅》不尚愒焉(《鱼藻之什菀柳》)、《大雅》汔可小愒(《生民之什民劳》),毛传皆训息。是愒为本字,憩为或体。

勿翦勿拜,拜,郑笺谓拜言拔也,《广韵》引作扒。

(六)行露

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

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虽速我狱,室家不足。

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

《行露》三章,首章三句;馀二章,章六句。

《行露》字义:

首章:厌浥行露,厌浥,毛传:湿意也。此亦声形字。余乡音湿曰□□[1],或即此意。岂不夙夜,夙夜,只夙义。中国常有用二字而实取一义者,如是非、利害、长短。夙夜亦然。谓行多露,谓,通畏。马瑞辰说:凡诗上言岂不、岂敢者,下句多言畏。(《毛诗传笺通释》)如《王风大车》: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二章: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人谓为兴也。兴也,不知兴什么,当是比。但凡是所谓比,应是无论在形象或意义上有联络才是,此处则毫无联络。想古人当时必有一番道理。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女,读本音,后女读汝。方玉润想必讲不通,又不敢推翻古人作品,乃曰:贫士却婚以远嫌也。(《诗经原始》)

《行露》诗旨:

《诗序》:强暴之男,不能侵陵贞女也。《韩诗外传》:夫行露之人许嫁矣,然而未往也。见一物不具,一礼不备,守节贞理,守死不往。《列女传》:召南申女者,申人之女也。既许嫁于酆,夫家礼不备而欲迎之。遂不肯往。夫家讼之于理,致之于狱。女终以一物不具,一礼不备,守节持义,必死不往。至清方玉润乃曰:贫士却婚以远嫌也。(《诗经原始》)而后世文言小说则每以行露代奔女,以雀角鼠牙代表二人兴讼。

(七)羔羊

羔羊之皮,素丝五紽。退食自公,委蛇委蛇。

羔羊之革,素丝五緎。委蛇委蛇,自公退食。

羔羊之缝,素丝五總。委蛇委蛇,退食自公。

《羔羊》三章,章四句,亦三章字句甚仿佛者。

《羔羊》字义:

三章之首句:羔羊之皮、羔羊之革、羔羊之缝。革,毛传:革犹皮也。非是,皮带毛,革无毛(毛已磨光)。缝,革已裂开见缝。

三章之次句:素丝五紽、素丝五緎、素丝五總。紽,毛传:数也。不通。紽,《释文》作它,别本又作佗。马瑞辰谓:紽即古他字。他者,彼之称也,此之别也。由此及彼,则其数为二。若然,则紽犹今言二合线矣。緎、緵,吴均所作《西京杂记》(假托班固作,四库丛刊有影印本)谓:五丝为,倍为升,倍升为緎,倍緎为纪,倍纪为緵。马瑞辰谓总即緵之转也。

首章之后二句:退食自公,委蛇委蛇。退食自公,郑笺:退食,谓减膳也。自,从也;从于公,谓正直顺于事也。马瑞辰曰:退食自公,谓自公食而退。(《毛诗传笺通释》)此较朱熹《诗集传》以退食为退朝而食于家之说为善。板起面孔讲《诗经》,于诗的尊严未必增加,于诗之美则必然减少。

委蛇委蛇,委蛇,传曰:行可从迹也。笺曰:委曲(从容)自得之貌。《鄘风君子偕老》篇有委委佗佗,如山如河之语,传曰:委委者,行可委曲纵迹也。佗佗者,德平易也。按:此之委佗即《羔羊》之委蛇,声形词也。《君子偕老》之委委佗佗,如山如河二句,真好!写其美,不写其面貌、衣服、形象,而写其动作,不动如泰山,动如河水是活人。真好!后世诗人掏空了心,巧虽巧,但不好,外不得物象,内不得意象。

委它叠韵,委可作倭,它可作佗,倭佗叠韵,委蛇叠韵。

A=委 B=蛇

AB委蛇 ABAB委蛇委蛇 AABB委委蛇蛇

首章退食自公,委蛇委蛇、次章委蛇委蛇,自公退食、三章委蛇委蛇,退食自公,略变句法,真巧,真漂亮,写得淋漓尽致。

《羔羊》诗旨:

《诗序》谓:在位皆节俭正直,德如羔羊也。何以见节俭正直?不可解。毛传曰:《羔羊》,《鹊巢》之功致也。召南之国,化文王之政,在位皆节俭正直,德如羔羊也。《鹊巢》之君,积行累功,以致此《羔羊》之化,在位卿大夫竞相切化,皆如此《羔羊》之人。《诗序》既不可通,则毋宁从毛传。

(八)殷其雷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侧。何斯违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下。何斯违斯,莫或遑处。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三章,章六句。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南山,当然在作者的南边,在南山之阳,是说雷在南山之南,此时还远。在南山之侧,在其侧,是正要从山边转过来。在南山之下,在其下,是已转到山之北了。郑笺云:雷以喻号令。于南山之阳,又喻其在外也。召南大夫以王命施号令于四方,犹雷殷殷然发声于山之阳。此说实有损诗美。

何斯违斯,斯,毛传:此。训解可通。其实二斯字皆作语词即可。

莫敢或遑,或,《小尔雅》《广雅》并云:或,有也。按:此有字乃有时之有,语词也,与有无之有为动词者不同。(语词在前者可称引词,引词有为引一字者,有为引句者,如:有国、有人,引字也;粤若稽古、曰为改岁,引句也。)时或,时也,有时也(时与或有关;不时,常)。遑,休息;或遑,间或地休息也。

此篇每章末二句不用《羔羊》倒字法,三章皆是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佛经说万法归一,万法完成而有真美善。然未归一之前仍是万法,如入海之前江、淮、河、汉,各自存在。怎样作法要用你自己心的天平去衡量。何以《羔羊》句法变化好,因是委蛇委蛇,这样变化正表现其心理之舒徐。若振振君子,归哉归哉,作者心理是迫切的,顾不得玩花样。此正所谓文无定法,文成而法立。

(九)摽有梅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摽有梅》三章,章四句。

《摽有梅》字义:

摽有梅,摽,毛传:落也。赵岐《孟子章句》引《诗》曰有梅。《说文》:,物落,上下相付也。读若《诗》摽有梅。段注以毛诗摽字为之假借。

顷筐塈之,塈,毛传:取也。《玉篇》引《诗》曰:顷筐概之。

迨其谓之,谓,毛无传,惟曰:礼未备则不待礼会而行之。段懋堂曰:毛意谓即会也。《尔雅释诂》:谓,勤也。郭璞注引《诗》迨其谓之。黄晦闻先生曰:言勤求也。(《诗旨纂辞》)

《摽有梅》诗旨:

《诗序》言此诗乃男女及时也,殊牵强,以情理度之不合。求我庶士,士,自我也。而此篇却又不讲作求贤,是民歌,是恋歌。余以为当是男子作。若曰是女子自作则似不合,若曰是男子托言则未免无聊。

(十)小星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

嘒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寔命不犹。

《小星》二章,章五句。

《小星》字义:

嘒彼小星,嘒,传曰:微貌。《广韵》暳下曰:《小星》诗亦作嘒。《玉篇》暳下注:众星貌。《说文》于嘒下只注小声,如言蝉声嘒嘒、鸾声嘒嘒。《诗》中《云汉》篇有有嘒其星句(《大雅荡之什》),传曰:嘒,众星貌。然则嘒当是暳之假,其义为明。

三五在东,三五,毛传训为星名。不必如此讲。

抱衾与裯,裯,毛传:被也。与袒有关,被盖贴身之被。兼士先生有文考之。通刬字。刬,光脚穿鞋曰刬穿。又元曲中马不用鞍而乘之曰刬马。又如后主词刬袜乃但穿袜不着鞋。又如内衣古称衣,见《礼记》,又作袒。又《汉书》但马即刬马也。但有徒之意、光之意;又如旦,有不隔之意,又转为诚意,如坦字。

《小星》诗旨:

《诗序》曰:惠及下也。又曰:夫人无妒忌之行,惠及贱妾,进御于君,知其命有贵贱,能尽其心矣。《韩诗外传》曰:任重道远者,不择地而息;家贫亲老者,不择官而仕。故君子矫褐趋时,当务为急。传云:不逢时而仕,任事而敦其虑,为之使而不入其谋,贫焉故也。《诗》曰:夙夜在公,寔命不同。其后明章俊卿作《诗经原体》,遂直以为小臣行役之诗,盖依韩说而不依《诗序》也。

《小星》二章,章五句,两章末句言寔命不同、寔命不犹。《论语》有云:

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尧曰》)

什么是命?遗传造成的你的性格,环境造成的你的生活,这就是你的命。人无论如何不能不承认这个命,便以此安身立命也好。

吾辈知识阶层除了物质的需要,还要有生活的工具有一把能通开生活中各种门户的钥匙。若不能如此,简直还不及苦力幸福;因为苦力生活简单,衣食饱暖一切便都能解决。有知识的则否。痛苦、烦恼、悲哀,只能减少生活的兴趣、生活的力量,使人感觉生活是一种压迫。虽然知道生活是一种义务而非权利,但这样便难活下去。果能安之若命(《庄子人间世》),则虽遇艰难亦能安然肩负,能鼓起生活的兴趣与力量。认命,消极地说可以,积极说也可以,不知这样解释能得夫子原意否?

《论语》说:

子罕言利与命与仁。

(《子罕》;仁字大无不包、细无不举。)

夫子深知说道德要小心,不然则生恶劣影响。夫子所谓命便犹佛家所谓因缘,是科学的非玄学的,是理智的非迷信的。常所谓在劫难逃,都认为是玄的,那相去甚远;若当作迷信,则去之弥远。人能知命则能洁身自好,再则更能乐天进取。读书人皆当洁身自好,这是消极的;乐天进取则是积极的。有人着围棋,曰胜固欣然,败亦可喜(苏轼《观棋》),这便是乐天进取。夫子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孟子公孙丑下》),可以二字有力量。

《诗序》所言惠及下也四字考语,胡说白道。《韩诗外传》讲得好,无论对否,他想的是。假如此诗中意思可算为思想的话,则此思想影响中国人甚大。鲁迅先生以为中国五千年历史可分二时期:一为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期,一为欲做奴隶却不得的时期。(《坟灯下漫步》)中国历史除最早一页可称光荣外逐有苗离黄河流域(有苗之后,有殷之鬼方、周初之狁、周中叶之犬戎、秦至六朝唐之胡),其后渐不能敌。中国人爱和平,故敌不住外来力量,此精神一直遗传。即以三百篇言之,只见温柔敦厚,无热烈感情。此确是悲惨,是失败,然非耻辱,是光明的。因三百篇所表现乃最富于人性人味的生活。兽+神=人。(此虽曰神,与佛教等宗教无关。)中国人无兽性、神性,只剩下人性。

研究民族性,最好看其历史及诗。

人皆以中国为玄,其实中国最重实际,如西洋人之为宗教牺牲者甚少,即衣、食、住三项小节,亦以中国最舒服,故中国人已失掉兽性,同时也失去神性,谓之为爱和平可,谓之没出息亦可。

中国人不但没热烈精神,甚至连伤感意味都没有。中国人是安分安命,于是认苦非苦而视为当然。实际生活有缺陷(憾),然后发生不满,而结果趋于安命。此安即中国之爱和平、温柔敦厚、有人味,甘为奴隶或为奴隶而不得的原因。

(十一)江有汜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后也处。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江有汜》三章,章五句。

此首诗,真好!

三百篇四言句多,而此篇多为三言,每章末一句虽为四字其后也悔、其后也处、其啸也歌,而也字为音节,如今唱二黄之垫字。三字句较四字句急促,故其结果当为紧张。而此首虽为三言,然音调并不急促,并不紧张。此其表现技术之高者一。

又:后一句原亦可但为三字:其后悔、其后处、其啸歌,而加一也字,加得好。若用新式标点,当为:

其后也悔 其后也处 其啸也歌

如老谭《卖马》所唱提起了此马后声音拉长,表示其心中对马之爱。此其表现技术之高者二虚字传神。

又:三章中分别重不我以、不我与、不我过为二句。何以重?重得好。

不我以、不我与至第三章不我过:不和我回去,不与我同走,连看我都不看。所重二句,一句结上,一句启下。如辛稼轩之《采桑子》: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稼轩此一首即用三百篇此章句法。稼轩真是英雄,拔山扛鼎,词亦排山倒海。而其内中究有中国传统精神,结果亦是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纯剩人性。

其后也悔,是说之子,并非说我,因为你跟我不好,所以你将来不会好。其后也处,处,毛传:止也。如处节、居处。其后也处,彼此不相干涉,此意尚通。郑笺言悔过自止,真是添字注经。中国之君子明于礼义而暗于知人心(《庄子田子方》);注诗者亦然,明于礼义而暗于知诗心。悔当是希望其悔,故最后以歌自慰。其啸也歌,不热烈亦不感伤,不好讲而真好。

《江有汜》与前首之《小星》不能说他无忧,但不是伤感,不是悲哀。高叟谓《小弁》为小人之诗,因其怨也。孟子讥其固,然而高叟亦确有其见处。看《小星》《江有汜》,绝不愉快,但几乎看不出一点怨来。因知命,则安心,则能排忧乐、了死生、齐物我(鲁迅先生或者要骂这是奴隶的道德),但余总承认这是一种美德。在此时期、此时代,这种道德也许是不相宜,犹如在强盗群里讲仁义、说道德。但曰其不识时务、不知进退则可,谓其非道德则不可。当然也许是无用的。如果只以有用与否而决定之,则吾无言矣。《周南》《召南》不夸大,所以中正和平。若其他国风即不然,其伤感与悲哀的色彩是浓厚的、是鲜明的(其中正和平确不及二南)。此二南之所以不可及。

(十二)野有死麇

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野有死麇》三章,一、二章,章四句;三章三句。

《野有死麇》字义:

首章:白茅纯束,纯束,毛传:犹包之也。郑笺:纯读如屯。按:纯、屯古通。《史记苏秦列传》锦绣千纯,《索隐》引《国策》高注:音屯,屯束也。

三章:舒而脱脱兮,而与如、然在形容词或副词中意同;若不通用,只是习惯的原故,意义上并无不通。It is custom,no reason.蠢如、安如即蠢然、安然。而,如;舒而即舒然。脱脱,形容舒,亦舒意。

《野有死麇》首章仍是《关雎》句法,前二句为兴。次章前三句相连,只馀有女如玉一句。末章忽换了一个人,换了一种口气,变平常之四言句法用兮、也,故音调也变了: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音调舒徐,好。若改为四字句也可以,舒而脱脱,无感我帨,无使尨吠,但诗的美都失去了。

《野有死麇》诗旨:

《诗序》曰:恶无礼也。天下大乱,强暴相陵,遂成淫风。被文王之化,虽当乱世,犹恶无礼也。此说甚牵强。吾人自诗中看不出无礼。方玉润《诗经原始》谓:此必是高人逸士,抱璞怀贞,不肯出而用世。此属穿凿。详诗之意,首二章当是男子之歌词,而三章则女子所答也。

《野有死麇》首章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是其主题。讲诗者以为这是坏事,我们虽非赞同,但承认人情中本有此事。

(十三)何彼襛矣

何彼襛矣,唐棣之华。曷不肃雍,王姬之车。

何彼襛矣,华如桃李。平王之孙,齐侯之子。

其钓维何,维丝伊缗。齐侯之子,平王之孙。

《何彼襛矣》三章,章四句。前二句一事,后二句一事,仍是《关雎》句法。

首章:何彼襛矣,襛,或作秾。《说文》:襛,衣厚貌。韩诗作茙。《说文》无茙字,茸下曰草茸茸貌。如此,则襛当是茙之假。

曷不肃雍,即肃雍也。曷不即何不,加重语气,如京剧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四郎探母》杨四郎)、叫孤王想前后好不伤悲(献帝),好不惨然、好惨然,惨然也;好不伤悲、好伤悲,伤悲也。肃雍,肃,庄严,敬也;雍,雍容,和也。不用一字形容而用二字,有道理。这二字相反而又相成,好。

王姬之车,《礼仪疏》:齐侯嫁女,以其母王姬始嫁之车远送之。是也。王姬,即公主。

次章:平王之孙,齐侯之子。毛传:平,正也。武王女,文王孙,适齐侯之子。马瑞辰曰:诗中凡叠句言某之某着,皆指一人言。又曰:平王之孙乃平王之外孙。(《毛诗传笺通释》)毛传有成见,以为《周南》《召南》皆是文王时作,故必将平王讲成文王,他三家俱不如此。马瑞辰讲得好。

(十四)驺虞

彼茁者葭,壹发五豝,于嗟乎驺虞。

彼茁者蓬,壹发五豵,于嗟乎驺虞。

《驺虞》二章,章三句。

《驺虞》字义:

壹发五豝,发,毛传:虞人翼五豝,以待公之发。按:发,当是纵意,虞人发纵五豝以待公之猎耳。于嗟乎驺虞,驺虞,毛传:义兽也。白虎黑文,不食生物。三家诗皆以为天子掌鸟兽之官。

《驺虞》两章皆用于嗟乎驺虞作结,还是好于嗟乎驺虞!

注释

[1]原笔记此处缺二字。

四、说《豳风》

有关《豳风》,《汉书地理志》云:昔后稷封斄,公刘处豳,大王徙岐,文王作酆,武王治镐,其民有先王遗风,好稼穑,务本业,故豳诗言农桑,衣食之本甚备。(后稷,周之始祖;斄,即邰;豳,即邠。)隋文中子王通之《中说》则云:程元曰:敢问《豳风》何也?子曰:变风也。元曰:周公之际,亦有变风乎?子曰:君臣相诮,其能正乎?成王终疑,则风遂变矣。非周公至诚,孰能卒之哉?

旧说风、雅、颂由子夏分。太平之世中正和平之音为正风;乱世之诗怨恨讽刺,而非温柔敦厚之音,为变风。旧说如此,而不太可信。班固谓《豳风》言农桑,衣食之本,何变之有?文中子之言不可信。扬雄仿《易经》作《太玄》,王通仿《论语》作《文中子说》,无聊。胡适说中国中古无思想家,有之则是佛家,是外来的。说王通是饭桶,真不冤枉他!文章要说得恰如其分,不可为其美言所惑。班固说话老实极了,好引《诗》而真能了解,既不夸张又不穿凿。

风,本地人民之风俗,其生活与性情、习惯有关。故滨海者多灵,故靠山者多保守厚重。我们自风可看出其当地生活影响于人民之性情、习惯。

(一)七月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萚。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豵,献豣于公。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七月》八章,章十一句。

有关《七月》诗旨,《诗序》云:《七月》,陈王业也。周公遭变,故陈后稷先公风化之所由,致王业之艰难也。周公摄政,成王疑之,人之谚曰将不利于孺子(《尚书金縢》),所谓遭变也。而以诗看并无此意,《诗序》说不可信。

《七月》是农事诗。中国以农业立国,得天独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是无神经中枢,无中心、重心、轴心,所以横行不动。中国如海蜇,割下一块照样活。

《七月》首章: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流火,毛传:火,大火也。流,下也。服虔曰:大火,心也。大火,星名。夏,当南方中心;秋,则向西,故曰大火西流。九月授衣,授衣,与之衣,或曰使之治衣。后说长。

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一之日,毛传:一之日,十之馀也。一之日,周正月也。二之日,毛传:殷正月也。朱子《诗集传》曰:一之日,谓斗建子,一阳之月。二之日,谓斗建丑,二阳之月也。变月言日,言是月之日也。夏、商、周之历法:夏历,分阴阳,正月建寅;殷(商)正,夏之十一月,建丑;周正,夏之十二月,建子。一阳之月,夏至一阴生,冬至一阳生。冬至在夏正十月,故十月谓太阳月。冬至谓之长至,夏至谓之短至,皆可称至也。此诗所说七月、九月,乃夏历;至一之日、二至日,乃用周正,(孔子,周人,主张夏之时。)故《七月》凡言月,皆夏正;凡言某之日,皆周正。

一之日觱发,觱发,毛传:风寒也。《说文》作冹,马瑞辰以为本字。余以为凡冹之意,皆有盛意。如《诗经召南甘棠》蔽芾甘棠,正茂盛发扬之意。兼士先生亦承认本字与假借字,如嘅叹之嘅或写作槩、概,乃假借。但对觱发二字,兼士先生以为不然。盖古先有音无字,故随便写,故言冷冽曰冹,言草木盛则曰蔽芾。蔽芾,古轻重唇通,《水浒》剥亦此音之转。

二之日栗烈,栗烈,《广韵》:凓冽,寒风。《玉篇》:凓冽,寒貌。《玉篇》《广韵》之释诗故作凓冽。今以凓冽为本字,其实此二字盖后起字。现在人认字多本末倒置。如账原为帐,舖原为铺,赈原为振。

三之日于耜,于耜,毛传:始修耒耜也。朱子《诗集传》:于,往也。耜,田器也。于耜,言往修田器也。余以为:于,从事之意,干也、做也、治也。耒耜,柄曰耒,齿曰耜。(耙,把也、搔也。)

四之日举趾,举趾,毛传谓举足而耕,即开始工作之意。馌,毛传:馈也。郑笺:饷、馈也。南亩,向阳之地,南,此为衬矣。

田畯至喜,田畯,田大夫,管农事。喜,朱注如字。郑笺:喜读为饎。饎,酒食也。

宋哲宗朝有宗子为打油:日暖看三织,风高斗两厢。蛙翻白出阔,蚓死紫之长。泼听琵梧凤,馒抛接建章。归来屋里坐,打杀又何妨。或问诗意,答曰:始见三蜘蛛织网子檐间,又见二雀斗于两厢廊。有死蛙翻腹似出字,死蚓如之字。方吃泼饭,闻邻家琵琶作《凤栖梧》,食馒头未毕,阍人报建安章秀才上谒。迎客既归,见内门上画钟馗击小鬼。故云:打死又何妨。(邢居实《拊掌录》)郑笺便如此,文法不完全。

《七月》首章前半言衣,后半言食。言衣显说九月授衣、无衣无褐;言食隐说。在作者或原无意于显说、隐说,行乎所不得不行,止乎所不得不止,是不得已,且为发自内心非自外力。在作者是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在读者是行其所行,止其所止,然在读者更要看出其行其止,何以一显说、一隐说。

次章:

春日载阳,载,始也。

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懿,厚也,引申为深。懿筐,深筐。《周南卷耳》不盈顷筐,顷筐,浅筐也。爰求柔桑,爰,句首语词。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蘩,白蒿。陆农师佃曰:今覆蚕种尚用蒿。因陈、香蒿、白蒿盖即此类。

殆及公子同归,公子,朱子《诗集传》:豳公子也。其实公子即男子尊称,如今之先生、汉魏之王孙。归,之子于归(《周南桃夭》)之归。在三百篇中看出已有重男轻女之势。上古是女性中心,故姓从女,如姬、姚、姒。两性经过长久斗争,男性得胜。(今西藏等地尚有一妻多夫制者。)可见早时社会乃女性中心,至所谓得胜乃经济权在谁手里,便谁得胜。故男女平等必然经济平等。三百篇所处时代,已为男性中心社会。如,女子出嫁曰归,因为男子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孟子滕文公下》),女子不以父母之家为家,而以夫家为家,故曰归。

《七月》首章言农事──食,次章言桑蚕──衣。

三章:

八月萑苇,苇穗圆,荻穗如鸟翎。

蚕月条桑,取彼斧斨,蚕月,南宋严粲《诗缉》引程子曰:当蚕长之月也。计岁气之早晚,不可指定几月也。

猗彼女桑,猗,赞美之词。余以为:猗,嘆词(嘆与歎不同。歎,悲歎;嘆,嘆美),猗欤休哉。对于此句,毛传:角而束之曰猗。朱子曰:取叶存条曰猗。不通。采桑无取叶存条之说,朱注妙。郝懿行之妻王照圆(郝作有《诗问》,王问郝答)作《诗小纪》曰:猗,言茂美也。今浙中种桑皆小桑,其女形容词有弱小之意。

由此看来,学确实要注意实地生活,使生活与书本打成一片,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论语阳货》)。古语云:一物不知,儒者之耻。此事未必办得到,然而此心绝不可无。自爱因斯坦发明相对论,罗素发明数理哲学,现在这些空谈家只是嚷嚷几个口号,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五四前后,文坛上忽而倡大众化,忽而倡民族主义。鲁迅先生只是在旁冷笑,因为他们只会嚷嚷一顿,结果什么也做不出来。如写战争,我们根本没上过前线,只说大炮一响,血肉横飞,这是口号,不是文学。西班牙湮巴奈兹(Ibanez)《启示录的四骑士》写德法战争,写炮声、子弹飞走声,真好,真是音乐的。若是文学只是床上架床,一点新的装不进去,那么文学只有退步没有进步了。

四章: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葽,严氏《诗缉》曰:远志也。

八月其获,十月陨萚,萚,落叶。

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貉,毛绞然,为贱者之服。孔颖达疏:《礼》无貉裘之文。

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同,郑笺:其同者,君臣及民,因习兵俱出田也。程子曰:说会聚共事也。《论语》曰:宗庙之事,如会同。(《先进》)即今所谓通力合作。载缵武功,载,句首语词,始哉。

五章: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斯螽,蝗之类。《诗缉》:蚱蜢也。莎鸡,《诗缉》引陆农师(佃)说以为络纬。络纬又名络丝娘,又名棺材头,乃象形。古谚云:络纬鸣,懒妇惊。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似有诗意,可是实在真吵人。天下没有不能写成诗的,只在一出一入,看你能出不能、能入不能。不入,写不深刻;不出,写不出来。

穹窒熏鼠,塞向墐户,穹,毛传:穷。窒,毛传:塞也。马瑞辰谓穹训治,窒训实。穹似今所谓根治、彻底清除。墐,以泥涂之,犹今以纸糊之。

嗟我妇子,曰为改岁,曰为,语词,或单用曰,如毛诗曰归曰归(《小雅采薇》)等于《论语》归欤归欤(《公冶长》)。曰,句首语词。《尚书》语词有粤若,又作聿。《魏书》有岁聿云暮(《乐志》),聿云犹粤若(曰为重,聿为轻),聿,句中语词,其实岁聿云暮即曰为改岁。而聿云、曰为不能通用。文法是依句子推出来的,而句子不是依文法造的。

六章: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郁,毛传训棣属;薁,严氏谓薁即郁。非是。葵,南北朝贾思勰《齐民要术》谓有紫葵、白葵二种,然则非今习见之向日葵也。《左传成公十七年》:葵犹能卫其足。旧注以为葵花向日,故能卫足。(不可解。)其所谓葵绝非今日向日葵。杜诗:刈葵莫放手,放手伤葵根。(《示从孙济》)放手犹言信手之意。老杜所言葵乃宿根植物,而非今所谓向日葵。菽,豆也。菽乳,豆浆。

八月剥枣,十月获稻,剥,毛传:击也。陆德明《释文》:普卜切。毛盖以剥为扑之假。

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介,郑笺:助也。眉寿,毛传:豪眉也。(豪,盖即毫之后起字。)

七月食瓜,八月断壶,壶,毛诗作瓠,后谓之葫芦。

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叔,毛传:拾也。《说文》:从又尗声。叔、收、拾,一声之转,或作椒。采荼薪樗,樗,臭椿也。

七章: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筑,以杵击之。今俗语□□[1]即筑之转。(傅说,版筑。)禾稼,总称;单称禾,谷也。(谷子,小米。)纳禾稼,耕、种、获、舂、纳,至纳一年之农事完了。

黍稷重穋,禾麻菽麦,重,先种后熟;穋,后种先熟。

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我稼既同,同,《诗缉》曰:聚也。有功成之意。上入执宫功,上,毛传:入为上,出为下。(如上城下乡。)宫功,郑笺:上入都邑之宅,治宫中之事矣。于是时男之野功毕。朱注:宫,邑居之宅也。或曰:公室官府之役也。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曰:按古者通谓民室为宫,因谓民室之事为宫事。《夏小正》三月妾子始蚕,执养宫事,《昏礼》戒女词曰,夙夜无违宫事,是也。《尔雅》:公事也。宫功,《正义》本作执宫公,今本作执宫功者,从唐定本改也。公、功,古通用。《诗经小雅六月》诗以奏肤功即以奏大功也。功与公皆为事,定本不知公与功同义,故易之耳。宫公,即官事也。宋儒以宫公为公室、官府之谓,误也。

清治毛诗者二家:一陈奂,专尊毛;一马瑞辰,兼采毛、郑,或独出新意。陈奂文字学亦深,惟稍嫌固执耳。欲治毛诗,应通其社会学。治文学亦该有科学脑筋,字字如铁板钉钉,句句如生铁铸成,丝毫不能放松。

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于茅,于,於,从事也。索绹,索,毛传:绞也。即搓也。

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乘,毛传:升也。郑笺:治也。屋,郑氏谓屋为野庐之屋,乃田中草舍也。(草团瓢,纪晓岚谓当作团焦。)亟其乘屋,朱注:亟升其屋而治之。盖以来岁将复始播百谷,而不暇于此故也。其始播百谷,郑笺:谓祈来年百谷于公社。播,布也。

八章: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冲冲,毛传:凿冰之意。(意在事先。)朱子《诗集传》从之。严氏《诗缉》谓为和也。凿冰即凿冰,何意为?冲、和互训如意志、智慧,可并举,可单举。讲冲为和,或谓其人和同心协力欤?按:和,当训为人和之和。三之日纳于凌阴,纳,内之后起字。纳,原当作内。

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蚤,早。

九月肃霜,十月涤场,肃,毛传:缩也。万物收缩故曰肃霜。十月涤场,即前章之十月纳禾稼。涤,扫光。

朋酒斯飨,曰杀羔羊,朋,毛传:两樽曰朋。朋、比互训。斯,是。朋酒斯飨即朋酒是飨。斯、是,语词,用于动词前。《尚书》惟妇言是听(《牧誓》),实即惟听妇言之意。是听,加重语气,如西洋助动词(auxiliary verb)。曰,语词,韩诗曰作聿,一声之转。

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公堂,毛传:学校也。朱子《诗集传》:君之堂也。公堂盖即共同聚会之所,公共场所。称彼兕觥,称,朱子《诗集传》:举也。然此外未见称作举解者。余以为:称即呼也。举酒而呼,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疆,境也,竟也。(境,后起字。)境、界、疆,一音之转。万寿无疆,韩诗作受福无疆,总之颂祷之词。

《诗经》现在需要训诂,此乃时代关系,实即当时方言。《七月》一首,最达,而且最雅。

诗有叙事、写景、抒情。

抒情诗最易写。《国风》中亦以抒情诗为多,无论其写得美丽或沉痛,美丽可感动人之感觉,沉痛可感动人之感情。

写景:大自然,风月、山水。(大自然原是美的。西湖美为洋楼所毁,大明湖朴实可爱亦毁于洋楼。人毁坏大自然之美。)写景亦可写得美丽沉痛,景中有情。

最难写的是叙事的诗,难于写得美,因少幻想。如白居易《长恨歌》,自开始至贵妃死都写得不好,勉强凑合,几不成诗,至忽闻海上有仙山才写得好了。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颇有老杜气概,而较之自在从容,因此是幻想,故易写。此外就是传奇的,也易写得好,如白居易《琵琶行》,虽无《长恨歌》之奇情壮采,而尚能动人,便因其为传奇的(传奇,此为翻译,实应为浪漫的,romantic,非真实的)。其不同于幻想者,幻想是鬼神的,传奇是人事的,而二者有一相同点,即:全为非真实的。

《诗经豳风七月》真是一篇杰作。

惟有《七月》一类诗难写,没有一点儿幻想色彩,也没有一点儿传奇色彩,全是真实的,故难写成诗。所谓难写,并非不能写;难,是我们才力不到。天地间事物没有不能写成诗的。《七月》所写是老百姓平常人的平常生活,难写而写出来了,而且写的是诗,不是日记,不是账本子,不是有韵散文。我们写日常生活,不是日记,便是记账。

同时,《七月》又是非个人的。《长恨歌》《琵琶行》皆有主人翁,是个人的。老杜名为诗史,但如其《北征》《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亦仍嫌其个人色彩太重,不过从其个人描写中可看出别人乱离生活。虽然如此,但究竟是以自我做中心,少普遍性。普遍性令人想到近代所谓集团。集团性力量非常人。近代作家提倡集团,但其作品仍是偏于个人而非集团性的。《七月》真是集团性的,不是写的一两个人,是写豳地所有人民。《长恨歌》只是杨玉环,《琵琶行》只是商人妇;而《七月》是豳地所有人民,比前二者伟大。

再其次,《七月》是平凡的。这与真实相近,而实不同。历史上许多真实事并不平凡。洋车夫的生活是平凡,也是真实,但很难写得好,最好是他们自己写。最要者,真实中还要有韵味,馀味不尽。写集团,难的是调和,在团体中找出共同性;平凡是难于写得伟大(神秘)。

同时,《七月》又写出中国民族之乐天性。这是好是不好,很难说。如天真是好,而天真是幼稚;坦白是好,而坦白是浮浅。中国人易于满足现实,这就是乐天。争地以战,杀人盈野(《孟子离娄上》),就因为不乐天。人不该这样生活。乐天是保守,不长进;而乐天自有其伟大在,不是说它消极保守,是说它的积极性,人必在自己职业中找到乐趣,才能做得好,有成就。《七月》写人民生活,不得不谓之勤劳,每年每月都有事,而他们总是高高兴兴的。这样的民族是有希望的,不会灭亡的。

《七月》从头到尾都是男性的诗,硬性的,阳刚,力的表现。力即美,但分言之,力与美又为二者,只言美则偏于优美。但《七月》中仅有第二章一章中音节柔和调谐、优美、有女性美: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这一章先用阳声韵,接着是后世的四支、五微韵,细声,是对比前半宏大,后半纤细;前半偏动,后半偏静。第一章前半言衣是显说,后半言食是隐说,显隐之别是文字上的;第二章动静之别是音节上的。《七月》作者是男性,阳刚,但第二章女性美写得真好,把女性的感觉、感情都写出来了。但一起两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放在这里真不调和,此是兴也。此二句在第一章是赋,在第二章是兴,以此二句引出以下九句,故曰兴。第三章七月流火,八月萑苇二句,赋与兴兼而有之。且前既言七月,何以后又言七月?盖亦兴也。

清代牛运震《诗志》言《七月》:

此诗平平常常,痴痴钝钝,自然充悦和厚,典则古雅。此一诗而备三体,又一诗中藏无数小诗,真绝大结构也。

牛氏有志推作者之意,而以文学欣赏法去看其志,可嘉。然尚恨其时有经生气也(经生之见)。充,充满之意。诚于中形于外,内心充满则所表现自是悦。充悦,真好,真无虚假。充悦和厚,典则古雅,中国旧美学之高处便在此。

写长一点的作品,必须一大段中分若干小段,分之则清清楚楚,合之则浑然无迹,天衣无缝。创作必要做到此地步。若一大段糊里糊涂,分不出小段,则你写时没法写,人读时也没法读,如《史记项羽本纪》《逍遥游》。然若能分出不能合,零零碎碎也不成,合之则异常完密。牛氏之言是,但牛氏未言其何以如此,何以一诗而备三体且一诗中藏无数小诗(分之清清楚楚,合之天衣无缝),此便因《七月》所写是团体,只写个人总差。《七月》人多、时多、事多,自易一诗内藏许多小诗。

(二)鸱鸮

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

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

《鸱鸮》四章,章五句。

有关《鸱鸮》诗旨,郑笺有云:鸱鸮言:已取我子者,幸无毁我巢。郑氏读书虽多,而不了解古人文心。实则,《鸱鸮》一篇特奇(牛运震《诗志》),借用鸟语,诗人以鸟比人,且以自己比为一鸟。

予羽谯谯,予尾翛翛,承上予手拮据而言。有一分心,尽一分心;有一分力,专一分力。但结果好了吗?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有什么用呢?(固然我们作诗并不求有什么用。)我们生在此大时代,但我们不能说他是痛苦还是幸福。如屈原被放,就世俗看是不幸,但就超世俗看来未始不是幸,否则没有《离骚》。再如老杜,值天宝之乱,困厄流离;老杜若非此乱,或无今日之伟大亦未可知。在生活上固是不幸,但在诗上说未始不是幸。(但若条件够了,自己没本领,有材料不会作,也没办法。)我们生此伟大时代,该有好作品出现了。以时考之,并不如此。

写诗写长篇,必写叙事诗不可,抒情诗还是短了好,如《豳风鸱鸮》。

《七月》八章,章十一句;《鸱鸮》四章,章五句。即因《七月》是叙事的,《鸱鸮》是抒情的;而且《七月》是集团的,《鸱鸮》是个人的。(即以拿破仑盖世英雄,滑铁卢一战仍不免一败涂地。因集团是大的,个人是小的。)

《七月》是集团的,《鸱鸮》是个人的,不以是分大小。但一般理论皆以为集团的是伟大的,个人的是渺小的。集团文学并不见得好,而将来一定了不得。凡天下事,穷则变,变则通,个人主义的文学已至穷途末路。《七月》是我国上古团体的、实际的生活。我们尽管以新文学眼光去看中国旧诗《七月》,但自有其价值在。而《鸱鸮》也与现在时代切合,仍是活鲜鲜的。实则《鸱鸮》《七月》二者半斤八两相等,若有畸轻畸重之见,则不免有所偏:偏个人者,以为《七月》琐碎、乱;偏集团者,以为《鸱鸮》无用,叫唤叫唤就完了。

伟大的人是不朽的,因为他的精神是永久活下去的。佛讲无生舍生,我死之后,汝等行之,如我在世,精神在世。(中国无宗教,一切宗教皆外来,真可怜。)死人活在活人的记忆,假使活人不认得了,死人才是真死了。人如此,作品亦然。人为不朽之人,作品为不朽之作品。《七月》写乡村,农村生活如何,此诗是活下去的。《鸱鸮》则与现代情势吻合,也是鲜活的。我希望它也不朽。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希望不成,理想也不成。事实是如此。

予维音哓哓,但是嚷嚷有什么用!

(三)东山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畽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东山》四章,章十二句。

《七月》是写农人,而《东山》恰好是战争后军队复员之作。周有三监之乱,故东征三监(武庚、管叔、蔡叔)及淮夷。

我徂东山之我,虽是个人,同时也是代表全体。《七月》纯乎集团,《鸱鸮》纯乎个人,《东山》写集团中有小我,小我中有集团。

《东山》首章: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慆慆,毛传:言久也。按:慆慆,同滔滔。慆慆者,其下皆是也。《史记》引作悠悠者,天下皆是也。悠悠,久也。

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从东来,好久没归来,归来时零雨其濛,真好。零雨其濛之其,盖即语文中之即、应。雨下时即应濛濛的。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真好。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曰,语词。我从东归,非我东归。我心西悲,文辞非常绕弯子。创作上非特绕弯子,读之使读者亦绕弯子。我从东归来,想想西边,我真感悲哀了。如此绕弯子而一转过来了,此之谓履险如夷,举重若轻者。创作上非有此劲不可。鲁迅先生还不能履险如夷,举重若轻,虽也过去了,也举起来了,但总觉得费力。此是火候。

制彼裳衣,勿士行枚,制即製也。裳衣,上曰衣,下曰裳。裳衣,平居之服。制彼裳衣,言今既脱军装而着裳衣了。勿士行枚,士,毛传:事。动词,从事之意,干也。勿士行枚,即鲁语不再干那个件儿了。

蜎蜎者蠋,烝在桑野,蠋,桑虫也,盖即今毛毛虫之类。蠋原作蜀()。烝在桑野,烝,毛传:寘也。郑笺:古者声,寘、填、尘同也。马瑞辰曰:烝与曾同音,为叠韵,烝当为曾之借字。曾,乃也。凡书言何曾,犹何乃也。烝之义亦当为乃。(《毛诗传笺通释》)乃,语词。朱注:烝,发语词。是也,句首语词。

敦彼独宿,亦在车下,敦,毛无传,郑不笺,敦敦然独宿于车下,等于不讲。朱注:独处不移之貌。总之,敦为副词,形容车下独宿之貌。然此独宿车下者为何物?蠋欤?人欤?曰人,则始言我。此言彼,彼何指而言?若谓指兵士,当言敦我。除非说作诗之人见蠋去桑野一条条的,众兵卧宿于地,貌与蠋同。而言独宿者,言无家室也。战争完了回家,生发孤独之感。

次章:

果臝之实,亦施于宇,果臝,瓜篓也。毛传作栝楼。亦施于宇,施、延、引,一声之转,皆影母。施于宇,施于屋上也。

伊威在室,蟏蛸在户,伊威,湿地所生之虫;蟏蛸,长脚蜘蛛。张网,故在户。

町畽鹿场,熠燿宵行,畽,《释文》本一作疃。今尚有此语。町畽,毛传:鹿迹也。此是望文生义。町畽鹿场,町畽形容鹿场。熠燿宵行,熠燿,毛传:磷也。磷,萤火也。非。熠燿形容宵行,宵行不是萤。熠燿,明也。但此篇熠燿绝不可释为萤。

果臝、亦施,双声;伊威,叠韵;蟏蛸,双声;町疃,双声;熠燿,双声。

不可畏也,伊可怀也,不可畏也,他本又作亦可畏也。亦本又作不。余以为不字好。这有什么可怕,那是我的家呀!伊可怀也,亦可。伊可怀也,在毛诗、《离骚》上叶韵外加一也字,其意味更长,感悟更深。诗中用韵处多也字,绝非凑韵,乃表达其感情。

《东山》共四章,每章前四句皆相同: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真好。第三章:

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八个字,字形上笔画少,句子是白话,而读后在人心里盘桓不走。这是真正生活,真难写,真写得好。现在白话文一发展便走向古典派里去了,便走入自杀之路,真不可救药。

注释

[1]原笔记语字下缺二字。

五、说邶鄘卫

《汉书地理志》:河内本殷之旧都,周既灭殷,分其畿内为三国,《诗风》邶、鄘、卫国是也。邶,以封纣子武庚;鄘,管叔尹(尹,古君字)之;卫,蔡叔尹之:以监殷民,谓之三监。故《书序》曰:武王崩,三监畔。周公诛之,尽以其地封弟康叔,号曰孟侯,以夹辅周室;迁邶、鄘之民于洛邑。故邶、鄘、卫三国之诗相与同风。

(一)邶风柏舟

汎彼柏舟,亦汎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柏舟》五章,章六句。

《诗序》曰:《柏舟》,言仁而不遇也。卫顷公之时,仁人不遇,小人在侧。毛传说同,皆讲得通。

《柏舟》字义:

首章:汎彼柏舟,汎,《说文》:浮貌。又:泛,浮也。段玉裁云:上汎谓汎,下汎当作泛。(《说文解字注》)故汎,形容词(adj),浮的样子;泛,动词(v)。耿耿不寐,耿耿,毛传:犹儆儆也。《广雅》:耿耿,警警,不安也。楚辞夜耿耿而不寐(屈原《远游》),王逸注引《诗》曰:耿耿不寐,耿一作炯。(《楚辞章句》)如有隐忧,如,马瑞辰谓如、而古通用,如有即而有之意。以敖以游,以,且也。

次章:我心匪鉴,鉴,镜子。不可以茹,茹,毛传:度也。按:此度字即《诗》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小雅节南山之什巧言》)之度。

三章:我心匪石、我心匪席,石,坚;席,平。不可转也、不可卷也,也字用得好。不可选也,选,毛传:数也。朱穆《绝交论》引诗作算。《说文》:算,数也。选,或是算之假。

四章:忧心悄悄,忧生又不能不活。愠于群小,被动语态(passive voice)。寤辟有摽,寤辟之寤,大概是语词,如寤言、寤歌、寤辟。摽,形容□[1]貌。寤辟有摽,这大概是当时的白话。

五章:胡迭而微,迭,《广雅》:迭,代也。韩诗作臷,注:常也。与迭之训代者不同。

《柏舟》很好:一说是作得好,一说是很明显地可以看出其与二南不同。

诗首章汎彼柏舟,亦汎其流,不管其有意、无意,这就是诗人自己为命运所支配,犹之柏舟泛流,写得沉痛但是多么安闲;次章言我心匪鉴,镜子能照见影子然无感情,但我不是镜子自不能不动感情,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沉痛,但写来安详;诗第三章言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感情到了抛物线的最高点;至诗之末四句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真忍受不得。然忍受不得的情感,经诗人一写出来,读之就能忍受了。诗中也有急的地方,但是没有叫嚣、急迫。中国俗话说有见面之谊,彼此便要有面子、不好意思。这如不是美德,也只是中国人的传统。诗人把世俗的事美化了,已经是奇迹(miracle);再把迫切的事写得这么安闲,又是奇迹;然而安详的文字又可以把迫切的心情表现出来,这又是奇迹。邶、鄘、卫中之诗尤其如此。(只《邶风绿衣》较差。)后人作诗惟恐不深刻,要能这么好,真是深入浅出,此乃二南所无之作风。夫子曰:

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欤?

(《论语阳货》)

《周南》《召南》确是中正和平之音,但也有点偏。但言者不得其实,听者不餍于耳。吾人喜欢小说、戏曲,都是如此。说话夸大惹人厌,但在文学上夸大是许可的,而且可算一种美德。如小泉八云(L.Hearn)说,中古时代欧洲女子之喜用麝香,用得不多不少是好的。《周南》《召南》也有夸大处,然而甚少。《柏舟》用得甚恰当,所以好。这真是中正和平,绝无半点儿矫揉造作。

古人是用活的语言写其自己心里的感觉,故写出来是活泼泼的。现在我们写诗是利用古书,用古人用了的字,若果能写出一点自己的意思,尚可以;恐怕连这点意思还是古人的。写得不说他不好,只是不像现代人写的。

《柏舟》真好。细看诗人的情感也同我们一样,但我们不能把它作成诗,作成诗亦不能那么美。

诗人即是把他的情感和想说的美化了。残忍的、鄙俗的,我们不能见,但是诗人不是不写。(张士诚之弟令倪云林为之作画,云林不听,张令人打之,倪不语。人问之,倪曰:开口便俗。真好。)如杀人的事、老年父母哭其子女,或者是残忍的、鄙俗的事,虽然多半的诗人不敢写;而如杜工部他也写,写出诗来不但硬,而且使我们能忍受、使我们能欣赏。大诗人真能夺造化之功。而如:

夜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

又如险语:

八十老翁攀枯枝,井上辘轳卧婴儿。

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虽非诗,也近于诗。若此等事是吾人不忍见的,但是诗人胸有锤炉、笔夺造化,把不美的事美化了。李义山的思想没什么,但是他的诗没人看着不美,就是他能把事物美化了。八十老翁,盲人瞎马,这虽是六朝人的诗,但似是自老杜所出,有力量,他能以力量征服人。古诗是和平中正的,从不以力量征服人,所以说老杜在中国诗的传统上是变调。

《柏舟》以安详的文字表现迫切的心情,好虽好,然太伤感。忧能伤人,怎么能活?诗人抱了这种心情,固然可以写很好的诗;但是这样怎么能活?非像屈原投水自杀不可。余性急躁,不宜讲三百篇,犹杨小楼不肯唱《独木关》。

(二)邶风绿衣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绿衣》四章,章四句。

《绿衣》字义:

首章:心之忧矣,曷维其已,毛传曷维其已解作何时可止。毛传讲得不能说错,但是还有什么味?

三章:绿兮丝兮,女所治兮,丝,当犹前之衣,丝织品。女,毛传:女,读如字;郑笺:女,读汝。从郑说。治之犹言作也。今我看绿兮衣兮,绿衣黄里、绿兮衣兮,绿衣黄裳,触物思人;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想此衣为女所治。

我思古人,古人,郑笺:古人谓制礼者。殊牵强!真真明于礼义而暗于知人心(《庄子田子方》)!《邶风日月》篇:逝不古处。毛传:古,故也。马瑞辰曰:古者,故之渻假。

古故通,然则古人云者,犹言故人耳。若古人即故人,则又别有新解。古人故人,一义指旧相识,又一义指逝者(故去、作古)。今二义皆可通,余则侧重后一义。因既痛逝者,行自念也。俾无訧兮,无訧,不相负(反背)彼此没有对不起的事。

四章:兮绤兮,真好,益证前章。凄其以风,凄其犹言凄然、凄如。凄其以风,盖夏日着夏布不觉怎样,到秋风一起,着夏布便禁不起,故换绿衣,因而益思故人。(绿兮衣兮、兮绤兮,何以前文与后句联不上?绿衣非夏日着,绤必夏日着。)本来想穿绤,实不得已,一穿绿衣便又想起,故心之忧矣、曷维其已、曷维其亡。我思古人,实获我心,实获我心四字,铁证如山,安能得比获我心更好的字?万事万物之为什么好?皆因获我心。

《绿衣》,伤感之圣矣乎!

伤感与悲哀不同。伤感是暂时的刺激;而悲哀是永久的,且有深浅厚薄之分。《绿衣》纯写伤感,但是真好。虽然只伤感是不成的,但是人如果不像小孩子那样天真,又不了解一点悲哀,则其人不足与言、不足与共矣。《柏舟》与《绿衣》虽是伤感的,已甚近于悲哀。

《绿衣》句子短,字甚平常,而感人如是之深。较之《离骚》上天入地、光怪陆离,嫌其太费事。抒情诗最要紧是句法简单、字面平常,这是最好的。如老杜: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月夜忆舍弟》)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月夜》)

如此诗句,一点不隔。若句法艰深、字面晦涩,结果便成了隔。如山谷、后山之作,并非无感情、不真,乃是字句害了他的作品。彼等与老杜争胜一字一句之间,自以为是成功,却不知正是文字破坏了作品的完美。

古谚云:

绚烂之后归于平淡。(绚烂,文采、光彩)

这话说得并不好。英国亦有谚语云:

The highest art is to conceal art.(conceal,遮蔽)

这说得费力。中国常说自然而然,试译作:

To be as it should be.

海棠是娇丽,牡丹是堂皇富贵,是大自然的作品,是to be as it should be。我们觉得就该如此,没别的办法。艺术当然比人工高得多,然而也还是人作的。看《绿衣》绿兮衣兮,绿衣黄裳,真是写得好,读了觉得就应当那么写,不能有别的办法。大诗人创作就犹如上帝创造天地,飞潜动植,各适其适。《绿衣》,多舒服,自然而然,各适其适。绿兮衣兮,绿衣黄裳,两句话传了这么久,而且现在这样有意义、这样新鲜,这代表中国的传统民族性。这让我们不能不有阿Q的骄傲,虽然中国失败也在这里。

《绿衣》诗旨:

《诗序》:卫庄姜伤己也。妾上僣,夫人失位而作是诗也。郑笺:庄姜,庄公夫人,齐女,姓姜氏。妾上僣者,谓公子州吁之母,母嬖而州吁骄。此说不通。黄晦闻先生说:诗言绤,当暑所服,而以当寒风,孰知我心之苦者,惟有古人耳。言古人则绝望于其夫可知。此说亦难通。若说不满意其夫,真是岂有此理!绝望于其夫可也,用古人之谓何?从毛郑到黄晦闻先生,虽各有理由,皆难通。细绎此诗,当是悼亡之作。绿兮衣兮,女所治兮,当然是追念女性。

静安先生在《人间词话》中说创作者有两种动机与心情:一忧生,二忧世。前者小我,后者普遍,而其为忧也则一。

多半诗人是忧生,只有少数的伟大诗人是忧世。故说中国的诗缺乏伟大,除非在说个人时也同时是普遍的。但不要藐视忧生的人,他了解悲哀和痛苦;故虽然只是忧生,也能作出很好的诗来。人若要是混沌的、麻木的,不要说做事,连做人的资格也没有。这种人除非是白痴,即如阿Q也不是完全混沌、麻木的,不然他何以会进城、会造反、饿了到庙里偷东西,他也有悲哀、痛苦。忧生的诗人能把自己的悲哀、痛苦写得那样深刻,能不说他是诗人吗?而且伟大的忧世的诗人也还是从忧生做起,因为他了解自己的痛苦、悲哀,才会了解世人的痛苦、悲哀。虽则似乎二者有大小优劣之分,实是同一出发点。看邶、鄘、卫开头之《柏舟》《绿衣》即忧生的人,但此就其动机言之。而今日读其诗犹与之发生心的共鸣,虽是只说他自己的悲哀,但能令人受感动,故可说没有真的忧生的诗不是忧世的。而忧世的出发点亦即是忧生,后来扩大了、生长了,不然不会有那样动人、那么好的忧世的诗。

(三)邶风燕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燕燕》四章,章六句。

《燕燕》诗旨:

《诗序》:《燕燕》,卫庄姜送归妾也。《列女传母仪》篇:卫姑定姜者,卫定公之夫人,公子之母也。公子既娶而死,其妇无子。毕三年之丧,定姜归其妇,自送之,至于野。恩爱哀思,悲心感恸,立而望之,挥泣垂涕,乃赋诗。

《燕燕》字义:

首章:燕燕于飞,燕燕,毛传:鳦也。看下颉之颃之,似非一个。中国好将一字重说。差池其羽,差池,犹言低昂上下,与颉之颃之相似。

诗人最要能支配本国的语言文字。现在的文字是古人遗留的,语言则是活的;恐怕在三百篇时语言较文字重要,因为他们用的活的语言,所以生命饱满。我们不成。西人说,要做自然的儿子,不要做自然的孙子。何谓也?直接写自己的感觉,不要写人家感觉之后所写的。杜诗写燕子:

轻燕受风斜。(《春归》)

此言其羽之美,非燕子不能如此。别的鸟飞时保持平衡,斜了不好看。

次章:颉之颃之,颉颃,毛传:飞而上曰颉,飞而下曰颃。段玉裁曰:当作飞而下曰颉,飞而上曰颃。(《说文解字注》)《文选甘泉赋》鱼颉而鸟。李善注:颉,犹颉颃也。颉之颃之,就其飞状言;上下其音,就其鸣声言。二之字,与之子、将之之之皆不同,此之是语气的完成。

远于将之,将,有同义,今相将犹结伴。(山东人说拿过来是将过来。)远于将之,不忍分离。伫立以泣,较泣涕如雨更深,泣涕如雨是暂时的事。伫立以泣,毛诗讲得好,久立也;以犹且、而、与,皆并且(and)之义。

第二章比首章更深厚。

三章:首章言远送于野,郊外;次章言远于将之,远了;至此言远送于南,更远的一个地方。首章言泣涕如雨、次章言伫立以泣,这是感情的难过;至此言实劳我心,这是心灵的损伤,劳字好。

心灵的压迫、负担,永远放不下,不能休息,真是劳,真是实。后人说实总觉其不实,古人的句子多沉着,如抛石落井,扑通扑通都落在我们心上。

四章:仲氏任只,任,毛传:大。按:壬,象征人大腹,即后妊。壬,当作任,故任训大。郑笺:任者,以恩相亲信也。郑氏根本不懂。其心塞渊,塞,毛传:瘗。渊,毛传:深也。讲不通。马瑞辰曰:塞,当作,实也。毛传瘗乃之误。仲氏任只,其心塞渊,余意仲氏乃诗人(次或指姊或妹),任是大。任与塞渊相贯,因为任只,所以塞渊。

任只是概念,塞渊是说明;终温且惠,是描写。温、惠(gentle、kind),郑笺:温,谓颜色和也。凡《诗》中终且,终皆训既,犹both and。

文学与科学不同,但其章次步骤的分明是与科学相同。在层次分明、步骤严谨处上看,这不是软性的,一点儿糊涂不得。瞧此第四章淑慎其身,总结以上二句而言,这真是中国的理想人物,也可以说是标准的人格。这种人哪里去找?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小雅甫田之什车辖》),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后来都将诗与人打成两截。中国说诗教,也不是教作诗,是使做好人。我虽不识一个字,也要堂堂地做个人!不会诗、不识字,都不要紧,难道不能温柔敦厚么?淑慎其身,身,士君子立身行己之身,持身之身,整个的人格,精神的、抽象的,非指血肉之身言。淑慎其身,多么温柔敦厚,无淑不慎,无慎不淑,无怪乎诗人之劳心也。至此诗人犹嫌不足,再云先君之思,以勖寡人,味长。其人好是好,然好你的,与我何干;犹柳树虽好看,与我何干?然只顾自己是自了汉,故云:先君之思,以勖寡人。先君,故去之父;寡人,诗人自己;勖,勉也。此必同胞姊妹送同胞姊妹。先君之思仍是由任、塞渊、温惠、淑慎而来的,由此以上的瞻望、哭泣,便不是空虚的了。同胞姊妹有如是可敬的人物,送之非哭不可。后人写销魂、写断肠,总觉得是夸大、是空虚。

《燕燕》一诗,前三章说的是一事,第四章忽然调子变了、章法变了,如此使我在感情上受更大的刺激,意义上有更深的了解。第四章是说明,但不是死板的,而是含了许多情感的。

(四)邶风日月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日居月诸,下土是冒。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宁不我报?

日居月诸,出自东方。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胡能有定?俾也可忘。

日居月诸,东方自出。父兮母兮,畜我不卒。胡能有定?报我不述?

《日月》四章,章六句。

首章逝不古处,逝,毛传:逮也。按:逝在句首,诗中每作语词用。如《魏风硕鼠》篇之逝将去汝、《大雅桑柔》篇之逝不以濯,皆语词也。

毛传郑笺讲法太不科学,重出叠见之字前后应有关联,彼等不管,以意为之。

(五)邶风终风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终风》四章,章四句。

《终风》字义:

首章:首句终风且暴,凡诗中终且,终犹既,终、既皆有了义。终、既、已三字义同。终风,韩诗:西风也。非是。终风且暴,曰兴也。别处兴文二句,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周南关雎》);此处一句,来得突兀。次句顾我则笑,文法亦不完全。谁笑?没有句主。笑,或者温和的笑,或者礼貌的笑,或者从心里生出的亲爱的笑。(礼貌的笑,犹西洋之meaning,虽不及温和的笑、亲爱的笑那么有意义,然而是必要的,表示彼此无隔阂。)今顾我则笑的笑非温和、亲爱的笑,是冷笑、恶意的笑。人宁愿听呵骂,遭凶暴,而不愿见冷笑、恶意的笑。下句谑浪笑敖(敖,同傲、遨,肆也),笑本好字,放在这里多难看。这真令人伤心。故四句中心是悼。凡诗中用中心者,皆写得极真实。悼字好,伤字太鲜明。悼,沉甸甸的如石头压在心上,哀字、伤字皆不成。

次章:终风且霾,霾,雨土也。(可知地在北方。)惠然肯来,肯来之肯,问语,肯犹之敢(岂敢)。莫往莫来,往,自我之彼;来,自彼向我。(南方人往、来二字每分不清。)悠悠我思,无论空间、时间皆不能断。

三章:不日有曀,有,郑笺:有,又也。有、右、又,一也。寤言不寐,愿言则嚏,寤言、愿言,愿,思也,郑笺以为思、想之义。言,王引之以为语词;马瑞辰谓并当为言语之言;毛传训我。马说不及王说,不好讲;毛传更不好讲。嚏,毛传:跲也。跲,《说文》与踬互训。王肃曰:疐,劫不行也。《说文》:人欲去,以力胁止曰劫。跲、疐,皆有止意。愿言则嚏,想起来就算了,没有希望了;前之是悼,还有望。

四章:愿言则怀,毛传:怀,伤也。善训愿为思,犹言思之心伤耳。郑笺:怀,安也。女思我心如是,我则安也。说与毛异。毛说无论对否尚能自圆其说,郑氏简直连自圆其说都不能。寤言不寐,愿言则怀,平行句,应是一个主词,否则应当举明何以首句是第一身、次句是第二身。《尔雅》:怀,止也。《论语》老者安之,少者怀之(《公冶长》),怀与安对举,亦有止义。愿言则怀,诗句之意或亦犹亦已焉哉之意耳。亦已焉哉,中国的中庸之道,不彻底,然而也正是人情。如人死不能不悲哀,悲哀就别忘,可是不久就忘了。

《终风》诗旨:

《诗序》说《终风》是庄姜伤己也。总之,乃女子为夫所弃也。

写愉快的或悲哀的心情,皆容易写出好的诗来,惟写沉重的这种感情不易写成好诗。因为诗人作诗时是放下了重担、解脱了束缚的。人尚在心的负担、精神的束缚中作出诗来,是什么样?其诗之音节绝不会舒以长,也不会哀以思(化国之日舒以长,亡国之音哀以思),很容易成了呼号。老杜是了不得的诗人,然而有时不像诗,显得嘈杂,看起来不及义山是舒以长、哀以思以往内在沉重的负担下、结实的束缚中,喘都喘不过气来,如何写诗?

这篇真是多么重的负担,在此种沉重的压迫之下,当然是要呼号嘈杂,然而这诗仍然是舒以长、哀以思。除了温柔敦厚,还能赞美什么?在愉快时温柔敦厚不算什么;在精神受了重压之下,气都喘不出,而还能如此温柔敦厚,真比不了。

(六)邶风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击鼓》五章,章四句。

此诗五章五样,不似他篇句法、字句之相似。因为在抒情的作品中,每章句法易于相似。无论烦恼、失望、悲哀、欢喜,所抒之情只此一个,故反复咏之,如终风且暴终风且霾终风且曀。若是叙事,则必有一事情或一故事,故事是进展的、变化的(发生、经过、结尾),既如此,当然句法、字法便不能相似。

自此篇以下,记事作品乃多。

首章:击鼓其镗,其,等于so,一是代名词,如彼其之子;二是指示词,如其人、其物,今人不用其而用该,该人、该物、该时、该地,不好;三是副词。击鼓其镗,敲鼓敲得那么响。击鼓其镗,踊跃用兵,首二句不是欢喜,至少也应是激昂。

土国城漕,土,动词(v);国,状语(adv)。土国城漕,在国中做土工或在漕中做城,当然不止一个人。我独南行,一独字,便是不高兴。

次章:从孙子仲,将名。平陈与宋,陈宋不和,卫从孙子仲率兵武装调停。《春秋》:宋人及楚人平。平亦和意,然用平不用和。春秋时两国打仗用战、伐、克等字,用字有分寸。《左传》不太追究老夫子的意思,只把事铺张起来作文章;公、谷追究老夫子的意思,追究为什么用某字,有时也觉琐碎。不我以归,不以我归也,受事之宾语(obj)常在动词(v)前。本是出征,结果变成戍(驻防),想来陈宋虽和,而仍以兵监视之。忧心有忡,毛传:犹言忧心忡忡。有,语词。

三章:爰居爰处,爰,郑笺:於也。於,于也,语词。如于以采蘩(《召南采蘩》)、燕燕于飞(《邶风燕燕》)。郑以爰为前词,非是。爰居爰处,犹曰居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诗人,特别是大诗人,在悲哀的心情之下,往往写出很幽默的句子来。马是兵的性命,看得很重;现在懒散着,马都丢了,可见精神恍惚迷离。好玩儿!

魏王肃曰:爰居以下三章,卫人从军者与其室家诀别之词。按:此说非是,当从方玉润说,作戍卒思归之词。王说第四、五章尚可,第三章讲不通。若只看下二章,王说亦有理;但前三章一气下来,下二章忽然变了,讲不来。最好合起来:戍卒思归,想起与其家诀别之词。

第四章最好用新式标点: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如此,叙事活现,清楚。十六个字真精神。成说,即《离骚》初既与余成言兮之成言(说定了);诀别之词是死生契阔,与子偕老之情形是与子成说、执子之手。然而下一章不是了。

五章:不我活兮,毛传:不与我生活也。马瑞辰以为活当读如曷其有佸(《王风君子于役》)之佸。佸,毛传:会也。不我信兮,信,郑笺如字讲;毛传训极;马瑞辰以为信、申、伸一也,故可训极,犹言曷其有极(《王风君子于役》)也。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盖前虽如是说,今未必果如愿。此章如言远了恐怕你不相信,那我必始终无变。

好诗太多,美不胜收,不得不割爱。邶风中《凯风》篇略、《雄雉》篇略、《匏有苦叶》篇略。

(七)邶风谷风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

行道迟迟,中心有违。不远伊迩,薄送我畿。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宴尔新昏,如兄如弟。

泾以渭浊,湜湜其沚。宴尔新昏,不我屑以。毋逝我梁,毋发我笱。我躬不阅,遑恤我后。

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何有何亡,黾勉求之。凡民有丧,匍匐救之。

不我能慉,反以我为仇。既阻我德,贾用不售。昔育恐育鞫,及尔颠覆。既生既育,比予于毒。

我有旨蓄,亦以御冬。宴尔新昏,以我御穷。有洸有溃,既诒我肄。不念昔者,伊余来塈。

以诗史言之,必是先有抒情,之后乃有叙事,再次方是说理(思想),此诗在历史上发展之程序。

三百篇大半是抒情诗,夹杂着一部分叙事,说理极少。但是叙事、说理也杂有抒情的成分,才不至成为历史故事和说理的论文。

《谷风》六章,章八句。

《谷风》诗旨:

《诗序》曰:《谷风》,刺夫妇失道也。

道者,路也。孟子云:夫道若大路然。(《孟子告子下》)

只要动,就得有路;只要生活,就要有道。道有大小、高下、深浅之别,然而绝不能没有。不是有无的问题,只要有人活着便离不开道,无论在物质上、精神上。怎样生活,那就是你的道;若是没有道,便是破碎的生活、不能自立的生活。西洋人译道为truth,不合适,不好译,容易翻成哲学的、宗教的,不是中国的道普遍的。日本有书道、茶道,很好。由是而之焉之谓道(韩愈《原道》)。(韩退之先讲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再讲由是而之焉之谓道。因为韩退之是儒家思想,先抬出仁义的金字招牌。其实,老、庄说道不与仁义相干。孟子言尽信书不如无书,我们文人这般书呆子,太信纸片子,只做纸上功夫。没有实际生活的训练不成,我们应当吃苦,也不妨碰钉子。)

道,只要行得通就成。然道不可传人;道而可传人,莫不传其子。长辈对于晚辈往往不教他怎样做,只等做得不合适便骂。世间没有早知道,我辈凡夫凭了经验懂得一点,也只能自己应用在生活上,不能教给别人。如使筷子,虽古人云教以右手(《礼记内则》),然实不能教。(但没有不会的。)

人生是神秘的,特别是男女两性。看社会史、风俗史,男女总立在对敌的地位。就说自由平等,也许是理想的乌托邦。要平等,必须互相了解、互相尊重,一个人果然能了解他自己吗?很难。一个男子又怎样了解一个女子,一个女子又怎样了解一个男子?古哲说自胜者强、自知者明(《道德经》卅三章),说克己、说三省,这还怎么说到了解?又怎么能互相尊重?哪又有道?夫道若大路然,路在哪儿?只要是两个人,无论夫妇、朋友,没有平等,永远一个是主人、一个是奴隶,至少一个支配、一个被支配。(中国的隐士与外国不同,不是为灵魂的得救,只是不愿做主人,也不愿做奴隶,所以有许多人情味。如林和靖,梅妻鹤子,其实他是很悲哀的。)男女两性,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论语阳货》),圣人对女子还取敌视态度。

严格的批评,可以成哲学家、道学家,拉长面孔,摆起架子,可敬。(老子有时拉长面孔;孟子好使气;圣人又高不可攀;庄子人情味厚,有风趣,天才高,又不可怕,做朋友真好。)然欣赏的诗人,光明可爱,胜固欣然,败亦可喜(苏轼《观棋》)。(又有玩世不恭之犬儒Cynic,脸上带着讥笑。)哲学家就是要批评;诗人是欣赏。(Cynic,玩世的,要讽刺。)

《诗序》言《谷风》刺夫妇失道也,真是明于礼义暗于知人心。只有《诗经》比较了解女性的痛苦。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洪楩《清平山堂话本曹伯明错勘赃记》),诗人是预言者,因为他是先觉。

《谷风》字义:

首章:开端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习习叠韵,以、阴、雨三个双声,习习与以音节调和。诗人不想批评、不想讽刺,只是欣赏玩味,所以在夫妻决裂感情断绝之后,仍能写出这样平和的诗句。

黾勉同心,黾勉,《释文》:犹勉勉也。亦作俛。采葑采菲,葑、菲,郑笺:此二菜者,蔓菁与葍之类也。《说文》:葑,须从也。马瑞辰曰:菘,即须从之合声,为今之白菜。菲,毛传:芴也。芴,即葍也(芦菔)。

次章:行道迟迟,中心有违,好,音节好,形容情感很确切。先说行道迟迟,后说中心有违,前句是果,后句是因,想见诗人一面走一面想。

不远伊迩,既说不远,又说伊迩,着重也。

谁谓荼苦,荼,毛传:苦菜也。或作苦,诗采苦采苦(《唐风采苓》)。今所谓荬菜。(《广雅》:荬,也。)看古人诗很平常,后人想空了心也想不出来,不是远视,就是近视。古人写得好的就在眼前。

如兄如弟,兄弟者,姊妹也,如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孟子万章上》)。宴尔新昏,如兄如弟,言彼新妇而汝错爱,由不识结合而犹故人也。夫妇由未识而结合而能相好,甚可怪。爱情是盲目的,一点儿不差,不然说不到love(爱)。西人说有一人妻子缺一目,而彼甚爱之,曰:吾不觉其少一目,只觉人多一目。谁谓荼苦,其甘如荠,亦此意。

讲毛诗,真如孔子修《春秋》不敢质一词、季札观乐不敢论他乐。

写诗,虽然写伟大的叙事诗,最好是写琐事而有远致,如《孔雀东南飞》《木兰辞》(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老杜尚有此本领,如其写《北征》《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此《谷风》一篇真是写琐事而有远致。

三章:泾以渭浊,湜湜其沚,泾水浊,《汉书沟洫志》: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以,使。湜湜,彻底清。沚,止也。

不我屑以,即不屑以我。以,之子归,不我以之以,同也。

毋逝我梁,毋发我笱,梁,毛传:鱼梁。即今所谓码头、栈桥。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与诸子登岘山》),孟浩然用鱼梁,即码头。

此章一义我顾不了东西,一义其夫绝不会恤其所留之物。

至第四章主人公表己之功,突然而来。

叙事诗不要只给人事实,要给人印象,故需要一点儿技术,要有天外奇峰,特别是写长篇的大文章要有此本领。白乐天《长恨歌》乏此本领,只能按部就班地说,不敢乱脚步,故非第一流伟大作品。好的长篇叙事诗要前说、后说、横说、竖说甚至乱说,然而层次井然,读之才能特别受感动。如说书,净利王说书不成,要能惊心动魄如柳敬亭才算会说。然叙事诗往往过于平板,虽《长恨歌》未能免此。而老杜写诗尚有此天外奇峰之本领。如老杜《北征》叙家事,再涉及国事,以小我做根基,以时势为目的,但不止于此。中有写道路、写山果:

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

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

此数句题外描写,真能增加诗意。而当写到国事:

不闻夏殷衰,中自诛妹妲。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

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微尔人尽非,于今国犹活。

简直不是诗。老杜写道路、写山果,风行水流,乃因诗人伟大的心,至少是宽容的心、馀裕的心。

无论多么愤慨、悲哀、烦恼,绝不能狭小,狭小的心绝不能成为一个成功的诗人,特别是伟大的诗人。当感情盛时,可以愤怒、伤感,但不能浮躁,一浮躁便把诗情驱除净,绝写不出诗。写诗,非有馀裕不可;如此,方能风行水流。(周作人《散文钞》中有《莫须有先生传序》一文,中讲文章、风、水讲得好,风没有不吹的,水没有不流的。《莫须有先生传》是废名所作。)

然老杜《北征》这点儿手段,尚非所论于《谷风》。盖老杜只是写实的描写,不是象征,手段不高不低。

《谷风》就其深矣一章,突来之笔,真好。

何有何亡,黾勉求之,郑说:亡求其有,有求其多。不必这样讲。何有何亡就是何亡,如患得患失只是个患失、惹是非只是惹非。

凡民有丧,匍匐救之,丧,凡有不幸皆曰丧。匍匐,奔走慌忙之貌。郝懿行《诗问》:瑞玉曰:匍匐救郑丧,恐非妇人事。余曰:喻言之。(瑞玉,郝妻,有问则郝答之,故曰《诗问》。)岂止此为喻言,前之毋逝我梁,毋发我笱以及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皆喻言耳。(备舟尚可,游泳当时恐尚无有。)主人公不但助其夫,且凡民有丧,皆救之。有此伟大之同情心、有此真诚热烈,岂有对其夫不好之理?此乃象征,真是伟大。

以文体而论,此章就特别。其实无此章,前后文亦接得上,所以说是天外奇峰。在文章中有一段没有也成,非有不可的,这就是诗,是文学。不吃饭不成,没茶、没烟、没糖、没点心满可以,然而非有不可。人要没有这个,凭什么是人?凭什么是万物之灵?无论精神、物质、具体的、象征的,都要有没有也成,非有不可的东西,大而至于文明、艺术,皆如此也。不然,和禽兽有什么区别!这不是思想,不是意识,只是感觉。诗人特别富于此种感觉,如饥思食,如渴思饮(明温纯《与李次溪制府》)。别人看着没有也成,而诗人看着非有不可。若不如此,及早莫谈学问,正如俗说不是那个芯儿,不钻那个木头。再看王羲之的字,下边心字都大,如垂绅正笏、盘膝打坐。若只说字,其实不大也是字啊!若讲写字,便非如此不可,不大也成,非大不可!

《谷风》第四章正是没有也成,非有不可。

英国人George Moose,居法多年,归国后几乎都忘了英语,又重新用功。他批评英国人物很严厉,像鲁迅先生。他说某人写作有个字没说出来,也就是我们常说搔不着痒处之意。

诗第五章不我能慉,慉,毛传:养也。非。慉同畜,好也。《孟子》:畜君者,好君也。(《梁惠王下》)《说文》慉下引作能不我慉,似更好。能,乃也、而也。(反,而意。能、乃、而,三字一声之转。)

昔育恐育鞫,昔,自来注释有二义:一谓生计、谓养生也,二谓生育、谓养子也,前说较长。育恐育鞫,有好多讲法。郑笺说:育乃生育子女之育;鞫,穷也。恐怕不是此意。《诗问》曰:昔者相与谋生计,恐生计穷。郝懿行讲得好,只是句子笨。

此一章写实之中尚有其体例,还是象征。

六章:我有旨蓄,蓄,有藏义,疑是腌菜、干菜之属。有洸有溃,洸,武也;溃,盛也。

伊余来塈,伊,语词;又,谁也。余,我。来,王先谦曰:是也。来是是,却不是是非之是(right),也不是是否之是(to be),乃是to。在动词前面的符号,本身并无义,与式微之式通,如是则是效(《小雅鹿鸣》)。全《诗》来字多与是同义。塈,毛传:息也。马瑞辰谓为之假借。,大篆之爱字。伊余来塈,维予是爱(句式同维君马首是瞻)。郑笺云:君子忘旧,不念往昔年稚我始来之时安息我。郑氏讲不通。

此一章有伊余来塈,又有有洸有溃,既如此,才更痛苦。

(八)邶风式微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式微》二章,章四句。

式微,微,非微君之微,乃衰也,有生活困难意。诗的主人公飘零潦倒,生活困苦。

胡为乎中露,中露,毛传:卫邑。似穿凿,想当然耳。《列女传》作中路。《诗》中中林即林中、中道即道中,此处中露即露中。前章用露中与后章泥中相对也好(露天地,无遮蔽也)。泥中讲作卫邑,也不必。从毛诗本,文中露、泥中,恰当。

《诗序》言:黎国为狄人所破,黎侯出居于卫,其臣劝之归,而作《式微》。岂有此理?不通!归到哪里去?!

诗有言中之物、物外之言。胡适之主张要言中有物。然物或有是非、大小、深浅、善恶之分,但既有言就有物。我们不治哲学,这倒还可放松,要紧的是物外之言。大诗人说出来的,正是我们所想而却说不出的,而且能说得好那即是物外之言,是文采、文章之文。

最初的文学作品疑是伤感的文字,但渐渐进步就不限于此。若一诗人作品全是伤感,可以说是浮浅,因为伤感是人人共有的情感。一诗人固不能自外于人情,却又不可甘居于常人之列。有些怪诗人之不伟大,即以他自外于人情。世界一切都是矛盾的,文学告诉我们美丑,我们的理想是美、是真,而社会是丑、是伪。一个大诗人、大艺术家就是从矛盾得到调和,在真伪美丑之间得到调和。人若没有伤感,不是白痴,就是圣人。至人无梦、愚人无梦,庄子常以大人与婴儿并言,盖其得于天之全德一也。太上无情,太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刘义庆《世说新语》记王戎语)因为我辈是平常人,所以伤感也多。一个大诗人不甘居于庸人之列,故不仅写伤感。

(九)邶风旄丘

旄丘之葛兮,何诞之节兮。叔兮伯兮,何多日也。

何其处也,必有与也。何其久也,必有以也。

狐裘蒙戎,匪车不东。叔兮伯兮,靡所与同。

琐兮尾兮,流离之子。叔兮伯兮,褎如充耳。

《旄丘》四章,章四句。

《旄丘》一首真是写得登峰造极,至矣,尽矣,蔑以加矣(严羽《沧浪诗话诗辨》)。好就是好在物外之言,是文,文采、文章之文。此一首虽是伤感的诗,但写得极好音好、物外之言。

余有诗云:

一盏临轩已断肠,寻花谁是最癫狂。

年年抱得凄凉感,独去荒原看海棠。

(《春夏之交得长句数章统名杂诗云尔》其三)

有友人说,余此小诗极好音好。《旄丘》真有弹性,多波动。江西派真是罪魁祸首,把诗之韧音之长短、诗之波音之上下都凿没了,把字都凿死了。

《旄丘》字义:

首章:何诞之节兮,诞,毛传:阔也。《葛覃》之葛,毛传:延也。延、阔俱有长义,是诞有延也。

次章:必有与也、必有以也,《诗正义》曰:言与言以者,互文。按:与之为言同,以之为言因,恐非互文。(《江有汜》不我以,不我与者,是互文。但这里不作互文讲更好。)

三章:狐裘蒙戎,蒙戎,毛传:以言乱也。按:只是狐裘之貌,不必有乱义。《左传》作尨茸,有狐裘尨茸,一国三公之句。狐裘蒙戎,匪车不东。叔兮伯兮,靡所与同,是说诗人自己,抑是叔兮伯兮呢?余意以为是诗人说我不是没有衣服、没有车子,只是没有同伴。

四章:琐兮尾兮,琐、尾,毛传:少好之貌。《说文》:尾,微也。琐、微俱有小义。流离之子,流离,小鸟,极小,疑是指此。传说此鸟结巢用人发如摇床,甚巧。流离之子,更小了。褎如充耳,褎,《说文》:俗作袖。褎如,犹言褎然,毛传训盛服。琐尾poor;褎如rich,对举。充耳,或者是瑱。瑱,填也,耳塞。毛传:盛饰也。郑笺:人之耳聋,恒多笑而已。毛、郑都可通,意思差不了什么,从毛似更好。

《旄丘》写得真是小可怜儿。可怜的诗人、无能的诗人、伤感的诗人,但在伤感中得到最大成功,即因为有弦外之音。

《旄丘》诗旨:

《诗序》说此篇与《式微》意同,《式微》忧黎侯,《旄丘》责卫伯不助黎侯返国,余意不然。《诗经》中凡言叔、伯,俱赞美男子之称,如叔于田,巷无居人(《郑风叔于田》)、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卫风伯兮》),故《诗序》所言此点可疑。无论是朋友、是男女,此诗人是怯懦的,而对方颇有抛弃之嫌。

(十)邶风简兮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左手执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锡爵。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简兮》四章,前三章,章四句;末一章六句。

此首前面音节短促,字句锤炼,结尾之末章太好。

前三章写舞者:次章先以有力如虎,执辔如组句写舞者,言其雄壮。真是虎虎有声气,音好,有物外之言。至第三章又以左手执龠,右手秉翟句写舞者,言其儒雅。右手秉翟,秉,,手执禾;翟,所执以舞者。人的脑子固然要紧,手也要紧,人之所以为万物之灵,也因为他有手。何以上帝为人造了两只手,就是要他做些什么。若无所支持、无所作为,手最不好安放。长袖善舞是女子,此处是男子,故左手执龠、右手秉翟。至三章末句,始由以上五句挤出此一句,也可以说是从第一章便赶此一句公言锡爵。锡爵,赐酒也。因为他是那样的人,故其君爱之。

末一章言美人:西方美人。美人,三百篇、楚辞兼之两性而言,不限女性。

《简兮》前三章字句非常锤炼,此一章一唱三叹;前三章都是凝重的,此一章至云谁之思,西方美人也还如此,末二句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亦并非缥缈,只好说是忽地悠扬起来了。

天下最美的是云,最难解释的也是云。云,太美了。中国人爱点香,是否因它给我们一个美的启发?日光在杨叶上跳舞,不是看的日光,也不单是看杨叶,是看的另外的东西。这才是诗人的眼,这样活着才有意思。云,便是能给我们启发。托尔斯泰(Tolstoy)《艺术论》因许多诗人赞美云而大怒,真是老小孩。他笨,不懂得云的美,也不知人家懂得。

禅宗的话:圣谛亦不为(青原行思语)、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真净克文语),如此才能成为创作。

一个伟大的作家是不能影响后人的,因为别人没他那样的才禀,哪能学得来呢?能影响后世者是因为他好学。陶渊明从当时人颜延之为之作诔、昭明太子为之作序起,已是推崇备至。唐宋元明以下,莫不众口一词地推美,但哪个受了影响?白乐天、苏东坡学得像什么?王、孟、韦、柳不过写些清幽之境、有些恬淡之情,貌似。因为陶的生活态度太好,真是大而化之之谓圣(《孟子尽心下》)。他才是真正的诗圣。渊明对人生、生活的态度好,不过他的时代和我们不同。诗人要说真话;我们生在虚伪的年代,不能说真话,这简直就把作诗人的机会齐根截断了。环境不许可,虽有天才也难为力。

有人说现在理智发达、科学发达,故诗不能发达。不然也。此真是又从而为之辞(《孟子公孙丑下》)矣!辞,遁辞、曲辞。今所谓理智发达、科学发达,是这里的辞,从而为之辞的辞。人能自省,真要大胆,所以真需要知、仁、勇。我们想说的话有多少不是遁辞、曲辞!渊明很理智,他有他的经验与观察,他简直是有智慧,比理智好得多。(老杜有时鹘突,太白浪漫。)理智绝不妨害诗。

古代生活简单,不需要许多虚伪的应酬,所以人一说出就是那样。虽然简单,但是真实,故隽永,耐咀嚼。后来的诗人只渊明能少存此意。《简兮》篇至云谁之思,西方美人,话已说完了,但还要说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此后九字即前八字,这不是冷饭化粥么?但是,不然。它绝不薄。因为它真实而隽永,因它本有此情,故有韵味。今日所谓味,即渔洋之所谓神韵之韵。味,就是诚于中形于外,心里本没有就不会有味。老谭唱戏有味,因为他唱《卖马》就是秦琼,因他诚,故唱得有味。诗人之情未尽,需要再说,故说了真实、隽永,大有《庄子》所谓送君者自崖而返,而君自此远矣(《山木》)之境界。

(十一)鄘风君子偕老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玼兮玼兮,其之翟也。鬒发如云,不屑髢也。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扬且之皙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瑳兮瑳兮,其之展也。蒙彼绉,是绁袢也。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好诗太多,不得不割爱。《鄘风》之《柏舟》篇略、《墙有茨》篇略。

《君子偕老》三章,首章七句,次章九句,三章八句。

《君子偕老》诗旨:

《毛诗大序》谓风为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风,讲坏了;讽,失了上古的忠厚和平。

《君子偕老》与《卫风》第一篇《淇奥》合看,可知上古的男性美和女性美,分言之为男女两性,统言之为人。

《君子偕老》一诗里的女性写得有点贵族性,别的诗虽也描写到,但无此详细。

古代的神话故事,多写英雄美人,即写常人也有他不平常处,如同凤凰之于飞鸟、麒麟之于走兽、圣人之于人。因他精神上有特出之点,故他是贵族性的。故事中写帝王、后妃、官吏、英雄,都是贵族性的;神,也还是贵族性的。真正平等有没有?成问题。人为什么崇拜贵族?因为人有向上的心,人的理想的人格是那样。人没的崇拜了,便创造出一个来,故希腊的神甚多,佛教的佛甚多,创造出许多来。人是要如此,才活得有劲。天下伤心事甚多,但莫甚于父母对于其子女失望,因为活得没劲了。乡下人自己用土和颜色做了神像,然后磕头礼拜。

知此而后读此诗。

《君子偕老》字义:

首章:副笄六珈,副,自有一份,又来一份,故曰副。笄,毛传:衡,笄也。衡,横;笄,簪。珈,玉属首饰。郑玄作笺时,已不知什么是副筓六珈。余意副乃发网之类,以横簪别住。副笄六珈,从头上写起。盛妆从头上表示出来,故先写头。

委委佗佗,如山如河,写得真美,自然,毫不勉强。委委佗佗,即委佗委佗。如山如河,山凝重,河流动,坐如山,行动如河。自然的山河最真实不过,后来的诗写得假,故不美,只有讨厌。最自然、最真实,故最美。且此二句所写是官,身份恰当。

子之不淑,此句不懂。黄晦闻曰:古淑同叔(),而叔又同吊(),故误为淑,实当为吊(《小雅节南山》有不昊天之句)子之不吊。此是悼亡之诗。如是不淑(不好),则是讽刺。而若是讽刺,不该写得这样美、这样好。此诗前以委委佗佗,如山如河二句赞美人物,那还近于客观描写,乃就外表观察对象之风格;而此后则更以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二语说出如天如帝之赞美,此二句乃是主观,诗人心中生出的印象。以如此之风格风神,如何能是讽刺?只好用晦闻先生说。

余不甚同意晦闻先生不淑作不吊解,但无更好讲法。总之作悼亡诗较作讽刺为善,故以黄先生之说为长。

次章:玼兮玼兮之玼,毛传:鲜盛貌。三章瑳兮瑳兮之瑳,无传,是玼、瑳同义也。又《邶风新台》诗新台有玼,玼,毛传:鲜明貌。亦显文。

其之翟也,句中其与之二字作一义用。又《王风扬之水》有彼其之子之句,句中之字之于子,为语词或指示子;指示词之、其义同,如其人与之人、其物与之物;故彼、其、之三字一义,彼其之子即之子。出以四字,因语气之故。

玉之瑱也,瑱,毛传:塞耳也。瑱之为言填也。象之揥也,揥,,毛传:所以摘发也。揥、摘,形、音、义皆相近也。余疑摘发即搔头。

扬且之皙也,扬,毛传:扬,眉上广。马瑞辰释为美,于义较长。且,语词,与哉为一声之转。

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而、如古通,皆可作像或语词用,如泣涕连如(而)。天,古语谓:莫之为而为者,莫之致而致,天也。某帝云:孤始愿不及此。虽及此,岂非天乎!(《左传成公十八年》)庄子则认为:得于天者全也。中国称天与宗教称天不同,其微妙不可测,故曰天;其尊严不可犯,故曰帝。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二句,其美如云,写人物如天如帝之风神,宜于与君子偕老。

三章:其之展也,展,《周礼》郑注:展衣,白衣也。展、襢通,又或作,《尔雅释名》:襢,坦也。展、襢、坦、袒、徒,五字义近。展,诚(坦白);亶,诚。展、亶本一字,亶其然乎?

是绁袢也,绁袢,毛传:当暑袢延之服也。《说文》引诗作亵袢。郝懿行谓袢是半衣。总上三章所言之服:象服,礼服之总名;翟、展、绁袢,礼服之各名。

末句邦之媛也,媛,美女。

(十二)鄘风相鼠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相鼠》三章,章四句。

《诗序》:《相鼠》,刺无礼也。《白虎通谏诤》篇以为妻谏夫之诗。既曰谏,与责不同,此篇简直是骂,而夫妻感情尚未决裂。

《相鼠》首章:相鼠有皮,相,平声,有二义:视、互。毛传:相视也。相鼠,礼鼠也,即拱鼠,后腿能坐,前腿拱抱,余家乡称之大眼贼。杜诗有野鼠拱乱穴(《北征》)之句。人而无止,止,郑笺:容止。好。

《相鼠》三章重句重得好(稼轩《采桑子》中间故重,恐偷此。后人仿之):首章末句言何为;次章末句言何俟,何俟较何为更重;至第三章胡不遄死更重。这篇似真有恨了,恨之极,切齿道出。《诗经》写恨,只此一篇,还看不见报复,虽不像西洋热烈,已超出哀怨。

(十三)卫风淇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瑳,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淇奥》三章,章九句。

《君子偕老》所写是理想的、标准的女性美女;

《淇奥》所写乃理想的、标准的男性君子。

中国三百篇、《离骚》所谓美人,不仅是beautiful,兼内外灵肉而言,内外如一乃灵肉调和的美,兼指容貌德性。

梁任公以为君子两字乃中国特有。君子之美有多方面,文字犹嫌不足以形容之。古人之说尧之德曰:荡荡乎,民无能名焉。(《论语泰伯》)说孔夫子曰:博学而无所成名。(《论语子罕》)此即无恰当之文字可以名之。

《淇奥》字义:

三章之首二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瞻彼淇奥,绿竹青青、瞻彼淇奥,绿竹如箦,兴也,亦比也。外国人不了解竹石之美,中国以竹象征男性之美。(花与竹与柳皆可以比。)竹可表现德性美,其所给予人的是坚贞、沉静;然沉静二字尚太浅,有学问、道德、思想、感情的人多是沉静的。故品格高尚的人多喜欢竹子,以其为美德之象征。(象征与譬喻不同。)

首章下言有匪君子,匪,韩诗作邲,《广韵》:邲,好貌。《一切经音义》引诗作斐,《论语》斐然成章(《公冶长》),皆美好之意。三章之第三句皆为有匪君子,匪作斐,《说文》:斐,分别文也。文采分明,自是表现于外;然品格乃诚于中形于外。

中国诗笼统总合,西洋是清楚分别,中国流弊是模糊不清。而吾国祖先如三百篇所写,真清楚,感觉锐敏,分析、观察清楚。

如切如瑳,瑳,治牙曰瑳,今作磋。《说文》有瑳无磋。磋与玼、泚同,鲜明也,可作adj又可作adv,故以瑳为adj、以磋为adv,实皆瑳也。如琢如磨,磨,治石曰磨。切、瑳、琢、磨是治骨、治牙、治玉、治石,骨、牙、玉、石此四物皆坚,故曰德行坚定。不分男女,皆当如此。

瑟兮僴兮,瑟,毛传:矜庄也。《白虎通礼乐论》:瑟者,啬者,闭也。啬、闭,有谨慎、恭敬之意,即矜庄。僴,毛传:宽大也。《邶风简兮》篇,简,大也。僴简通。太矜庄则小,故又曰宏大。赫兮咺兮,咺,毛传:威仪容止宣著也。韩诗作宣,《说文》愃下引诗赫兮愃兮。瑟、僴、赫、咺以写君子之美,一字不足用四字形容之。前数句所写偏于含蓄,故此曰赫愃。含蓄既多,必能表现于外。

终不可谖兮,谖,忘也。并不曾想不忘,是想忘都忘不了。终不可谖兮,此首章、次章之末一句将诗人心中徘徊动荡之思皆写出,真好。

次章:绿竹青青,青青,菁菁,茂盛。充耳琇莹,玉之瑱也。会弁如星,会,有总结之意,《说文》引诗作,毛传:所以会发。黄晦闻先生谓会即《君子偕老》之揥。恐非。会,会发,束发冠,其音即表义;揥,摘发、搔头。彼为美女此为君子,男女有别,首饰亦自不同;且会发与摘发不容混也。

三章:绿竹如箦,箦,毛传:积也。亦茂义。后之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圭方璧圆,皆不自作,乃经人工琢磨而后成了圆璧方圭,人以言天才既高又有修养。对于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的人,高尚如神,人固然可以敬而畏之,却非亲之爱之,太严肃。

猗重较兮,较,旧注是车;重较,毛传:卿士之车。大谬。仍是大意。陈玉树《毛诗异文笺》以为卿士之车是后人所妄加,重较只是宏大之义。《左传》:夫子觉其者。杜预注:觉,较然正直。按:不为虐兮之下,毛传亦有宽缓弘大之语,宽缓是释前宽兮绰兮,而弘大则释猗重较兮也。猗,或作绮,大谬。猗是赞美之词,如猗欤休哉,故与重较联,犹言美哉其重较也。

为诗,短言之不足长言之,长言之不足咏叹之,方能情韵悠长。

情韵与性灵、机趣不同。性灵与机趣是短暂的是外物与我们接触的一刹那,是捕鼠机似的一触即发,而且稍纵即逝。后来诗人多是如此,只仗了哏、巧、新鲜。古人是有情韵,一唱三叹,悠长的,愈旧而弥新,其味愈玩味而弥长。这种情韵终朝每日盘桓在作者的心头,并不曾想不忘,是想忘都忘不了,此即所谓酝酿、涵养。就好比酿米为酒,故其情韵悠长,感人之力量亦至深;但绝非刺激,却如饮醇酒。

诗云终不可谖兮,君子在诗人心中盘桓已久,自然忘不了。东坡云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就此便知他非大诗人。余平生见过几次好山川,虽不能写其清景,而十馀年后思之仍然如在目前,因为它是终不可谖兮。三百篇、楚辞不能在当时描写,因为在当时也许太伟大、太沉重了,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轼《题西林壁》),要在脑中盘桓、酝酿过一个时期。与朋友写信容易,若作篇诗文赋父母的恩情却作不来,因它太沉重、太伟大,顾此失彼,挂一漏万。若作之,紧不得,慢不得,慌不得,忙不得,要使之在心中徘徊、盘桓。

诗三百篇是窖藏多年的好酒,醇乎其醇。(老杜的诗有时都是坏酒。)中国的醇酒,并非西洋的酒精,中国常所谓酒曰陈绍、曰女贞(最好的绍酒),极醇厚。一个民族的文明如何,看他造的酒味道如何即可。舌端、喉头、胃囊及至发散到全身四肢是什么味道,只有自己感觉去。

诗和酒,都要自己to taste,方觉其醇厚、悠长,真真一唱三叹。

《考槃》《硕人》二篇略去。

(十四)卫风氓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氓》六章,章十句。

《氓》与《谷风》相似。

人与人之间(不但两性)既不易了解,即不会有感情,不会有平等,彼此之间只是斗争,一个主人,一个奴隶。

此诗为彼女性自作,抑一男性诗人代作呢?若果男性所作,则诚伟大矣。无我很难作,客观的代言体最无我,以他人的思想感情为思想感情,以他人的心为心,以他人的言语为言语。叙事体诗不能好,即是不能如此。

无我

我小我自私

诗的发源由于我,障碍也由于有我。有我是抒情诗的源泉,但写客观性的叙事诗难。中国诗人的使酒骂座、目中无人、不通人情也为此,其好是真,不好是支离破碎、鲁莽灭裂。(文人、才子、名士、无赖,名士十年无赖贼[舒铁云《金谷园》],品斯下矣。)无我二字的意义其中至少有一部分是牺牲、同情,这是台阶。王渔洋说神韵固好,但半天起朱楼,没台阶。中国诗人最没有牺牲、同情,抒情诗人都犯此病。代言体的叙事诗,非有同情不可。要把我字放在一边,要通情,才能同情。不同情哪有牺牲?不牺牲哪能无我?

此篇若是女子作,则道其自己的悲哀痛苦,亦道尽千古大多女子的悲哀痛苦,故是伟大的女诗人。若男性代作,便更伟大,他通情、无我。

女子生活失败,其结果是悲哀、是痛苦,不能忍受,但没有愤怒。愤怒是中国民族性所缺乏的。中国古圣先贤温柔敦厚的诗教、老庄哲学、印度哲学,都教我们逆来顺受。当然,诗三百篇的时代尚无老庄哲学、印度哲学,但诗教已是温柔敦厚,故中国诗文中无恨,只是怨。《谷风》和《氓》只是哀怨,没有愤怒。非人不好,超人好,这种感情是超人的,真是伟大。

《氓》字义:

首章:氓之蚩蚩,蚩蚩,毛传:敦厚、老实之意。这是心理的描写,这是通人情、知人心的诗人写的。男女朋友相悦,要紧的是老实可靠、不二心、不变心,蚩蚩也就是最好了。这样第一个印象就写出来了。

二章:以望复关,复关,毛传:君子所近也。非是。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妇人所期之男子,居在复关,故望之。君子何所自来?是也。(陈奂为毛辩,殊无理。)体无咎言,卜筮之结果,吉兆也。

三章:桑之未落,桑,毛传:女功之所起。此章以桑作譬喻。为什么用桑作譬?因对它最熟悉,印象最确切。后来诗人只求美,说花说柳,而古人只要表现真。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与下一章桑之落矣,其黄而陨,《毛诗正义》曰:女取桑落与未落,以兴己色之盛衰。色之盛衰,应是说两人感情之盛衰。沃若之若,用在形容字后之语尾,通然、如(《邶风旄丘》褎如充耳)。其叶沃若,真是柔桑,绿得发乌,亮得发光。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千古之恨。男性专制,被征服者无自由。为什么彼轻此重?传统习惯,习惯成自然,无理由。此数句哀怨到了沉痛,恐怕男诗人作不出。

第三章,题外文章。这真是神韵、神来之笔。要紧地方说不要紧的话,不要紧的话成为最要紧的文章,突起奇峰。这是断。《长恨歌》能连而不能断。

四章:自来说经者皆以淇水汤汤,渐车帷裳二句为赋实,以我贿迁时水正涨。但余以为不然。前已言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故此二句乃象征:水如故,人情已改。(人事无殊,举目有山河之异。)二三其德,此与蚩蚩之单纯最相反。人心最不可靠,极极端。

五章:《氓》之此章可与《谷风》之第四、五章参看。以叙事论,则《谷风》比较详尽;以抒情论,则《氓》较为哀伤。

靡有朝矣,郑笺说是已非一日。

言既遂矣,犹《谷风》之既生既育;至于暴矣,犹《谷风》之比予于毒。

兄弟不知,咥其笑矣,在静言思之,躬自悼矣之前,可见别人之讥笑比自己的痛苦更难忍受。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四句说尽了弱者的悲哀。人在悲哀、痛苦中最需要别人的帮助和同情;而若不然,只得到了别人的冷漠和讥笑,则在悲哀和痛苦之上又加上了悲哀、痛苦。尤其是弱者,更容易感受到这种悲痛,忍受不了这种悲痛。

六章:总角之宴,言笑晏晏,宴,安;晏,迟。宴、晏古通。陈奂谓宴当读为宴尔新昏之宴,宴者,安也。宴,又通燕居之燕(宴会、燕会、会),总角之宴或即安居之意。言笑晏晏,晏晏,毛传:和柔也。信誓旦旦,信誓,毛传、郑笺讲成一个,余分讲。信,信物;誓,誓言。旦旦,诚也。古曰:信誓之诚,有如皎日。(旦、展、亶,皆舌头音,义同。)

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二句不好,穿凿。黄晦闻先生曰:思,句中语助也;其,亦句中语助。不思其反,言不反也。又曰:当时信誓曾矢言不反,今是不反乎?此说太勉强。

恨,阳刚,积极;怨,明柔,消极。中国所谓怨恨,恐怕是有怨而无恨。若《谷风》《氓》,恐怕怨都少,而是哀;怨尚可及于他人,哀只限于自身。恨较怨更进一步,最积极。恨,报复。《旧约全书》所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即报复。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水浒传》),与西洋的报复同。在西洋可以看出复仇的文学来,中国不然。在中国通俗小说中尚可见报复之事,但一到知识阶层成为士大夫,就量小非君子了。太史公有言曰:怨毒之于人,甚矣哉!(《史记伍子胥列传》)太史公颇有恨意,其作《项羽本纪》《平原君列传》《魏公子列传》《鲁仲连王列传》《游侠列传》,皆有怨毒在内。

诗,在文学中是最上层,诗教是温柔敦厚,教人忠厚和平。

注释

[1]原笔记容字下缺一字。

六、说《小雅》

变雅乃乱世之音。《诗经》风、雅中只正风、正雅(治世之音)始是表现温柔敦厚,中正和平。至若变风、变雅,虽三百篇亦不能温柔敦厚,正如老实人在遇到不共戴天之仇时,也会杀人放火。儒家云乐天知命(《易传系辞》),佛家云随世随缘,西洋云哭不了所以笑。某禅宗弟子行脚,其师问,弟子曰:不知。师曰:不知最亲切。亲字最好。人身中的蕴藏,有时不自知,非常时自能显出。

治世之音,雅;乱世之音,变雅。此如镜之有明、暗二面,常人只认明的一面是镜子,实则此种认识错误。

《小雅》之诗,毛诗分七什,为:一是鹿鸣之什,二是南有嘉鱼之什,三是鸿雁之什,四是节南山之什,五是谷风之什,六是甫田之什,七是鱼藻之什。朱熹分八什,仅首什同,馀皆不同。《小雅》中有数篇有目无辞,毛删,朱不删,亦算入什篇之内,故所分不同。依毛氏所分,《小雅》中《鹿鸣》《南有嘉鱼》《鸿雁》之什,多酬酢宴饮乐歌,有佳作,亦仍为中正和平温柔敦厚之音;《小雅》自《节南山》之后始有变雅。

(一)鸿雁之什黄鸟

黄鸟黄鸟,无集于穀,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归,复我邦族。

黄鸟黄鸟,无集于桑,无啄我粱。此邦之人,不可与明。言旋言归,复我诸兄。

黄鸟黄鸟,无集于栩,无啄我黍。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

《黄鸟》三章,章七句。

诗首章言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归,复我邦族,二章言此邦之人,不可与明。言旋言归,复我诸兄,三章言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可见此但为羁旅之词,非乱世之音。

不我肯穀,穀,善。此四字言不肯善待我。人在他乡原有作客之悲,而人又喜欺负外乡人。诗是使人彼此了解的,简言之曰通。然世上还是不通的人太多,世上根本就没有真正了解人的人。人常是只以自己为是。人作客他乡,原有人地生疏之感,而人仍迫害之,何也?自己欺负外乡人,而作客他乡时也怕人欺负。

(二)节南山之什节南山

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忧心如惔,不敢戏谈。国既卒斩,何用不监。

节彼南山,有实其猗。赫赫师尹,不平谓何。天方荐瘥,丧乱弘多。民言无嘉,憯莫惩嗟。

尹氏大师,维周之氐。秉国之钧,四方是维。天子是毗,俾民不迷。不吊昊天,不宜空我师。

弗躬弗亲,庶民弗信。弗问弗仕,勿罔君子。式夷式已,无小人殆。琐琐姻亚,则无膴仕。

昊天不傭,降此鞠讻。昊天不惠,降此大戾。君子如届,俾民心阕。君子如夷,恶怒是违。

不吊昊天,乱靡有定。式月斯生,俾民不宁。忧心如酲,谁秉国成。不自为政,卒劳百姓。

驾彼四牡,四牡项领。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

方茂尔恶,相尔矛矣。既夷既怿,如相酬矣。

昊天不平,我王不宁。不惩其心,覆怨其正。

家父作诵,以究王讻。式讹尔心,以畜万邦。

节南山之标目,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作节。

第五章:昊天不傭,傭,《韩诗》作庸。中庸,庸者,常也。不庸即非常之义,非常即讻、即乱。

降此鞠讻,毛传:鞠,盈;讻,讼。马瑞辰曰:鞠讻,犹言极凶。与大戾同义。(《毛诗传笺通释》)是也。(鞠鞠乃穷极之义。)

然而此一章只是记述,不能算好诗。

第六章:不吊昊天,吊,叔。叔、淑古通。淑,善。诗云不吊,即不善之义。

式月斯生,式,发语词。

前章为粗说,此章更细述之,然诗之为诗不在此,《节南山》之所以为《节南山》不在此。今不但要找出变雅中写乱之情形,且要看其中有无佳句,此才是诗之所以为诗。

第七章:四牡项领,项,大也。

蹙蹙靡所骋,蹙蹙,缩小之义。《诗经大雅召旻》:日蹙国百里。据云古无缩字,多以肃字或蹙字代之,如九月肃霜(《诗经豳风七月》),肃,毛训缩。骋,驰也。马壮地广,虽然能跑,可往何处跑?蹙蹙靡所骋,此乃诗人之感觉。

诗人的主观有时能转变客观的条件。当然神经锐敏好,过敏则不好,至衰弱则是病。有一种疯子叫迫害狂,乃变态心理,先是感觉锐敏,由锐敏而过敏,而衰弱,结果成迫害狂。乐天知命固然是没有出息,消极;然能如此,必须健康,无论心理、生理有一点不健康,便不能乐天知命。乐天知命不但要一点儿功夫,且要点儿力量。力量固然是功夫,然也是天生的。陶公乐天知命。陶公曰:

审容膝之易安。(《归去来兮辞》)

容膝、易安,是不长进,没出息,而陶公实际积极进取,惟在享受上只需容膝而已。这还是因为他生理、心理都健康。而《节南山》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天地之大无所容我,这是不健康。天地之大,何处不可容身?杜甫《不见》云:

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姑不论其人之好坏,必何样心思、力量,才能挣到世人皆欲杀这五个字?如王敦、桓玄、曹孟德。要是人活得像影儿似的,活也不多,没也不少,何能挣得此五个字?必有胆量、有毅力、有心胸始可。人活着,若别人不但不喜欢,且不讨厌了,真渺小。蹙蹙靡所骋,自己恐吓自己,是乱世心理。

诗人应感觉锐敏,神经如琴弦,但应身体如钢铁,二者合起来,才是诗人的健康,缺一不可。前一条件(神经如琴弦)不容易,而诗人凡能成功者多能如此;后一条件(身体如钢铁),则中国诗人多是病态的。由生理身体之不健康,影响到心理之不健康,此乃中国诗人最大毛病。陶公心理健康,这一点上连老杜也不成。老杜就不免躁,躁是变态。

(三)节南山之什正月

正月繁霜,我心忧伤。民之讹言,亦孔之将。念我独兮,忧心京京。哀我小心,癙忧以痒。

父母生我,胡俾我癒。不自我先,不自我后。好言自口,莠言自口。忧心愈愈,是以有侮。

忧心惸惸,念我无禄。民之无辜,并其臣仆。哀我人斯,于何从禄。瞻乌爰止,于谁之屋。

瞻彼中林,侯薪侯蒸。民今方殆,视天梦梦。既克有定,靡人弗胜。有皇上帝,伊谁云憎。

谓山盖卑,为冈为陵。民之讹言,宁莫之惩。召彼故老,讯之占梦。具曰予圣,谁知乌之雌雄。

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维号斯言,有伦有脊。哀今之人,胡为虺蜴。

瞻彼阪田,有菀其特。天之扤我,如不我克。彼求我则,如不我得。执我仇仇,亦不我力。

心之忧矣,如或结之。今兹之正,胡然厉矣。燎之方扬,宁或灭之。赫赫宗周,褒姒灭之。

终其永怀,又窘阴雨。其车既载,乃弃尔辅。载输尔载,将伯助予。

无弃尔辅,员于尔辐。屡顾尔仆,不输尔载。终逾绝险,曾是不意。

鱼在于沼,亦匪克乐。潜虽伏矣,亦孔之炤。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

彼有旨酒,又有嘉肴。洽比其邻,昏姻孔云。念我独兮,忧心殷殷。

佌佌彼有屋,蔌蔌方有穀。民今之无禄,夭夭是椓。哿矣富人,哀此惸独。

《正月》十三章,八章,章八句;五章,章六句。

《节南山》是初秋,《正月》是深秋。

《节南山》是秋,《正月》是冬。

《节南山》是忧惧,《正月》是凄凉。

首章我心忧伤忧心京京癙忧以痒,用三忧字,在后之诗人不敢如此用。文学上用字重复而成功者,在中国是楚辞《离骚》一篇。《离骚》在重复中有其价值在。如父母丧失了最亲爱的子女,若诉说此事断不会有头有尾,而是乱七八糟。后之诗人写悲哀写得那样有条有理,是身体如琴弦、心理如钢铁。诗人的健康是从修养得来,然亦有得天独厚者。在极悲哀时能写得有条有理,往好了说是修养到家,而另一方面就疑心他感情是否真实。真实与艺术几乎不能调和,艺术好了,真实性就动摇了。除非说诗人的真实与世人的真实是两回事。

《正月》是字的复,句法不重复,意思总之是忧,而三个忧字有深浅层次之分。忧心京京,京京,毛传:京京,忧不去也。余意不然,京有大义。癙忧以痒,毛传:癙、痒,皆病也。余意癙当是形容词,痒是结果。癙当作鼠。《节南山之什雨无正》曰:鼠思泣血。是此鼠字,癙乃后起字。鼠胆小,故诗写忧以鼠字形其态,走一步,动一动,都要小心,是乱世。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以为:癙乃后人所改,毛原作鼠。如痢,本字是利,反义。痒,盖即《国风邶风二子乘舟》中心飬飬之飬。哀我小心,癙忧以痒,真过不去了,受不了了。

首章:正月繁霜,正月,毛传以为乃夏之四月,各家说诗多从之。或以为正月繁霜是四月繁霜,是天变。余以为正月即正月,正是过年时。正月繁霜即特别乐之时下起霜来,真受不了哦,不但悲哀,简直是凄厉。从热锅提出,放到冰窖里。诗人心是凄厉,故所写亦出乎常规。

第二章:胡俾我瘉,瘉,毛传:瘉,病也。瘉近愈,病愈也。而毛云病也,亦反义。中国人最敬的是天地,最亲的是父母,对此只有赞美,没有怨恶。而《节南山》怨天,《正月》怨父母,此与常情不合,是越于常轨。惟此,才知道我心忧伤。

第六章: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此《节南山》诗人之感觉蹙蹙靡所骋。不敢不局,局,三家诗作跼,曲也。不敢不蹐,毛传:蹐,累足(小步)也。此四句言:人谓天高地厚,而我(诗人)不敢不局、不蹐,简直是癙忧以痒。此四句乃诗人之感觉,感觉真锐敏。

觉、悟。觉,感觉;悟,反省。诗人觉与悟是二事,诗人不悟。杜诗云:

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诗人感觉是有的,而反省不足,是不悟之人。

感觉与反省,是学文与学道之分水岭。学道的有反省,悟是真悟;诗人是感觉锐敏,诗人有感觉,没反省,诗人是自苦。人生在世不能一刻离开宇宙、脱离人类。严格地说,自食其力根本做不到,是要靠着互助,以有易无而生活。互助,是人之所以为人;互助,是人类美德,别的动物没有。即令上高山入深林看破红尘遁入空门衣食自给,也脱不出宇宙、人类。离不开天地而怨天地,离不开人类而厌恶人类,这样只好上吊。这样生活,不是享受,而是受罪。而诗人非要说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哀今之人,胡为虺蜴,岂不是自苦?而诗人所以会有此感觉,即以生于此乱世。诗人也是人,便须有生,而诗人的生是自苦。诗人是无能的,像太白、杜甫能干什么?陶渊明能种地,而也未必种得好,不如说得好。诗人在诗上成功,在人世是失败,其愤慨即失败之哀号,不会好听。

以下说《正月》之末三章。

第十一章:鱼在于沼,亦匪克乐。潜虽伏矣,亦孔之炤。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诗人所见没一个可安生的。所谓安生,安有平安、完全之意,安生,平安、完全的生活。而文言成了白话,意思就浅了。

虐,迫害,国之为虐正害自己。

此章以鱼自比,诗人有时是最大迫害狂,不仅别人和他过不去,自己就和自己过不去。

第十二章:彼有旨酒,又有嘉肴。洽比其邻,昏姻孔云。念我独兮,忧心殷殷。

写法与前一章通,惟十一章先写他物,十二章先写他人。前一章为比,此一章为赋。

洽比其邻,洽,《左传》作协。叶、协古通,训和、合。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认为:合、协,古音同(晓母)。比,连也。

昏姻孔云,云,毛传:旋也。陈奂《诗毛氏传疏》:《说文》:云,象回转之形。旋即回转之义。《诗》中旋、还同,如《鸿雁之什黄鸟》言旋言归即言还言归,旋即还(往还之还)。

此章中,洽比其邻指朋友,昏姻孔云指亲戚,彼有旨酒,又有嘉肴;而念我独兮,忧心殷殷,小可怜。诗人这种心理可原谅,而不可说好。

《正月》之末三章,真乃千古穷诗之祖。诗人一来就说穷,发财的人作诗说说富贵,岂不好?穷人说富固然不到家,富人说穷也不会好。但中国诗人成了传统一作诗就说穷。《正月》,写穷写得到家。

文章作得越长,越无法收拾。该看《史记》中之太史公曰,说得真好。看起来似乎稀松平常,然而真不容易,要学!

《正月》之第十三章,看他怎样结。

第十三章:佌佌彼有屋,佌佌,毛传:小也。蔌蔌方有穀,蔌蔌,毛传:陋也。郑笺以为小、陋指别人,历来训诂皆尊此解。余以为:佌佌、蔌蔌,仅也,状屋与穀,言我屋小穀陋,非言人也。蔌蔌方有穀句,《后汉书蔡邕传》注引诗作速速方穀。马瑞辰谓佌佌彼有屋与下之民今之无禄相对成文,蔌蔌方穀与夭夭是椓相对成文。(《毛诗传笺通释》)词、曲中此谓之隔句对。马说可存。

夭夭,毛诗作枖枖。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曰:鲁作夭夭。夭夭是椓,毛传:君夭之,在位椓之。此乃添字注经。说在位,哪里出来的?不通,想当然耳。桃之夭夭(《周南桃夭》)、棘心夭夭(《邶风凯风》),夭,训少(去声)好、训盛,引申作少壮解。椓,训破,破坏、摧残。夭夭是椓,少壮之人皆被毁灭、摧残。

哿矣富人,哿,毛传:可。《孟子》赵岐注:哿,可也。与毛同。

哀此惸独,惸,毛无传。《孟子》作焭,赵岐注:焭,孤也。惸独,穷老之人,承夭夭是椓而来。此二句言富人尚可,焭独可哀。欧阳修《诗本义》曰:国君既不能恤矣,彼富人之有馀者尚可哀此惸独而恤之也。可备一说。

佌佌、蔌蔌,写其之仅有也;夭夭是椓故哀此惸独。前几章写自己之感觉、心情,此章写社会之普遍现象与感觉。

写长篇要波澜起伏,如老杜之五七言古,而东坡率意,山谷才短,他人多平铺直叙,皆不成。然波澜越多,越难收煞。看《史记》中太史公曰几句,真结得好,如《项羽本纪》末几句:

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何兴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非如此结不可。司马迁有材料,更能整理。凭感兴,只能写短诗;仅感兴,不可靠,不能写长篇,长篇须意匠经营惨淡中(杜甫《丹青引》)。篇幅越长,起合转折,结越难。

《正月》之第十三章是结。此一首,起,写一己之心情、见解;结,写国家社会之情状。结本来是收,而善结者收处有放。此章不但是结束,而且扩大了。

(四)节南山之什十月之交

十月之交,朔日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

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国无政,不用其良。彼月而食,则维其常。此日而食,于何不臧。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惩。

皇父卿士,番维司徒。家伯维宰,仲允膳夫。棸子内史,蹶维趣马。楀维师氏,艳妻煽方处。

抑此皇父,岂曰不时。胡为我作,不即我谋。彻我墙屋,田卒汙莱。曰予不戕,礼则然矣。

皇父孔圣,作都于向。择三有事,亶侯多藏。不慭遗一老,俾守我王。择有车马,以居徂向。

黾勉从事,不敢告劳。无罪无辜,谗口嚣嚣。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职竞由人。

悠悠我里,亦孔之痗。四方有羡,我独居忧。民莫不逸,我独不敢休。天命不彻,我不敢效我友自逸。

《十月之交》八章,章八句。

中国诗的传统就是穷,就是悲哀,就是伤感。其实大雅、小雅中也有很好的写愉快的诗。诗写惊悸的少。

首章:十月之交,朔日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我们心上有传统,生理有遗传。日食,今虽不迷信其为凶兆,而总不免有些恐怖、惊悸。此不仅为遗传,且因太阳与我们感觉最亲。

亦孔之丑,丑,兼内心、外表言之,然此章尚非诗之描写表现。

此首诗中,诗人表现最好的是第三章。此第三章写惊悸: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惩。

烨烨震电,烨与晔、,同义,字形也有关;震,霹雳;电,闪,用烨烨表现。不宁不令,令,善也。山冢崒崩,崒,毛无传,郑笺云:崔嵬(巍)也。高也。又云:山顶崔嵬者崩,君道坏也。汉代诗人诗心、诗情都让书压瘪了,自己不能作,别人作也不懂了。崒,碎也。马瑞辰:崒,亦作卒,碎之省。(《毛诗传笺通释》)此写山岭之崩陷。

诗写愉悦者少,三百篇尚有,后人便不能写了。诗写伤感者最多,伤感如伤风,最易传染。伤感不好看,而诗人最爱就这事儿。诗中写惊悸者少,三百篇《十月之交》真写得好,波澜起伏。

曹孟德的诗在三百篇以后,异军突起,乃出于变雅。魏武帝《步出夏门行》: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写荒凉易归于衰飒,写荒凉而能有力且表现出壮美者,惟有孟德。京剧舞台上,黄三号称活曹操,唱《华容道》满口君侯饶命,而横劲、气概不减。杜工部有一部分是得力于孟德诗,如:

浮云连阵没,秋草遍山长。

闻说真龙种,仍残老骕骦。

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五)

黄季刚先生说,后来人的修辞能力高于前人,但未必佳于前人。老杜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望》),念起来就好;感时花溅泪,还成;恨别鸟惊心,不佳;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不高。一部三百篇其共同色彩是笃厚,孟德是峭厉,向上一路,千圣不传(圆悟克勤禅师语)。

余今所说皆诗之第一义(《大集经》)。《十月之交》是圆的,孟德诗不圆。东方美以圆为最。恐怖的诗颇难写得圆美,恐怖而写得圆美者,惟此《十月之交》第三章。恐怖一般不能写得圆美,但诗人能,因为他是非常人。

世纪末(fin de sicle),《十月之交》即此感觉,因地震而觉凶兆,此为诗人之直觉。杜甫诗:

子规夜啼山竹裂,王母昼下云旗翻。

(《玄都坛歌寄元逸人》)

山竹裂、云旗翻,此为诗人的联想,亦是直觉的。(联想,有有;幻想,有无。其实凡说得出来的就有。龟毛兔角,龟、兔有;毛、角亦有,极旧的东西,拼得好,就新鲜。)再如余之友人写母亲的死:

守着在爆裂的蜡烛,似是永远的黑夜。

此与子规夜啼山竹裂,皆是直觉的。

人称鲁迅是中国的契柯夫[1](A.Chekhov),他骂人时都是诗,但Chekhov无论何时其作品中皆有温情。鲁迅先生不然,他作品中没有温情。《呐喊》不能代表鲁迅先生的作风,可以代表鲁迅先生作风的是《彷徨》,如《在酒楼上》,真是砍头扛枷,死不饶人,一凉到底。因为他是在压迫中活起来的,所以有此作风,不但无温情,而且简直是冷酷。但他能写成诗,《伤逝》一篇,最冷酷、最诗味。《朝花夕拾》写幼年的回忆,比《野草》更富于诗味。

惟佛能知。

惟有上帝知道。

宗教中这样说。我们说,有些事惟诗人能知。我们研究诗人的心理,就看他的感觉和记忆。诗人都是感觉最锐敏而记忆最生动的,其记忆不是记账似的、死板的记忆,是生动的、活起来的。诗人所以痛苦最大,亦在其感觉锐敏、记忆生动。

(五)节南山之什小弁

弁彼斯,归飞提提。民莫不穀,我独于罹。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心之忧矣,云如之何。

踧踧周道,鞫为茂草。我心忧伤,惄焉如捣。假寐永叹,维忧用老。心之忧矣,疢如疾首。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不属于毛,不罹于里。天之生我,我辰安在。

菀彼柳斯,鸣蜩嘒嘒,有漼者渊,萑苇淠淠。譬彼舟流,不知所届。心之忧矣,不遑假寐。

鹿斯之奔,维足伎伎。雉之朝雊,尚求其雌。譬彼坏木,疾用无枝。心之忧矣,宁莫之知。

相彼投兔,尚或先之。行有死人,尚或墐之。君子秉心,维其忍之。心之忧矣,涕既陨之。

君子信谗,如或酬之。君子不惠,不舒究之。伐木掎矣,析薪杝矣。舍彼有罪,予之佗矣。

莫高匪山,莫浚匪泉。君子无易由言,耳属于垣。无逝我梁,无发我笱。我躬不阅,遑恤我后。

《小弁》八章,章八句。

诗旨:

1.孟子说

《孟子告子下》:公孙丑问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诗也。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曰:固哉,高叟之为诗也!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之,则己谈笑而道之;无他,疏之也。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己垂涕泣而道之;无他,戚之也。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固矣夫,高叟之为诗也!曰:《凯风》何以不怨?曰:《凯风》,亲之过小者也;《小弁》,亲之过大者也。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

2.赵岐说

《孟子》赵岐注:《小弁》,《小雅》之篇,伯奇之诗也。怨者,怨亲之过,故谓之小人。

《凯风》有子七人,莫慰母心、母氏圣善,我无令人,不怨。

是不可矶也,矶,赵注:激也。朱注:水激石也。

伯奇,尹吉甫之子。尹氏,周宣王时贤大夫,妻死续娶,憎伯奇,逐之。伯奇作《履霜操》,吉甫射杀后妻。(赵岐注不可信。)

3.诗序说

《毛诗序》:《小弁》,刺幽王也,大[2]子之傅作焉。

4.朱子说

朱熹《诗集传》:幽王娶于申,生大子宜臼,后得褒姒而惑之,生子伯服,信其谗,黜申后,逐宜臼,而宜臼作此以自怨也。序以为大子之傅述大子之情,以为是诗,不知其何所据也。

《小弁》此诗原与幽王及大子宜臼无关,与亲道无关,不必怨亲。所写只为一懦弱诗人在乱世生活之悲哀,乃诗人忧谗畏讥之作也。而《凯风》之悲哀较之为小。

弁,毛传:乐也。《说文》:昪,喜乐也。

《小弁》首章:弁彼鸒斯,鸒斯之斯,同螽斯、鹿斯、柳斯之斯。民莫不穀,我独于罹,罹,毛诗作罹,唐石经作离,朱子《诗集传》从石经。是也。

诗人最易感到的是孤独,因孤独而感到寂寞。君平既弃世,世亦弃君平。(太白《古风》其十三)西汉严君平有能力为官,却隐居不仕,卖卜成都。是因弃世而世弃,还是因世弃而弃世?盖互为因果。人弃世乃为世弃,愈弃世,愈世弃;愈世弃,愈弃世。人由孤独、寂寞而生诅咒。

屈原云: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九章涉江》)

民初鲁迅先生作《呐喊》以前,在教育部做佥事,一句话不说,回到会馆抄古碑。这真是精神上的活埋,悲哀。屈原亦是精神上活埋。苏轼云:

万人如海一身藏。

(《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其一)

屈原行吟泽畔,披发佯狂,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打掉了门牙往肚子里咽,打折了胳膊袖子里装。而东坡万人如海一身藏,讨厌,不能与《离骚》幽独处乎山中比。屈原行吟泽畔是苦闷,东坡万人如海一身藏,有点得意,不藏又怎样?藏又怎样?比不了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此又不能与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相比。陶公: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饮酒二十首》其五)

心远,弃世;地自偏,世弃。陶公不弃世而弃世,不世弃而世弃。此非技术问题。以表现论,屈子、陶公、东坡,陶最高,乃是见道之言。诗人与哲人不同,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哲人之乐不是哀吾生之无乐。渊明诗人而见道,有自得之趣;东坡是自喜,二者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老杜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宾至》),元遗山空令姓字喧时辈,不救饥寒趋路傍(《再到新卫》),亦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人的情感无论哪一种皆有向上、向下之分,向上可以升华,向下也可以堕落;可以成高兴的事,也可以成丑恶的事。儒家以为一切情感皆可以升华成真、美、善;禅宗一切否定也太过;元氏之诅咒是名士十年无赖贼(清舒铁云《金谷园》)。然七情六欲升华,可成为反抗精神,引起反抗而后能引起社会之改革、改进。但中国只是到世弃、弃世而已,这样与己无益、与世无用。西方颇多与社会挑战者,这样世界才能有进步。而中国诗人所感大概只至空令姓字喧时辈,不救饥寒趋路傍而止,不能反抗、改进。故中国有见道的、自得的陶渊明,却少有挑战精神,总以为帝王将相既惹不起,贩夫走卒又犯不上。鲁迅先生则不然,有此种反抗精神,不论何人皆可反抗,猫子、狗子也饶不过。鲁迅先生虽看不起诗人,而鲁迅先生实是诗人。

《小弁》第二章:踧踧周道,鞫为茂草,踧踧周道本应是车马喧阗,而却是鞫为茂草(鞫,穷也,荒凉),即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杜甫《春望》)。城春草木深还是一团,鞫为茂草是一片。我心忧伤,惄焉如捣,捣,韩诗作疛,疛,病也。假寐永叹,维忧用老,假寐,假,韩诗作寤。疛、寤,二字皆当从韩诗。用,以也,而也。

《小弁》第三章:维桑与梓,必恭敬止,毛传:父之所树,己尚不敢不恭敬。故里、故乡称桑梓,父母之邦。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引《旧五代史》曰:桑以养生,梓以送死。孟子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孟子梁惠王上》)《国风》又有:椅桐梓漆。(《鄘风定之方中》)

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不属于毛,不罹于里四句,毛传:毛在外,阳,以言父;里在内,阴,以言母。陈奂:靡,无。匪,非。(《诗毛氏传疏》)靡,莫、微。(靡、莫,双声)陈氏又曰:非父则无所瞻视,非母则无所附离。父者,属于毛,非父则不得附属矣。母者,属于里,非母则无所附离矣。(同上)其意为匪父靡瞻,匪母靡依。匪父靡瞻与原诗靡瞻匪父不同,匪母靡依与原诗靡依匪母不同。朱子《诗集传》曰:言桑梓父母所树,尚且必加恭敬;况父母至尊至亲,宜莫不瞻依也。马瑞辰:《甘棠》,美召伯,思其人,因爱其树也。《桑梓》,怀父母,睹其树因思其人也。故上言必恭敬止,下即继以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也。思其人而不见,处处仿佛遇之。此必思之诚,始能如此,所谓食则见羹,卧则见墙。

不属于毛,不罹于里,罹,有时作黏附讲。毛诗作罹,唐石经作离。朱子《诗集传》从唐石经。不属于毛,不罹于里,是天地间最孤立的。对于孤立,天下有几种态度:一是自由。学道可得自由。烦恼由何而来?由牵扯而来。如能割断一切牵扯,即断烦恼,可得大解脱,故曰寸丝不挂(《楞严经》)、万仞峰头独足立(天衣怀偈语)。二是强有力。世上最强的人是最孤立的,所谓奋斗、挑战皆此种人,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庄子逍遥游》)。

第三章末句天之生我,我辰安在,令人心死。中国诗古来表现即如此。

《小弁》第五章:鹿斯之奔,维足伎伎,伎伎,毛传:舒貌。《释文》:本亦作跂。《淮南子》高诱注:跂跂,行貌。按:伎伎,即跂跂,只是鹿奔貌,不必依毛传训舒。舒、徐双声,义亦相通。朱子为之说曰:宜疾而舒,留其群也。雉之朝雊,尚求其雌,鹿合群,雉求侣。

譬彼坏木,疾用无枝(用,以、因),庾信《枯树赋》此树婆娑,生意尽矣同此意。宋陈去非则云:枯木无枝不受寒。(《十月》)哲人的反省是发现自己缺点去矫正;诗人的反省是欣赏自己态度。贾宝玉以杨树自比,而不肯以松柏自比(《红楼梦》第五十一回),颇有诗人味。

《小弁》末章云:

莫高匪山,莫浚匪泉。君子无易由言,耳属于垣。无逝我梁,无发我笱。我躬不阅,遑恤我后。

开端云:莫高匪山,莫浚匪泉。郑笺谓:山高矣,人登其巅;泉深矣,人入其渊。朱熹从之。此亦不免添字注经。余以为:此二句即谓天盖高,人不敢不局;泉盖深,人不敢不蹐,乃诗人小心之极,见一切皆怕,山不甚高,水不甚深,而诗人视之为甚高、甚深而畏之,故下句接君子无易由言。人好说不好,当少说话多做事,尤其做领袖的。不但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简直爱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爱说话的人面前,易有谗人;不爱说话的人,心里有准,不易进谗言。唐代宗谓郭子仪曰:不痴不聋,不作阿家阿翁。

小孩子任性纵情而行,不懂忧谗畏讥。不懂忧谗畏讥,而究竟有谗、讥在;小孩子根本不知道有它。人的多所顾忌就从忧谗畏讥来,办坏事怕,办好事还怕,真可怜。若不顾忌还是消极的,积极的则是挑战。鲁迅先生有小心是空间中的忙碌之言,鲁迅先生所谓小心,是忧谗畏讥。小心并非外向的,是内向的,不是由观察得来,是由反省得来。

《小弁》与《邶风柏舟》有相似之处,都是忧谗畏讥。《柏舟》第四章: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忧心悄悄,悄悄两字就了不得。愠于群小是全篇主干。小未必群,愠于群小,至少自己感觉如此。

有的诗,论内容当持批评态度,论作风则是欣赏态度。表现作风真高,不论其内容可取否。如解牛,虽残忍而好手做出来是艺术,以批评态度看是残忍,以欣赏态度看是艺术,道也,进乎技矣。(《庄子养生主》)诗人看事、看人,也当如庖丁解牛,不可看全牛,当看出其间隙来。

(六)节南山之什巷伯

萋兮斐兮,成是贝锦。彼谮人者,亦已大甚。

哆兮侈兮,成是南箕。彼谮人者,谁适与谋。

缉缉翩翩,谋欲谮人。慎尔言也,谓尔不信。

捷捷幡幡,谋欲谮言。岂不尔受,既其女迁。

骄人好好,劳人草草。苍天苍天,视彼骄人,矜此劳人。

彼谮人者,谁适与谋。取彼谮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

杨园之道,猗于亩丘。寺人孟子,作为此诗。凡百君子,敬而听之。

《巷伯》七章,前四章,章四句;五章五句,六章八句,七章六句。

诗人怎样生活呢?

《小雅》中的诗人在乱世中生活,取何种态度?孔夫子说:

邦无道,危行言孙。(《论语宪问》,孙是逊本字)

三百篇说:

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小雅节南山之什小旻》末章)

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小雅节南山之什小宛》末章)

契柯夫(Chekhov)云:诗人无能,但可爱。

(《可爱的人》,周岂明译)

诗人处乱世,取何种态度?大抵有二:一持身(对己);二处世(对人)。

1.持身(持躬)

持身,对己,约束,不使过火。

和平是国民性。中庸之道也是从国民性中来,非凭空而出。我们只看见树上结了个极大的果实,而没见那树上生枝、出叶、开花。

中国诗人放纵,但也是在可能范围中放纵。中国诗人还没有到挺身与社会挑战,而多是站在云端里看厮杀、上了高山看虎斗、隔岸观火或者隔山骂知县,多是明哲保身,骂黑街。隔岸观火,看得清楚也好。云里看厮杀,看出许多矛盾,但一发表自会引人反对。诗人必须有冷静观察功夫,而中国人这方面也差。受压迫便求发泄,由发泄可得到安慰,诗人骂街即为此。骂黑街的诗人没什么了不起,无非痛快痛快,出口怨气;亦如下泪是悲哀的发泄,哭过后反而得到安慰、获得平静。西方诗人认真,干上没完。(易卜生[Ibsen]看报时其实是看着镜子里的人。)

持躬在己,不是放纵,是约束。由于约束便有反省工夫,反省是进德修业之路。学道的人反省,发现自己缺陷想法补充。人自身必有连自己也不能满意的地方,如此发现而补足之,使之完成完美人格。中国之有孔子,印度之有释迦,西洋之有耶稣,并非自天上突然掉下来的。天下无突然的事,必有原因,不是偶,是渐。

诗人发现自己缺憾后,不是反省、补足,而是暴露。精神上完全健康的人很少,多少有点变态。常人皆有变态心理,而不一定近于疯狂;诗人变态心理有一种暴露狂(裸露狂),此与学道之人的反省截然二事。自己的怯懦无能,人都愿意隐藏;诗人之暴露,往好说是诚。宗教中有所谓忏悔,是意识的,有心如此,乃灵魂上鞭打、精神上惩罚;诗人之暴露是无意识的,其实不是无意识,是下意识拿不是当理说。诗人使酒骂座,有优先权,许他不许别人;诗人写缺点,可爱。如杜工部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述怀》)。(人的许多缺点有时让人觉得可爱,如小孩子说话不清楚,使人觉得可爱。)

别人的反省是发现自己缺点去矫正;诗人反省是欣赏自己的态度。

观察是向外的,反省是向内的反照。只有观察,没有反省,是浮浅;只有反省,没有观察,是狭小的狭隘,二者合二为一,才是完全诗人。先观察而后反省,或先反省而后观察,皆可。所谓思想,皆由观察、反省而得。譬彼坏木,疾用无枝(《小雅节南山之什小弁》),必对此木进行观察,然后反省,方知我生机之缺乏与此树同。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亦是观察、反省。

诗人反省与哲人反省不同,诗人观察与哲人观察也不同。陈去非以前诗人只是枯木无枝,观察所得是悲哀,应求改进方法,而陈氏所说的是不受寒枯木无枝不受寒(《十月》),是岂木之性也哉?宋以前诗人只到枯木无枝而已,其后有不受寒了。而仍非办法。近代文学太注意观察,而忽略了反省,近代文学应想出办法。

《节南山之什小宛》,诗好。《小宛》末章云:

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此一章,一、三、五句写实;二、四、六句是形容,形容得好。温温恭人,性温、态恭,gentleman,士君子,俨乎其然是礼乐场中人物。如集于木,可见其战栗。温温恭人与如集于木二句接到一块,像什么?若是小孩子上树不算什么,但温温恭人在尊贵场合很好,但是把他蹲在树上就完了。人在乱世,对付不了便如此。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科学告诉我们,没有投胎转世,再回头已没有了,回不了头了。没有迷信,一点仗恃都没有。我们从火中炼出来就是钢,炼不出来,化灰完事。如集于木、如临于谷,也还可以,脚跟站稳就成;惟如履薄冰,真是一点据点儿也没有,小心也不成,也没用。如果是造时势的英雄,可以拨乱而反正、转危而为安。乱世才正是英雄出头之日。另一种人虽不能拨乱反正、转危为安,而会趁火打劫、浑水捞鱼,也成,可得一时之安。我们的诗人真可怜,上而不是英雄,下而不是趁火打劫的光棍,不要说他不肯,肯他也不能,压根儿无此本领。世法所谓的人,多是无能的人。诗人结果只是停顿在此,反省、暴露自己,可怜亦可爱。

2.处世(对人)

其实持躬也就是处世,不过持躬对人一方面少。

《节南山之什巷伯》,其第五章云:

骄人好好,劳人草草。苍天苍天,视彼骄人,矜此劳人。

骄人好好,好好,毛传:喜也。劳人草草,草草,毛传:劳心也。按:草草,一作懆懆,草草乃假借。《国风》忧心悄悄(《邶风柏舟》),亦当为懆懆。人体劳尚可,心劳则了不得。《小宛》中所谓集木、临谷、履冰,人亦有不集、不临、不履之时,然不集、不临、不履,心劳亦不成。诗人是劳心,无时无刻不如是。人敬天、畏天、尊天,自己没办法,呼苍天,故《巷伯》骄人好好,劳人草草后呼苍天苍天。接下来视彼骄人,视字好,只言视,不言如何对待。此一章五句,话说得有分寸,不是放纵的,是约束的。

诗人、哲人,反省、观察。(观察盖似西洋之to observe,observation。)反省向内,观察向外。对天地间事物先须有检点、观察功夫,然后始可言反省。否则,反省自何入手?以何对照?一观察、二反省,此两步诗人、哲人同。至第三步则不同:哲人观察、反省,目的是修正完成;诗人观察、反省,结果是享乐,所谓法悦、法喜、ecstasy,诗人不是修正完成,是自己欣赏自己。集木、临谷、履冰是苦,而诗人表现之后是法喜,得到一种满足。人若没如饥如渴的精神不能学文、学道,必有此精神然后得到之后是满足,自己满足。吃饱了,没人赞美,是为自己舒服。老杜麻鞋见天子(《述怀》),是苦,也是法喜。人是矛盾的,在矛盾中找到调和就是诗人;在矛盾中找不到调和,学道将成矣。诗人、哲人,第四步又相同,都是满足。以图示:

不必好是满足,坏也是满足。如酒之发酵,葡萄酒是葡萄腐烂、发酵而成,腐朽化为神奇,酒乃成天之美禄,让人喜爱。(我们爱的不必是对,对的不见得爱。)发酵文学亦如此。黄山谷诗可自其中得法,而不会使人爱,就因其诗乃用公式写出。张衡之《四愁诗》,亦是公式文学。

凡文学艺术皆有限制、有范围的。到一时候,或破坏之,或扩大之,然又有一新的限制、范围随之而来,此文学史上的公式。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三国演义》第一回),是不错。然无论是破坏、是扩大,总有个新的范围,人不会有完全脱离限制、范围的一天。孙悟空一筋斗十万八千里,然亦只此而已,无论如何不能离地球。艺术是恰好,如打网球,出线不成,不过网不成,让人接着也不成,在此诸端下球打得正是地方,这就是艺术,一毫也不能差。这个范围,弄好了是艺术,弄坏了是束缚。艺术范围,要之,恰好之处。孟子曰:

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

(《孟子万章下》)

其中,非尔力,这便是诗,是文学,是艺术。中是范围,而中,非人力。骄人好好,说得有分寸,真写得好,真是中。

《巷伯》至第六章言:

彼谮人者,谁适与谋。取彼谮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

这是诅咒。中国文学缺乏恨(hate,hatred)。平常诗中的恨只是悲哀,如商女不知亡国恨(杜牧《泊秦淮》)。余所说恨是憎恶。由憎恶而生者,有两种:一种消极的,是诅咒;一种积极的,是改革。凡对于旧的,若没有恨,则改革便不会彻底,恨它不死。中国诗中无此表现。中国文学经过六朝太柔美了,缺乏壮美。《巷伯》之彼谮人者,谁适与谋八句是诅咒。由我之草草恨人之好好,故诅咒。(投畀有北,有北,荒凉之地。)《封神榜》中赵公明下山,姜太公扎草人拜他此即诅,恨他不死。真阴狠。其实,咒人至死,不英雄;有本事出来打呀,鬼鬼祟祟做甚!

(七)谷风之什谷风

习习谷风,维风及雨。将恐将惧,维予与女。将安将乐,女转弃予。

习习谷风,维风及颓。将恐将惧,寘予于怀。将安将乐,弃予如遗。

习习谷风,维山崔嵬。无草不死,无木不萎。忘我大德,思我小怨。

《谷风》三章,章六句。

此诗或以为言朋友道绝(《毛诗序》)。参看《邶风谷风》篇,当是刺夫妇失道(《毛诗序》)。

爱情是不可靠的,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乐。爱情应以理智做后盾。欲维系夫妇间关系,须由爱情转为朋友感情。《小雅谷风》写得扼要,《邶风谷风》写得详明,无论粗细,都是真实。

真有事物之真,有意象之真。想当然,想是不可靠的,而当然是可信的。

(八 )谷风之什蓼莪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穀,我独不卒。

《蓼莪》六章,前四章,章四句;后二章,章八句。

《毛诗序》谓本篇:刺幽王也。民人劳苦,孝子不得终养尔。本篇主旨:一是思亲;二是刺乱世;三是传统的孝道。

瓶之罄矣,维罍之耻,毛传谓:瓶小而罍大。瓶小,自喻也;罍大,喻亲也。这是说自己不要好还不要紧,给老子丢人,这是传统的孝的思想。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孝经开宗明义章》),这是中国传统的孝的思想。而战阵无勇,非孝也(《礼记祭义》),这也是中国传统的孝的思想。传统的孝,做人是为父母做人,不承认儿子自己的人格(身份),没有自主自由,成为父母的附属物件。此易流为消极,无进取,且成为依赖。若与此相反,则即孟老夫子所谓孤臣孽子(《孟子尽心上》)。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此非儒家真正精神。

(九)鱼藻之什苕之华

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

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牂羊坟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鲜可以饱。

《苕之华》三章,章四句。

《小雅》末一篇第一句便是何草不黄,这句真好,可是表现乱离不如《苕之华》。(静安先生有《苕华词》。)

首章四句三矣字,很缠绵。次章,节奏急。首章诗人以自我为出发点,心之忧矣,维其伤矣,忧是薄的、浅的,伤是深的、厚的,忧可以忍受,伤便不可忍受。所以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第二章知我如此,不如无生,无生还不致受这些罪!此是小我。第三章人可以食,鲜可以饱,此由小我推及人群。可以食,食什么?草根、树皮。以此二句结,真沉痛。

钟嵘《诗品》评阮步兵源出《小雅》,所作亦有忧生之嗟。

第三章牂羊坟首,坟,三家作,或作蕡。从贲者多有大义,如《桃夭》有蕡其实。

三星在罶,罶,韩诗作霤。若作罶,罶,留也,所以网鱼。旧注:三星,参星也。三星在罶,言无鱼,因参星夜深始出。旧注云:罶中无鱼,喻人生之艰难。毛传:三星在罶,言不可久也。郑笺附会之曰:不可久者,喻周将亡如心星(即参星)之光曜见于鱼笱之中,其去须臾也。毛可恕,郑难容;毛尚老实,郑胡说。若作霤,乃中霤之霤,三星在霤,犹言三星在户。地上牂羊坟首,仰首三星在户,写家室荒凉而空虚。故罶,当从韩诗作霤。

人人在追求真理,人人自以为得到真理,惟说得好的能使人相信。世法皆有辙,有来有去,有头有尾。诗人之心没辙,没辙便不可用世法去看、不可用常法去解。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二十首》其五),各人懂个人的,未必是陶公当年之意。惟说得好的始能得一部分听众、信徒。如隔墙飞过熟鸭子来,天下未必有此事,而有此情理。讲得圆全,便能令人信。

《小雅》碎语

诗人的人生有五种境界:

一是出世。得到精神的自由。

二是入世。强有力,奋斗,挑战。屈原写《离骚》,有奋斗精神,而其奋斗精神为伤感色彩所掩;老杜奋斗中亦有伤感气氛。反常必贵,物稀为贵。在寂寞中得大自在(出世),在困苦中得奋斗力(入世),都是反常,所以可贵。但反常有时又可为妖。[3]

三是蜕化。既非出世的一丝不挂,又非入世的挑战、奋斗,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五)。这种境界是欢喜还是苦恼?这种境界是人情味的,然亦非常人所能。陶公富贵非所愿,帝乡不可期(《归去来兮辞》),出世、入世打成一片,真诗味。

四是寂寞。此中又有两种不同者:一为寂寞;一为能欣赏寂寞的,如: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将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唐李涉《题鹤林寺僧舍》)上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是自得,无车马喧,不是自己找的;此曰过、曰逢、曰竹院、曰僧,他这样得找,而得半日闲,是自喜。寂寞中的诗人或太道学味,或太西洋味;或是真诗人,或是伪诗人。假装不好,而装得好便是艺术。

五是悲伤。五种诗人中此种最有人情味。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小雅谷风之什蓼莪》),哪里都好像是父亲母亲,可是哪儿也没有,真是悲伤,孤立,四海无归。这是人情。天之生我,我辰安在(《小雅节南山之什小弁》),真是孤独的悲哀。还有知我如此,不如无生(《小雅鱼藻之什苕之华》)、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王风兔爰》),真是人情味。

前四种都有点勉强、做作,只有后一种最人情味。寂寞中感到孤独的悲哀,而此种又是顶不振作、顶没出息的了。

人有心怎么做、不怎么做,如为线所扯,后台意识(法语:Arrire Pense)。三百篇是有什么就喊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古人诗是如此,然说出来并不俗、不弱,因为它真。后人有意避俗免弱,便不真。真,就是人情味。现在人有许多话不敢说。而胆大是文人心理的健康。要胆大,但不要妄为。胆大要自然而然,适可而止,不可成心[4]。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论语阳货》)

人是得要群。最繁殖的动物是最合群的动物,如蜂、如蚁;最强的动物是最不合群的动物,如狮、如虎,科学家谓此种动物不得灭亡。人最无能,所以能生存,便因人能合群。孤独是最不合群,不用别人攻击,自己就受不了。

汎彼柏舟,亦汎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邶风柏舟》)

后二句不是诗[5],前二句真是诗。悲伤无边无岸,正是《小弁》第四章所言有漼者渊,萑苇淠淠。譬彼舟流,不知所届,柳上之蜩合群,水中之苇合群,我则如舟流不知所属。孤独之后,是强有力还是悲哀?中国诗表现的是后者。

《国风》中伤感诗多与《小雅》变雅同一作风。莫奈何、没办法,是中国伤感诗普遍现象,如童养媳趁婆婆不在家找人诉一回委屈,而回家来还是照样受下去。好些人就是这样活下去的。而变风与变雅作风又不尽相同。变雅是枯燥的,在困苦环境中写出来的东西易如此,虽变雅比变风篇幅长得多。变风是温润的,人写快乐该温润。(现在人写快乐,只是肤浅油滑。)变风中的快乐如天阴尚不久,或虽阴而有裂隙可见阳光,诗人虽处乱世而究竟还有希望。至变雅,则是诗人的心整个被黑暗所笼罩,对顺境、治世觉其远哉,遥遥如同隔世;即使记得,也很模糊、朦胧了。

枯燥是硬性,温润是软性;变雅是硬性,变风是软性。由硬而再软是忍──忍性。

《小雅谷风之什四月》第二、三章:

秋日凄凄,百卉具腓。乱离瘼矣,爰其适归。

冬日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

秋日凄凄,百卉具腓,将秋的纤、细、瘦全写出,有力,且另有其特别诗情。如此情境真是怎么敢写?有些人对此不敢看,不敢写。曹孟德敢,而且有办法;孟郊一类诗人走此派,虽没办法,但敢睁眼看。秋日凄凄,百卉具腓二句,有了前一句,后一句才是诗。《小雅谷风》末章还有习习谷风,维山崔嵬。无草不死,无木不萎之语,没有极深的爱,便也没有极深的憎。如《谷风》四句,一般人不但怕说、不敢说,简直怕热[6]、不敢热,而诗人竟如此写出。诗人是仁,而有时别人不敢说的敢说,不敢热的敢热,这便是忍。

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便是忍。凡诗人皆有此二重性格,一方面是仁,一方面是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仁抑是忍?是爱抑是憎?

《四月》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你何以知道人家便好?此不但主观,简直直观。诗人所言不但理不真,事亦不真。诗人只是情真。

诗人是寂寞的,哲人也是寂寞的。诗人情真,哲人理真,二者皆发于寂寞,结果皆是真。诗人是欣赏寂寞,哲人是处理寂寞;诗人无法,哲人有法;诗人放纵,哲人约束,故在中国文学与哲学势同水火。《论语》不怨天尤人,而诗人专怨天尤人。然余以为,就其极致而言,大哲人也是诗人,大诗人也是哲人;普通则是格格不入。顶点是合流,一般是反对。

注释

[1]今译契诃夫。下同。

[2]大,后来写作太。下所引朱熹《诗集传》中大字同。

[3]叶嘉莹此处有按语:反常不可为妖,要归于正。

[4]叶嘉莹此处有按语:成心,即有心为之。

[5]叶嘉莹此处有按语:后二句也不错啊。

[6]此热字,或当为惹字。

更新于:1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