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与批评》一文载《人间世》(一九三三年出版),作者列顿斯特雷奇(Lytton Strachey),散文家。其中有一段对于中国诗的批评,可供参考。
西洋人不甚了解东方,总以之为神秘,尤其是中国思想及中国语言文字。S氏虽不曾说中国诗与希腊诗占有同等地位,但确曾以之与希腊诗比较,亦可见其对中国诗之重视。实则S氏所见,亦不过仅为一西洋人翟理斯(Giles)所翻译之一部分,而其见解甚好。
S氏先说希腊的抒情诗都是些警句。此所谓警句,非好句之意,乃是说出后读者须想想,不可滑口读过,其中有作者的智慧、哲学,虽亦有感情、感觉,而其写出皆曾经理智之洗礼。鲁迅先生有一时期颇喜翻译匈牙利爱国诗人裴多菲(Petofi Sandor)的诗,其中有句曰:
希望是什么?是娼妓:
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
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
你的青春她就弃掉你。(《野草》引裴多菲《希望》)
人在青年时多有美的希望,而在老年时所得总是幻灭,如此之诗句是警句。希腊诗中多此种句,如曰你生存时且去思量那死,读之如一瓢凉水。希望是黑夜中一点光明,若无此光明,人将失去前行的勇气。裴多菲的诗真是凉天,而英人雪莱的诗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西风颂》)是给人以希望。一个消极,一个积极;一个诅咒希望,一个赞美希望,但皆为警句的写法。今吾言此,尚非本题。
S氏对中国诗的评述,说中国诗是与警句相反的,中国诗在于引起印象。
这话是对的。如杜甫干戈满地客愁破,云日如火炎天凉(《夔州歌十首》其九),似警句而非警句,只是给人一种印象。老杜诗尚非中国传统诗,最好举义山之咏蝉: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蝉》)
蝉在日间叫,夜间叫,尤其月明时,而至五更则为露所湿,声不响矣。五更句是蝉;一树句似不是蝉,而又是蝉,且是禅。表面看似上句切,下句不切,实则懂诗的人觉得下句好。树碧无情,无蝉实有蝉。尤其碧,必是无情的碧,才是蝉的热烈的叫声。又如义山之: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暮秋独游曲江》)
并未言恨如何生,如何成,而吾人自可得一印象。生时尚有生气,枯时真是憔悴可怜。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山花子》),可为秋恨成之注解。今天我讲这些,不是让同学信我的话,而是信义山的诗、中主的词。再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五),无意义而能给人一种印象。若找不到印象,便是不懂中国诗。
然中国诗尚非仅此而已,又可进一步。故S氏又说:此印象又非和盘托出,而只做一开端,引起读者情思。
此说法真好。
平常说诗举渔洋神韵、沧浪兴趣、静安境界以及吾所说禅,都太抓不住。虽然对,可是太玄,太神秘。若能了解,不用说;若不了解,则说也不懂。所以S氏说得好,只需记住给印象,又非和盘托出,而只做一开端。如曰春恨生、秋恨成,不言如何生、如何成,只是开端,虽神秘而非谜语。后之诗人浅薄者浅薄,艰深(晦涩)者成谜语,都不是诗。
义山《锦瑟》之蓝田日暖玉生烟句,亦是印象。若义山之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无题》)实在不好,实即爱而不见四字而已,此二句即和盘托出者。参义山诗,若参此二句,参到驴年、猫年也不会。一树碧无情,真好,是一触即来的。又如钱起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湘灵鼓瑟》)比白居易《琵琶行》大珠小珠落玉盘如何?钱氏乃引起印象,更非和盘托出;《琵琶行》虽好,而似外国的。故译好《琵琶行》较译好一树碧无情、江上数峰青为易。
老杜有的诗,病在和盘托出,令人发生够的感觉,老杜是打破中国诗之传统者。
中国诗是简单而又神秘。如说一,而一后数目甚多,一字却甚简单。S氏只读少数中国诗,而有此批评,其感觉真是锐敏,非只理智之发达。
S氏之言,盖指中国诗并非给予人一种印象,而是引起人一种印象。
清人徐兰《出居庸关》云:马后桃花马前雪,出关争得不回头。今天是杨柳依依,明天是雨雪霏霏(《诗经小雅采薇》)。又如《诗经》之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周南桃夭》),皆引起人一种印象。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抒情,亦是引起人一种印象。不但抒情,写景亦然。如曹子建明月照高楼(《七哀》)、大谢池塘生春草(《登池上楼》),好即因皆能引起人一种印象。江文通《别赋》: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后人写别多用之,可见其动人之深,影响之大。始言草碧、水渌,与送、伤有何关系?作者并未言,而人对此草、此水,送君南浦,一别定是悲伤。春草二句之下,准是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因此二句引起人送别的悲伤,引起人一种意象,尚不仅是想,而是感,由感而生出的,是自然的,引起人一种送别的悲伤印象。
中国诗写景抒情皆走此路。
又,《人间世》之补白举杨万里诗:
古寺深门一径斜,绕身萦面总烟霞。
低低檐入低低树,小小盆盛小小花。
经藏中间看佛画,竹林外面是人家。
山僧笑道知侬渴,其实客来例瀹茶。(《题水月寺寒秀轩》)
补白者谓其非常活泼,盖指低低二句。补白者又称后二句尤好,实则和盘托出的,多么浅薄,能给我们什么印象?至如唐人写庙,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王维《过香积寺》),曰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给我们的但为印象。
参义山身无彩凤二句,越参越钝,结果木而已;若参诚斋低低二句,则不但不能成佛,简直入魔,比木还不如。杨此首诗绝不可参。学义山当参一树碧无情句。
书法有所谓缩字诀,曰无垂不缩。垂向外,缩向内,一为发表,一为含蓄。永字八法每笔是垂,而每笔又是缩。此法用于作诗,不好讲,一讲便为理智者矣。而作诗不得缩字诀者,多剑拔弩张,大嚼无馀味。登上北海白塔,西看西什库教堂,东看故宫,二者作风截然不同。西洋建筑或者好玩;中国建筑不好玩,而庄严、美,就是因为后者有缩的好处。
李、杜二人皆长于垂而短于缩。前言老杜的诗打破中国诗之传统,太白诗不但在唐人诗中是别调,在中国传统诗上亦不为正统。盛唐孟浩然、晚唐李义山,皆走的是缩的一条路,引起人一种印象,而非和盘托出。李、杜则发泄过甚。杨诚斋那首七律《题水月寺寒秀轩》则每句皆垂而不缩。
后人所作多是零碎破烂,零碎中或者有伟大之物,无奈皆太零碎。若问诗人所写出者乃一篇,何谓残缺不完整?冬郎(韩偓)菊露凄罗幕,梨霜恻锦衾。此生终独宿,到死誓相寻(《别绪》)是完整的;前举江淹《别赋》四句,虽是两半截,而实在是整个的;义山《锦瑟》一首也是完整的。诚斋《题水月寺寒秀轩》一首,诗中东西真多,而太零碎,一句中至少有两个名词。任何一名词皆可加形容词,而其最适合者只有一个。明白这一点,则知近代白话文所用过多之形容词是太浪费、太零碎,不是完成,而是破坏;而且写文学作品应少用名词。然则义山之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锦瑟》)岂非一句四个名词?此则吾人不能比,后人皆学不好。且义山沧海二句只说一珠一玉,而诚斋绕身萦面总烟霞句多乱,如请某人吃饭,说来即可,何必说来、坐下、张嘴、吃饭,等等。真是破坏。
至如老杜荡胸生层云(《望岳》),诚斋何能比?方才说老杜不能缩,乃比较言之,如此句何尝不缩?此句也是引起人一种印象。谓之写实可,谓之幻想亦可,若谓山中灏气一动,则胸中之云亦生,则为幻想矣。然荡胸何尝不荡头、荡脚?但不能说,一说便完了。诗即在引起人的印象而非给予,只是引起印象,故只说荡胸,《别赋》亦只说春草、春水便可。老杜一荡字、一生字,活泼泼地出来,诚斋绕、萦多死。正如说糖是甜的、盐是咸的,但又不纯是甜或咸。凡好的糖皆在甜之外另有别味,否则人不能满足。老杜荡、生二字在甜、咸之外,另能引起一种感觉。
诚斋小小盆盛小小花句更糟,若曰栽尚较好,因说栽,则花、盆合一;说盛,则花、盆分为两矣。诚斋之末二句只是仗着一点机智。机智可引人发笑,而绝非是诗。机智只有垂而无缩。
说得远了,就此带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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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随
驼庵传诗录中国,顾随,驼庵传诗录,漫议顾随漫议S氏论中国诗,《人物与批评》一文载《人间世》(一九三三年出版),作者列顿斯特雷奇(Lytton Strachey),散文家。其中有一段对于中国诗的批评,可供参考。西洋人不甚了解东方,总以之为神秘,尤其是中国思想及中国语言文字。S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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